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代，是个特殊的年代，你说它荒诞，有些，说它残酷，也有些，在这样的年代里，苦命的人，各有各的苦，享时代福利的人，各有各的奢。
喜子算是其中最平凡普通的那一类，出生在哪儿无法考证，父母是谁更是无从得知，打他记事起，便在戏班子里，班主子是他的养父，对他不冷不热，倒是也没太多苛待，教他识字，教他本事，只是他武差一点，嗓子又不是多好，只能跑跑龙套，弦儿弹得倒是不错。
喜子是个机灵的，眼头子活，待人接物都有分寸，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在班子里混的风生水起，他们戏班子不大，班主下面就是总管事，再往下便没了特别具体的分工，杂事大多就喜子办了，年节忙起来，连轴转，钱赚不了多少，力却是要狠出。
喜子有个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名唤秀红，是陶大财主家长工李长生的独女，秀红她娘在世时，家里一直挺好，爹在财主家得力，挣的不少，秀红她娘别的手艺没有，烙饼味道一绝，小买卖做的也红火。
秀红跟她娘自是也学了一套，娘俩早上一同出摊，下午卖光收摊回家，生活充实，不算富足，却也从不缺吃喝。她与喜子走的近，李家两口子自是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的，只是秀红生的俊俏，喜子看着瘦弱，又是个孤儿，在戏班子里也没什么前途，两口子总是有些不乐意，但年龄未到，倒也不急着干预太多。
可这世间事，哪有不变的，前两年冬天，秀红她娘染了痨病，家里钱花的差不多，也没能治好，最后人走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没了媳妇儿的李长生，像泄了气的气球，彻底没了拼劲儿，工不好好做，天天喝大酒，挣的钱不够还债，生活都还要靠秀红卖烙饼的钱来维持。
秀红日日哭，喜子便日日陪着，买小零嘴给她，扮丑哄她，两人的关系也因此越来越近。
喜子盘算着，等过些日子，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去向李家提亲，可还没等他行动，就得到了李长生要把秀红嫁给陶家三儿子的消息。
那陶家虽家大业大，不算个差去处，可那陶家三儿子却是个痴傻的，生活都难能自理，陶老爷子又是个出了名的老色鬼，之前就以给儿子娶妻为由，把姑娘占为己有，那姑娘是个气性大的，上吊死在了陶家，为此姑娘娘家闹了好大一出，最后还是陶家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出马赔不是，又使了许多票子才平了事儿。
陶老爷消停了才多久，这又生事，眼看是个狼窝子，喜子怎么舍得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去闯，奈何他的能耐小，劝不动李长生，也拿陶家没办法，眼见秀红日渐消沉，喜子心一横，趁夜，一把火烧了陶家的粮食仓库，他的想法很简单，陶家仓库起火，短时间一定无暇顾及婚事，他趁机和秀红把婚事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他陶家也没什么办法。
可没曾想，放火那夜，起了大风，又秋高天干，火越烧越旺，一发不可收拾，直烧到陶家主宅，一夜过去，火算是救下了，陶家成了一片废墟，陶家人，各个好好的，唯独老太太，因为年事已高，身子虚又受了惊吓，当夜便撒手人寰了，陶家连着发丧，收拾别院，也是真的顾不得什么婚事不婚事。
秀红这边的困算是解了，喜子却再高兴不起来，这陶家，从上到下，就老太太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儿时戏班子去陶家唱戏，连唱一个月，喜子就吃了一个月老太太屋里的点心，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香甜的味道。
这人是因他死的，他便日日噩梦，白天更是打不起精神，班主瞧着以为他病了，还特意给了他三天假休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心病怕是这辈子也解不了了。
过了有一月有余，上头决定开始查这场火灾的缘由，喜子又开始担心会暴露，他倒不是怕自己怎么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只是担心东窗事发会连累到秀红。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七八日，县里来了新的消息，北方战事吃紧，紧急征兵，符合条件的青壮年报名，家属便可得粮食两担，那时候快入冬，正是粮食不足的时候，许多家或迫于生计，或主动选择报了名，喜子心一横也跟着报了，出发那日，他将两担粮食都给了秀红，两人在秀红的烙饼摊子旁话别。
秀红给他准备了许多的烙饼当干粮，两人坐在路边吃饼，谁也没说什么，但各自清楚，这一别生死不定，相见更不知会在何时，各种苦涩都在心中，道不明，秀红也不哭，只是在喜子准备离开的时候，轻轻抱了他一下，小声说了句，“我等你回来。”
战争的残酷，不是十几岁孩子心智可以承受得了的，没有受过什么正规训练的士兵，哪里见过那样的场面，枪拿在手里都不敢开一下，可战场不是玩闹，你犹豫的一秒，便是敌人向前的一步，便是子弹穿堂，刺刀入怀的一刻，在生死面前，别的都不算什么，喜子每天面对战友的伤亡，日渐崩溃，却也日渐麻木，可就算他适应了，动作越来越敏捷，还是逃不过残忍的结果，入伍的第一个冬天，他倒在了战壕里，一条腿被炸飞，前些日伤着的腹部也再次溃烂，就这样，他变成了一具尸体，千疮百孔的尸体。
化为鬼魂，站在自己的尸体旁，解脱的同时，他唯一想的是，这辈子秀红的期盼怕是要负了。
战场的硝烟再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成千上万的亡魂，在夜晚四处悠荡，他们带着死前的疼痛，在哀嚎，在痛哭，他们不再争斗，却也没有去处。
摆渡亡魂的使者，在其中挑选着可以带回的良魂，可战争里，哪还有几个干净的灵魂，使者随手挥一挥，便有无数亡魂随之灰飞烟灭，与无目的的漂泊相比，这对于他们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只是喜子不行，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就这样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