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华公主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宗亲，但辈分在那儿，也不算是藉藉无名之辈……如今在皇宫中投湖自尽，多少引发了议论。
徐云瑞和叶明玉进宫时，宫中诸人都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不苟言笑的模样——
徐云瑞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见过庄华公主，可是却不得不装出悲痛万分的模样来。
“秦王，”思妤等在长安道上，向徐云瑞行了个礼：“陛下说，若您入宫，不必先前往御书房，请您直接移步春华阁。”
“春华阁？”叶明玉愣了愣：“若我不曾记错，春华阁应该是在后宫之中吧？王爷过去不要紧么？”
徐云瑞出宫开府，后宫便不能随意进出来——
毕竟后宫之中坤泽众多，总归要顾忌着些。
思妤小声应道：“是……庄华公主还未出嫁之前，便是住在春华阁中的……春华阁虽然在后宫，但却是在后宫边沿，不会冲撞了别的贵人……那院子虽然空关了不少时候，但是到底与公主殿下有些渊源……故而……太后娘娘将灵堂设在春华阁中……”
徐云瑞和叶明玉对视了一眼，而后看向了思妤，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带我们过去吧。”
庄华公主的出身并不高贵，只是占了一个“长”字，春华阁的位置很不好，只与运送泔水夜香的小路隔了一个小院。
“同本王说说宫里的情况。”思妤如今为徐云瑞所用，徐云瑞便也不打算客气，直截了当地问道：“还有庄华公主……好好的，做什么投湖呢？”
思妤细声细气地答道：“今日公主在安国公府发病之后，太后便做主将人带回了宫中……因为涉及了不少事情，本想着过几日再请人把公主殿下送回公主府的……因为春华阁长久不用，太后就让人收拾了锦绣院出来，让公主稍作休息。”
徐云瑞虽然从小生活在宫里，但对于皇宫的构造却还没有叶明玉清楚，他贴到了叶明玉耳侧，小声问道：“锦绣院在何处？”
叶明玉便也压低了声音答道：“锦绣院原名槐序宫，与这春华阁正是两个极端，乃是前朝戾王为宠妃郑氏所造，位于东六宫中，位置极好，戾王疼宠郑氏，在锦绣院外开辟了一个极大的院子，命名为丽姬园。丽姬园可以说是缩小版的御花园，其中种满了名贵植物，一年四季都有花团锦簇……十分难得。”
徐云瑞被叶明玉这样一说便跑了思绪，讷讷道：“等以后……我也给你造一个，肯定比这强。”
叶明玉瞥了徐云瑞一眼，慢吞吞地接着说道：“戾王被废后，郑氏遭绞刑……此后，槐序宫住过七位后妃，均不得善终……先皇即位后，钦天监认为是槐序宫的名字不好，带了‘鬼’字，故而改名为锦绣院……不过依旧没什么人愿意住过来，因此也是一直空关着的……但与春华阁不同，锦绣院到底富丽堂皇，一直都有宫人收拾打扫，所以太后娘娘才会请人住过去吧。”
徐云瑞听了前半段，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但听到了后头，又有些无语起来：“这还能和名字有关系？”
叶明玉笑道：“和名字或许无关……不过，我听说改名之前，宫中种了不少高大槐树，遮蔽了阳光，虽说夏天容易乘凉，但总不见光终归不好……改名之后，宫人将槐树移开，宫中便通透明亮了许多……除了第一位郑氏，后面的几位后妃大多优柔寡断，最后郁郁而终……想来，与周遭环境也脱不了干系。”
叶明玉说得委婉，徐云瑞却很快明白了过来。
坤泽本就心思细腻，这宫中的岁月没有个头，皇帝雨露均沾，能够被记住名字的才是少数……本就生活苦闷，还整日活在阴沉沉的环境里，能不悲悲戚戚吗？
思妤是宫女，不方便讨论皇家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答道：“锦绣院的确常有人打扫清理，太后娘娘才做了这个决定。”
“你继续说。”徐云瑞抬了抬下颌，又把目光投向了思妤：“庄华公主住到了锦绣院里，而后呢？”
思妤苦笑道：“大约是……您离宫之后不久，六皇子殿下来了一趟……”
“徐永安？”徐云瑞一怔：“他如此光明正大？”
思妤点了点头：“听说他与庄华公主大吵了一架，他质问公主为何要害自己，处心积虑把这方子交给他，叫他害了大庆江山……大概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不欢而散……”
原来如此。
徐云瑞简直是要被气笑了。
徐永安那时等在长安道上，与他说完话，分开后便径自来找了庄华公主。
“之后又过了小半烛香，庄华公主说想去丽姬园中走一走……当时天色也不晚，丽姬园又在锦绣院旁，公主殿下的辈分大了，礼教嬷嬷便也答应了，同几个小宫女一起陪着庄华公主进了园子。”
思妤顿了顿，而后才又接着说道：“之后……她们就便眼睁睁看着庄华公主投了湖。”
“眼睁睁看着？”叶明玉有些讶然：“没有人上前阻拦么？”
思妤摇了摇头：“属下当时并不在现场，也是听几个小宫女后来说的……庄华公主进了那园子就说想要自己沿着湖畔走一走……丽姬园虽然不小，但是也并不太大，造景都围着中间的那汪丽姬湖……加上宫中贵人都有些害怕庄华公主，没有人会这个时候来丽姬园里闲逛……所以嬷嬷就答应了……”
“庄华公主沿着湖畔慢慢地走，走到了宫女仆役们的正对岸，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放在了岸边，而后弯腰脱去了鞋袜，自己就跳进了湖里……丽姬园的侍卫很少，当时跟在公主身边的几乎都是女性坤泽，只有那个老年的礼教嬷嬷是个中庸，一群人大呼小叫想要捞人……等到终于有人把公主捞起来时……公主已经……”
徐云瑞却没有在意思妤说得那些东西，只是皱着眉头追问道：“书信？”
思妤点了点头：“是……那书信已经被交给了太后娘娘了……娘娘看后长呼短叹了许久，但并无旁人知道究竟写了什么……先前，先前太后似乎把信交给了陛下……我们这些宫人并没有看到，也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想来大抵是为何要自尽吧……”
在宫中，自尽其实是一件非常避讳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像是这种暴毙而亡的，宫中是不允许设置灵堂的……
也不知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能让一向注重规矩的太后还是为庄华公主设下一个灵堂。
春华阁并不远，思妤带着徐云瑞和叶明玉两人没走一会儿就到了。
徐云瑞从小锦衣玉食，还从未想过，这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破旧的地方！
春华阁的大门很小，比都城普通的富贵人家还要不如，如今因为设置了灵堂，朱门敞开着，上面的红漆都已经被晒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了斑斑驳驳的木门胚子来；宫墙也很旧了，上面满是岁月的痕迹。
春华阁只有二进，进去便是一个四方小院，左右各两间厢房，中间一个小小的中厅，进了后院又是两间厢房，正中央便是公主居住的主屋——
这春华阁，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这院落寒碜得，都城里那些豪门勋贵，就是养外室的院子，都远比这个好得多。
这里就是庄华公主居住了整整十六年的地方。
春华阁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宫女，穿着麻制的白衣，与孝服略有不同……庄华公主并无子女，与她关系亲近的友人也大多已经离世，太后只好找了几个小宫女，替她来做捧香、烧纸、守夜之类的活计。
见到徐云瑞和叶明玉，小宫女便从自己挽着的篮子里拿出了六炷香又拿出了两只小纸包，分成两份交给了他们，小声道：“请二位先在中厅上香，而后再前往内院烧纸。”
纸包不大，叶明玉捏了捏，里面大概只装了十来个“元宝”和一些圆形的纸钱……比起真的祭祀，更像是叫人“聊表敬意”。
这春华阁里已经有了不少人，虽然不知是真情实感还只是装装样子，总之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一股抑郁的、沉闷的气息……配合着这春华阁里弥漫的香味，徐云瑞还是头一回对“死”有这样直观的感受。
叶明玉并不喜欢庄华公主，可他也知道庄华公主这一生过得都不如意，因此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等上完香，弗一回头，便见徐云瑞还呆愣愣地站在原处。
“王爷？”
叶明玉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徐云瑞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来的人不少，香炉里剩余的空间并不大，他有些艰难地找了个角落，这才算把香插进去。
“怎么了？”叶明玉见他情绪不对，小声问道：“可有哪里不太舒服？”
徐云瑞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些感慨……”
叶明玉好奇地看着他：“感慨什么？”
徐云瑞叹了口气：“死亡。”
叶明玉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是人最看不开的事情……不知王爷有何感悟？”
徐云瑞：“人被杀，就会死。”
叶明玉：“……”
叶明玉一时无话，难得有些后悔自己多嘴问了这一句……若是他忍住没有问，说不定还能幻想一下徐云瑞的感慨是什么人生、岁月、生死……
哦，这个也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