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几个皇子都说完了，皇帝才抱着徐云瑞走了进去。
屋里众人俱是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徐永旭，他说自己父皇的不是本来就很不妥当，如今还被皇帝听了个正着！
皇帝却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把徐云瑞放了下来，逗弄似得问徐云瑞：“瑞瑞觉得呢？”
徐云瑞那时候还小，才五六岁的模样，他想了想，奶声奶气道：“正是因为羌人虎视眈眈，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旨允孙尚卿开仓赈灾，若是北边没有羌人，朝廷缘何不许他发赈灾粮呢？羌人的存粮本就不如大庆，加上大庆城池易守难攻，赈灾粮不发，羌人势必不敢来犯……孙尚卿假造圣旨开了粮仓，正是导致羌人犯我辽州的直接原因，大庆兵马不如羌人强健，若是失了粮草这一优势，怎么能和他们正面冲突呢？”
“所以，若非孙尚卿自作主张，北域七州的几十万百姓便不会遭到战火侵略，英国公府更不会血战至死，无一生还……”徐云瑞皱起了一张脸，“真希望这些人，若是做不了决定，至少能够按照决定去办事！”
徐永旭至今记得，那个又白又胖的小不点，瘫着一张小脸，风轻云淡地开口。
“孙尚卿死有余辜，满门抄斩，更是以儆效尤。”
几位皇子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徐云瑞，尤其是徐永明，就好像徐云瑞的脖子上又长出来了一个脑袋似得。
先生倒是点了点头。
皇帝看上去高兴极了，他在徐云瑞圆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大笑道：“此子类我！”
从那个时候开始，徐永旭就发现了，自己或许是当不了皇帝的。
徐云瑞无奈地叹了口气。
徐永旭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永旭这个人，一直都很温润、很端方，处处以君子品节来要求自己，可需知，能当上皇帝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君子。
沈双瑞在一旁又给他们一人斟了杯酒，活络气氛道：“唉，臣下早就说了，您呀，就适合每天写写字画画画，有事赋诗，无事赏花，过着山中桃源，今夕何夕的日子。”
徐永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徐云瑞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大皇兄的意思是……”
徐永旭低眼，看向了桌上放着的小酒盏，半天才笑道：“瑞瑞，我不想同你争……你可要争点气啊！”
徐云瑞是一路飘着回到秦王府的。
他本身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也不想去相信什么“好人”。
奈何别的人他不知道，徐永旭他却是了解的，这个人端庄得根本不像皇室中人。
“王爷这是怎么了？”叶明玉一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一边奇怪地转头去问梅雪：“怎么回来就是这副模样。”
徐云瑞坐在书房外的秋千上，这个秋千原本是给叶明玉搭的，也不知道徐云瑞到底是哪里有什么问题，他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坤泽都爱荡秋千。因此也不管叶明玉微弱的“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强行在书房外搭了一个。
叶明玉没怎么坐过，徐云瑞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叶明玉听梅雪说，徐云瑞小时候特别羡慕别的坤泽都能荡秋千，因为徐云瑞的吨位太重，曾经压塌过北威侯府的秋千架子，把北威侯府的坤泽小姐气得哭了好几宿。
梅雪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呢……今日是大朝，许是又……和人起争执了吧？”
叶明玉暗道，徐云瑞能和什么人起争执，他哪一次不是指着别人的鼻子骂，恨不得把人打一顿才好。
徐云瑞仰头看着天空，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身上带了些酒气，齐王府的酒不烈，但香气却很绵长，听沈双瑞说，这酒还是先齐王妃埋下的，如今故人已逝，只留了几坛封泥的纯酿，凭吊往昔。
徐云瑞的心里乱得很。
从情感上来说，他的确很希望徐永旭如他所说的那样，对皇位毫无兴趣，自己也能够不与他起什么冲突……毕竟，不管怎么说，当初自己出嫁，还是徐永旭和徐永贤两人背出的大门，徐永旭对他的好，他感念在心里。
可从理智上来看，若是要他相信徐永旭，就是要他再不防备着这个人，甚至要他完全接纳沈家……毕竟沈家不可能放弃从龙之功，徐永旭不争了，他们就只能依附着徐云瑞，把徐云瑞推到最高处去。
可若是……若是徐永旭在骗他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都是会变的，人心也是。
徐永旭已经与他有好几个月没说上话了，就算和以前不同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只是这样想想，徐云瑞就觉得有些憋火，一肚子的苦闷和气恼无处发泄，就好像是……自己防备着徐永旭也就罢了，可如果不相信徐永旭，就是自己不知感恩；如果相信了徐永旭……
他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他甚至觉得，只是“怀疑徐永旭在骗自己”这一件事，就证明了他早已不把徐永旭当成“兄弟”了。
他们坐在方桌的两端，棋盘上黑白的棋子正在奋力厮杀。
他们注定是对手。
虽然不是敌人，但的确……
的确是对手。
有些冰凉的手抚上了徐云瑞的脸颊。
徐云瑞一滞，这才从自己铺天盖地的阴影中清醒过来——
是叶明玉。
叶明玉弯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贴着他的侧脸，眼里满是担忧。
“王爷，怎么了？”叶明玉轻声开口：“今天发生了什么了吗？怎么、怎么看上去，这样忧愁？”
徐云瑞没有接话，只是伸手，将叶明玉揽进了怀里。
叶明玉无法，只好跪到地上，也伸手去抱徐云瑞的脖颈，他像是哄劝小朋友一样，伸手在徐云瑞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王爷……”
徐云瑞侧头，把脸埋进了他脖颈上，蹭了蹭，半天才闷闷开口：“明玉……明玉……我有时候觉得，我果真是个坏人。”
叶明玉原本担心得厉害，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有些啼笑皆非了：“怎么了呢？王爷为何会这样觉得？”
徐云瑞轻轻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就洒在了叶明玉颈侧：“今日、今日大皇兄邀我去吃酒，同我说了会儿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一些、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我、可我却总觉得他在骗我。”
叶明玉笑道：“齐王怎么会骗殿下呢？”
徐云瑞恨恨道：“正是如此！皇兄从没有骗过我，可我却总是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在骗我……你说，你说瑞瑞是不是天下最最坏的弟弟？”
叶明玉本就聪慧，徐云瑞虽然什么也说，但他心下一转，便大概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大概是大皇子说了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徐云瑞想去相信，但又不敢相信，唯恐相信了会承受不住被骗的后果。
两人抱着，好半天，叶明玉才轻呼了口气：“王爷想相信齐王殿下么？”
徐云瑞顿了顿，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虽然看不见，但叶明玉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动作。
叶明玉欣慰地笑了起来：“既然想相信，那咱们就去相信啊……这个世上会骗你的人很多，或许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在骗你……若是因为如此，错过了最后一个不愿意骗你的人，那多可惜啊？”
徐云瑞小声道：“可若是……”
他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叶明玉揉了揉他的后颈：“大概是我比较天真吧？但我总觉得，人这一生，不论走的多远、多高，总还是要拿捏到那一点真心……若是一点人的真心都握不到，那该有多寂寥呢？”
高处不胜寒。
越往高处走，人就会越孤独。
就像是现在的皇帝，后宫里的妃子，似乎人人都在他身边，但似乎一个也没有在他心上。
那么多兄弟姐妹，他独宠长阳公主；那么多儿子女儿，他也只疼徐云瑞一个。
人总是需要有什么地方寄托感情的。
若是当上皇帝，就得要变成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那叶明玉希望徐云瑞永远不要当上这个皇帝。
他家的瑞瑞，就该是那样真诚的、活泼的、敢爱敢恨的，那样可爱的一个人。
徐云瑞没有开口。
叶明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其实并不是很会说漂亮话，就算再多真情实意也都藏在心里，能够说出口的，十不足一。方才他告诉徐云瑞的那一些，已经是他很努力组织措辞的成果了，若是徐云瑞仍然听不进去……
唉……
叶明玉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叶明玉的腿都有些麻了，徐云瑞才慢吞吞地开口：“瑞瑞还是好难过……那、那郡马对瑞瑞，有没有那一点真心呢？”
叶明玉好气又好笑：“一点？我一颗真心，都在你的身上了。”
他抬眼去看，却见徐云瑞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瑞、瑞瑞？”叶明玉愣了愣：“怎么这样看着我？”
徐云瑞如城墙般一样厚的脸皮上竟然泛起了一点红色，他看向了一边的花丛，磨磨蹭蹭地开口。
“没、没什么……就是……”
“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