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玉带着庄华公主与那老嬷嬷进了茶室里，又嘱咐文卓在外头看着，别把旁人放进来。
这茶室说是一间屋子，实际更像是一座小亭，四面无墙，因为天气炎热，挂了轻薄纱帘，这会儿正好有风，那蓝白细纱被吹得来回飘动，看上去倒是也有几分意境。叶明玉是第一次来安国公府，也不清楚安国公府的建筑构造，只觉得与其藏在屋子里，还不如在空旷的地方，大家说几句话，也能瞧见附近有没有人。
庄华公主小声道：“我本已经不想再去管都城里的这些俗事……可是没有办法，是我……我身边的这位老嬷嬷告诉我的，最近……都城，又有那赏仙丸冒出来了，是吗？”
叶明玉心下一惊。
他与徐云瑞先前就推断过，这赏仙丸的方子，定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十之八九是皇室中人赠与徐永安的——
竟是庄华公主？
可庄华公主已有数十年不曾迈出公主府了！
庄华公主知道叶明玉惊疑不定，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六皇子……这孩子，大约几年前，曾经造访过庄华公主府，当时与我说，他想做一件事……他是被几个宫中的老嬷嬷带大的，其中有一位告诉他，我的手上有一张方子，那方子能够帮他完成想做的事情……我、我当时……魔怔了，就把那方子给了他。”
叶明玉淡淡道：“赏仙丸的方子。”
庄华公主点了点头：“是。”
叶明玉皱起了眉头：“那如今您出现，是因为又后悔了么？”
庄华公主顿了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些赧然，好半天，才迟疑着开口：“是……因为他，拿那方子去做了别的。”
叶明玉忍不住追问：“他原本想做什么？”
庄华公主却不肯开口了，只是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木头地板，看上去有些落寞。
叶明玉也不知道该如何再问了，他是知道庄华公主是有疯病的，这个疯病与皇后不同，不是因为药物染上的，而是真的疯病……想来也是，哪个当娘的，亲手沉塘了自己的女儿，还能活得跟没事人一样的呢？
一旁那个老嬷嬷却开口了：“那小子说，要杀了陆正则。”
叶明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这老嬷嬷懂不懂礼法、有没有规矩了：“杀了陆正则？”
庄华公主叹了口气：“他说，他想要扳倒陆家……我才、我才应允了他。”
徐云瑞那天从庄华公主府回来，并没有告诉叶明玉在公主府中发生的一切，因此叶明玉也并不知道庄华公主与陆家人的恩恩怨怨，只是从庄华公主的话里行间听出了一些，大约庄华公主与陆家人是有仇的。
庄华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我本也恨极了陆家人，那方子留在我身上，几乎毫无用处，所以我才将东西交给了他……想要借他的手，来报我自己的仇……可是、可是谁人想到，他的野心如此之大……竟然拿这方子去敛财……我也才知道，都城里已经有人开始正大光明地兜售赏仙丸了……那、那东西是什么，我心里清楚，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才想来找秦王，找秦王帮忙、遏制此事。”
叶明玉叹了口气，他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些不赞同的神情：“公主，请恕在下直言……您应该也知道六皇子在宫中的地位尴尬，他与安国公府并无仇怨，为何要铁了心扳倒陆家呢？说明他有自己的野心……您既然无法制止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一开始就不应当把这东西给出去……不论何事，做起来不能只瞻前不顾后啊！这、这已不是简单地残害百姓了……这恐怕，会危害到大庆江山！”
庄华公主被他说得越发没脸，低着头，闷闷道：“是我没有想清楚。”
叶明玉无奈，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道：“好在陛下和王爷也都对此物十分防备……您倒也不必担心了，他们不会放任赏仙丸自由交易的……您、您……唉。”
叶明玉心中暗恼，他原本以为庄华公主是有几分手段的，怎么现在看来，就像是个毫不懂事的小丫头一般！
庄华的神色越发寂寥，她的眼眶也有些泛红，浑浊的眸子里蓄了两湾泪水：“我、我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了……当时、当时我做这事，其实……是不愿意的。”
叶明玉有些没太听懂。
不过庄华公主本就疯癫，叶明玉只当她是为了自己开脱，也并没有深究。
此时，站在茶室外十来步的文卓突然朗声道：“参见秦王、参见安国公世子……王妃正在与庄华公主说话，还请您二位稍待。”
叶明玉听到文卓的话，便知是姜律身边的小丫头怕他吃亏，直接把徐云瑞叫来后院了。
徐云瑞接到消息的时候其实倒不是很紧张，只是陆佳行正好在他旁边，听说庄华公主来了，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看看。
“王爷？”叶明玉连忙站起了身，抬手掀开了茶室入口的纱帘：“您怎么到后院来了？这儿有不少内眷，莫要冲撞了别人。”
徐云瑞笑道：“皇嫂身边的小丫头说你身体不适，叫我来看看。”
他们两人说着话，谁都没有看见庄华公主看向陆正则的眼神复杂又悲怆。
反倒是陆佳行，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一眼，小声道：“庄华公主？”
庄华公主并没有搭理他。
徐云瑞敏锐地意识到，陆佳行许是和庄华公主有些什么过往的——
按年纪来说，庄华公主比陆佳行大了不少，那么……与陆佳行有往事的，十之八九是那位被沉塘的浙阳郡君。
“相见争如不见，”庄华公主叹了口气，她从叶明玉的身后走了出来：“这么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就在庄华公主走出来的那一刻，陆佳行便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怔在了当场，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甚至连身形都有些晃动。
陆佳行嚅嗫了两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又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开口：“果然是你。”
叶明玉有些惊讶，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陆佳行，又瞥了眼“庄华公主”，一时间还没有理顺两人的关系。
庄华公主是有驸马的，除了驸马外，还有一位“蓝颜知己”，便是在大慈恩寺修行的澄空法师……
怎么……怎么还和陆佳行……似乎……
可是，按年纪算，陆佳行与庄华公主差了一辈呢……
就如同现在，陆佳行因为养尊处优，看上去身体健朗、精神奕奕；而“庄华公主”呢？则是一脸疲态，仿佛油尽灯枯。
“浙阳郡君。”徐云瑞淡淡开口：“那么，这一位……才是庄华公主。”
他看向了站在阴影中的老嬷嬷。
“难怪……”徐云瑞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当时他拜访庄华公主府时就觉得那“庄华公主”看上去奇奇怪怪的，那老嬷嬷也不像是普通的宫人，但庄华公主精神有异，老嬷嬷也可能是见多了大风大浪，因此他才没有深究……现在想想，也许浙阳郡君的确是被沉塘了……可是后来又被救了起来……之后，她就躲在庄华公主府中，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
叶明玉惊呆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在安国公府上遇到这样的事情。
“浙阳郡君已经死了。”站在叶明玉身后的年迈长者笑着开口：“秦王，年纪小小，怎么记性就这么差呢？浙阳郡君，是被庄华……亲手沉塘的。”
陆佳行缓缓摇头。
浙阳郡君与庄华公主是亲母女，两人的容貌有八分相似，加上庄华公主府大门紧闭数十年，都城诸人少有见到公主府主人的……岁月蹉跎、时光磨砺，怕是如今连皇帝都分不清楚谁是谁……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浙阳郡君，那她实在老得太快了……
但陆佳行是分得清的。
他惴惴道：“浙阳、浙阳……你还活着……那允儿呢？允儿呢？”
叶明玉完全处于状况之外，他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下了台阶，站到了徐云瑞的身后——
倒不是他胆子小，但如今，不管是“庄华公主”还是陆佳行，看上去的状态都有些骇人。
陆佳行如今睁大了一双眼睛，眼球上满是血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允儿……
叶明玉不知道，徐云瑞却是听到过这个名字的。
他在庄华公主府时，这位“庄华公主”犯病，喊得就是这个名字。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允儿。”那老嬷嬷走出了阴影，她看上去更加苍老，但身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威势：“世子若是真的还想知道以前的事情，怎么不去问问国公爷呢？”
国公爷。
陆正则。
徐云瑞一直没有忘记，当时的“庄华公主”也告诉自己，害死允儿的人就是陆正则。
“庄华公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位老嬷嬷就站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说……现在想想，允儿……大概是浙阳郡君的孩子，庄华公主之所以没有制止，十之八九，也是想要借刀杀人……
“我爹……”陆佳行腿上一软，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他一手捂住了心口，死死按住了胸前的布料，但到底没有能够忍住，还是“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来。
叶明玉连忙去拽徐云瑞的袖子。
陆佳行不出事也就罢了，若是出了事，他和徐云瑞定然是会被怀疑的。
比起秦王府的两人，“庄华公主”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陆佳行！你现在装什么呢？有什么好装的？当年的事情，你敢说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情吗？”
陆佳行的精神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我、我知道他们……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允儿！若是、若是我知道！我定然不会……”
“定然不会什么？”
“庄华公主”又笑出了声：“定然不会让安国公夫妇算计浙阳、还是不会迎娶兵部尚书的孙女？不会叫人在浙阳坟前贴了符咒摆了大阵怕她化为厉鬼向你索命？还是不会……不会同庄华公主说，一切都是浙阳自作自受，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