第193章:在于人心

次日卯时初,夜色犹在,学馆还未开门时,戚长容就与君琛等在外面。

当农周领着安鉴前来开门时,模模糊糊的瞧见了倚在门边的两道人影。

“……你们来的倒是挺早。”帝师农周顿了顿。

“帝师相邀,不敢耽搁。”戚长容回过身来,淡淡一笑。

注意到戚长容是徒步前来,农周瞧了又瞧:“太子‘小伤’痊愈了?”

“还未。”戚长容诚实摇头,自嘲一笑:“但与帝师同游,坐轮椅委实不太像样。”

于是,农周不再多言,将目光转到另一人的身上。

将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君琛拱手示意,做足了沉默寡言的姿态。

昨夜回客栈后,他与戚长容谈了许多。

此人身份特殊,既不能威逼,更不能利诱,只能顺着他,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日,农周带他们去了昨日的戏馆,从头到尾听了一场戏,然后再去蛐馆,与戚长容隐入人群,玩儿了一场赌金为一千两的赌局。

最后输的一干二净。

做这些事的时候,农周从未强迫过谁,戚长容面上也找不到半分不愿的表情。

玩完后,作为东道主,农周又带着他们在禹城逛了一圈。

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听好听的。

帝师身穿道袍,却一点也不清心寡欲,活的更像世俗中的人。

膳食是在酒楼中用的,农周叫了一桌好菜好酒。

吃饱喝足后,农周手捧一杯消食茶,问道:“殿下,戏好看吗?”

“好看。”戚长容没有迟疑的点头,言辞之间不乏赞美:“就算在上京,也找不到几家能与之媲美的戏馆。”

“蛐蛐好玩吗?”

“尚可。”戚长容还是点头,对其不甚感兴趣:“但只能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多玩无益。”

农周自动忽视了后面的那句话,想了想后问道:“太子觉得这样的日子快活吗?”

“比朝堂中的争斗快活百倍。”

农周悠悠一笑,抿了口消食茶:“既如此,太子又为何想将我拉回朝堂那蹚浑水中?”

戚长容不曾隐瞒,垂眸淡道:“有些事,想做多时,可凭借一人之力尚有不足,只能寻求外援。”

如果这些事情只需一人便能做到,她也就不会牵扯那么多的无辜之人了。

农周抬眼看了一眼君琛:“是因为他?”

“是,也不是。”戚长容点头,然后又摇头,在农周越发疑惑的注视下缓缓而道:“有些事情就算没有他,我也是一定要做的。”

比如,复仇,避免悲剧重演。

若没有君琛,或许复仇的火焰最后会吞噬所有,她会更加不择手段,最终,连带着她也无法逃离厄运。

有了君琛,大晋就有了最坚实的壁垒,她不必担忧谁会在背后捅刀子,可以奋力挣扎。

用更多的时间,布一场更精密的局,换来一个更好的结果。

农周陷入沉思,眼眸微微浑浊,苍老的指尖摩擦着茶杯上的花纹:“老朽能否多问一句,太子想做的事,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是一件埋藏在许多人心中多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戚长容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极为恳切又隐含奢望的将农周盯着:“十年前的君门一案,我想还他们一个公道,还望帝师能出手相助。”

农周垂下眸,苍老的叹息声从唇边溢出:“涉事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时过境迁,已过十年,你想还真相于世间,可如今,查不查清楚,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

对于君门的事,帝师心里是有印象的。

也是,按照帝师的地位,十年前的他虽然已经归隐,但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

即使不能肯定他到底知道多少,可只要他对这件事心里有数,那么此行他们来的目的,便成功了一半。

现在,端只看帝师心里对君门有多少遗憾了。

戚长容深吸一口气,声音一如既往的从容:“君门从几百年前便跟随太祖皇帝,帮太祖皇帝打下江山成就帝业,功勋满身,一门忠烈,若让这样的忠烈之家蒙冤蒙尘,实在是大晋之悲。”

顿了顿后,她又说道:“实不相瞒,为了查清这件事,我准备了近一年的时间,如今手上人证物证具在,差的,只是一人的松口。”

那人就是晋安皇。

晋安皇有世上最难撬开的一张嘴,有令所有人胆战心惊的权利。

倘若晋安皇不愿意将此事翻开,无论他们在下面折腾的有多厉害,那人只需稍稍一伸手,便会将这件事永无止境的又压下去。

到时候,或许真相永远不会有被揭开的一天。

“能劝服父皇的,此世间,唯有您一人。”

戚长容声音渐低,最后彻底收声,静静的等着帝师的决定。

农周沉沉的道:“你父皇最在意皇室的脸面,你是太子,是大晋皇室下一任的继承人,在你父皇眼中,你既然是皇室继承人,那么凡事你都该以皇室为重,不该让皇室留下半分污点,若此事爆开,你会被你父皇所厌弃。”

对于结果,农周不是猜测,而是在陈述。

他太了解晋安皇的为人了,在晋安皇眼中,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有皇室的尊严,不容任何人践踏。

凡是意图将皇室尊严踩在脚下的人,非死必残。

“我不怕,且心意已决。”

如果会怕,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农周想了许久。

他不开口,戚长容便也不出声影响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农周忽然看向君琛。

在他年老浑浊却又心思清透的注视下,君琛只觉得,被隐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怼全都无所遁形。

这种被看透的恐惧,使君琛浑身寒毛全部静悄悄的立了起来。

战栗,惶恐。

许多年未曾出现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君琛紧绷着神经,不敢有半分放松。

帝师农周,睥睨天下。

原以为只是老一辈对帝师的过分夸赞,可如今看来,他们所言非虚。

“你想要公道?”

君琛紧张的手心冒汗,下意识挺直脊背,声音沙哑的回道:“是,想了十年了。”

良久,久到时间变成折磨,喧闹的街道渐渐回归平静。

一直沉思不语的农周终于开了口。

帝师洒然一笑:“如此,待我安排好学馆一切,便与你们走一遭。”

他答应的太过干脆,好像早就等着他们开口似的,想象中的刁难质疑都没有出现。

一时间,戚长容与君琛心底五味杂陈。

来之前,他们还在心底策划了许多计谋,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一条也用不上。

农周看着戚长容,眼眸里难得掠过一丝慈爱,像是对后辈的包容,也像对事世变化的无奈。

“想当初,你父皇做出那个决定时曾飞书问过我的意见……可惜,不管我是什么样的意见,都改变不了他的最终决定。”

也就是说,当时帝师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劝告过,想尽量避免悲剧发生,只不过最后还是因晋安皇的固执失败了而已。

戚长容愣怔不语,又听得帝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太子,十年前你父皇犯的错,就由你来更正吧,莫要寒了忠臣的心,也莫要蒙万民于鼓里。”

“帝师放心,我明白。”在农周的注视下,戚长容心下不由泛着微微酸楚。

她背负的,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多。

而那些,都是无法与人言喻的。

……

又是一日夜晚,农周依言安排学馆一切事宜,他望着头顶‘学无止境’的牌匾,眸间溢出一丝不舍之色。

安鉴在身后为他整理行囊,劝道:“老师,您就不能不去?好不容易才从皇室深坑中爬出来,再一跳下去,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是啊。”农周点头,有些头疼的叹了一声:“所以待我回来后,学馆是不能再待了,还得再寻另一处热闹的地方避世养老。”

自从辞官之后,他就知道一定会有人再次找上门。

可他没想到的是,十年后,找上门的人竟然会是大晋的下一任帝王。

安鉴把最后一身衣袍放进行囊里,颇为怨念的说道:“数年来四处躲藏,知道的知道您是帝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朝廷要犯,越狱而出,并且还在被通缉。”

农周耸耸肩头,看的很开:“待这件事了,我与被通缉也就没两样了。”

说来也奇怪,戚氏皇族与君门多年纠葛不清,其中恩恩怨怨无法言喻。

当了半辈子的旁观者,农周比谁都清楚,君门和皇室不可能切割清楚。

这几年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不断,其实早一只脚踏进了棺材,没多少日子可活。

他们找上门也好。

他为大晋大半辈子鞠躬尽瘁,临了临了,也算是再做一件好事,尽力抚平君门因皇室而生的疮疤。

让这两者之间,再度密不可分。

太子想翻案,将军想要公道。

既然如此,他给就是了,就当为大晋江山尽最后一丝绵薄之力。

但这一切对于晋安皇而言,无益于地龙翻身,翻身之后,皇室便有了一个再也抹不去的污点。

包庇同族,陷害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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