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半醉半醒半浮生

我叫林如意,进宫好多年了。

原本我也不叫如意,我的本名叫林曜,如意是进宫后王公公觉得这名字不好,有些冲撞主子,便改成了如意。

进宫之前,是凉州一户农家的儿子。

十六岁那年大旱,庄稼地里中的禾苗全枯死了,阿娘为此哭了几天几夜,眼睛几乎都快哭瞎,最后都只能流血泪。

家里世代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眼见今年的辛苦毁于一旦,阿爷坐在院子里呆坐了半天,下午拿着柜子里仅剩下的一些积蓄,去城里药铺给母亲抓了几幅药,

药真贵啊,阿爷走到药铺里问了问药钱,又舍不得了,回来后去后山上挖了几棵降火的草药,给阿娘敷在眼睛上。

不知是听谁说了什么,阿爷回来后神色就有些不对,起初我没有在意,晚上起夜时路过阿爷和阿娘的睡房,迷迷糊糊的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我悄悄的走到他们窗户边,透过缝隙,看到他们两人坐在凳子上叹气,听得半天才听明白,他们想把我妹妹卖到窑子里去。

那个地方我听说过,里面有数不尽的女人,专门供有钱人家的男子玩乐,那儿的姑娘也很凄惨,最后要不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要么就是被一些又特殊癖好的客人折磨的不成样子,好一些的也许能被有钱人买回家做小妾。

我不想我妹妹去那种地方,月娘比我小九岁,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成月牙,说话时声音细细的,我想不出来他去了那种地方会怎么样,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或者是还未成年的男人,我做不到吃着我妹妹换来的米,用着用我妹妹换来的钱生活,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他们还在商量,阿娘不是很愿意,又开始哭,她是个很柔弱的女人,在这个世道,她只能用眼泪去表达她内心的苦楚,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去那个地方,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家里度过这么艰难的一年。

阿爷还在自欺欺人的安慰她,说:“等以后攒够了钱还是可以把月娘赎回来的,大郎读书又用功,刚过完县试,眼见就要过几年入京参加科举,就先委屈一下月娘吧。”其实他也知道,送走之后肯定是再也回不来的。

我没有冲进去,只是转身回了我的房间,躺在床上,屋顶上有一道裂开的缝隙,我的房间是牛棚改建的,其实也就是在牛棚里安了道门,透过棚子顶上可以看到天空里的月亮和星星,妹妹的屋子就在我的旁边,也是一堆木板搭起来的棚子,我忽的叫了一声“月娘”,没有应声,只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月娘其实也很想读书,可是其实这世道,女子读很多书并没有很多的用处,阿爷觉得她只要做好女人该做的事情就好了,会缝纫,会女红,会扶持家中的兄弟,会帮家里干活,至于认不认得字并没什么要紧。

她也不反驳,每次也只是低头浅笑着,低声应和着,每次趁阿爷阿娘出去了就偷偷来找我借书看,我很欣然的吧我所有的书都放在最容易拿得到的地方,还教她写字该先写哪一笔,作诗该如何押韵,平仄声如何选择。

我占有了家中几乎所有的资源,不能将我妹妹这些细碎的微末的权利也剥夺了。

长夜漫漫,几乎一夜没睡着。

第二日中午阿爷出去买了许多菜,阿娘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我和月娘想进去帮忙也被她拒绝了,做了很多月娘喜欢吃的菜。

糖醋鱼,烙玉米饼,红烧猪蹄,炒猪油渣,红烧豆腐。

都是过年才能吃到的一些菜,月娘惊异的看着桌上的菜,在阿爷的鼓励下小心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张玉米饼,阿爷看不过去,动手夹了一块肉最多的猪蹄,放到了月娘碗里,在她惊愕的神色下,阿爷面色复杂的说:“吃吧,今天的菜都是给你做的。”

月娘好像知道了什么,眼睛里有些闪烁的东西落了下来,赶紧低头拿起碗里的猪蹄大口的啃着。

最后一遍吃一遍抽搐。

所有人都在假装听不到那低声呜咽的声音,阿爷和阿娘都没有动筷子,我拿起筷子,也给自己夹了一块,他们两人皱眉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很久都没有吃过肉了,我大口大口的吃着盘子里的菜,还不忘了给月娘也夹了一些,虽然进宫后迟到了更多比那一天更昂贵更精致的食物,可是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有什么比那一天我吃到的东西更让我印象深刻。

阿娘忍不住提醒:“大郎,少吃些,让着点妹妹。”

我点了点头,月娘哭的更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自己。

吃完了饭,阿爷叫月娘今天不用出去砍柴了,就在家里休息会,还给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我知道,他们是在等牙婆过来带她走。

我回了我那个小屋子,拿出床头下的剪子,城里有一户专门帮人阉割的铺子,有个外号叫快刀李,在城里很有名。

听说在他手下切过的人数不胜数,最后都进了宫当了公公享受到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没有钱去让他帮我做,我也不想要荣华富贵,我只想让我妹妹能够安安心心的过完这辈子,

用力按下剪子把柄时,我想。

剪子很快,比我想象的要快,幸好很快,让我没有反悔的余地,血喷溅得到处都是,我颤抖的把已经准备好的草木灰洒在伤口上,用布包了起来。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嘛,如果不进宫,我说不定还能做快刀老李的接班人。

阿娘阿爷闻声赶来,看到我的模样,瞬间明白了,她尖叫着朝我扑了过来,保住了我的疼的站不起来的身子,眼泪成串的掉了下来。

我笑着想努力的说完一句话,只可惜断断续续的:“阿娘….送我…进宫吧。”

————

宫里其实也没有多好,并不像快刀李说的那样一进宫就有许多的荣华富贵,再加上我进宫算得上比较晚,便被分到了最累最冷清的永巷,每日吃的是大锅饭,如果去的晚了,就只剩下几片菜叶子和油水了,不过就算这样,也要比在家里时过的好了,起码冬天能有新棉衣,过年了陛下还会给下令给宫女内监们发利是。

家里寄了信过来,说收到了我上个月寄回去的银钱,家中添置了一些新家具,还给阿娘的眼睛买了药,用了之后果然好了很多,月娘长高了不少,在家里一有空就会看我哦留下来的书,现在还会写很多字,闲时会帮村里人写写文书和信笺,一百个字收五文钱。

大概六个多月,家中又来了信,说是家中的情况好了许多,加上我每个月省吃俭用寄回去的钱,足够在城里开个米铺,虽然不大,但也足够生活了。

很好。

我心想。

自此以后大概每个月都能收到家里寄来的信,听到一切都好,我很开心,第二年秋,我升职了,大总管王允公共看我会写字,人也不算笨,便让我去了承香殿,做了一个掌灯太监。

一日复一日里,我就在这座冷清的宫室里,日复一日的点灯灭灯,等着承香殿的新主人到来。

当年初冬,承香殿里终于迎来了一位美人,是刚被册封为美人的郑氏,听庭院里洒扫的小宫女说,郑美人原本是倚梅园的小宫女,被陛下醉酒临幸,不到两月便被查出怀了身孕,若不是太医将此事并告给萧贵妃,陛下都不知道还有这个人。

很快他就被封了美人,赐居承香殿。

此处十分偏僻冷清,直到二皇子降生,陛下都没来过,想来都快把她忘了,宫里的人都是见人下菜碟的人精,知道她不受宠,品级也低,娘家也没什么势力,便都肆无忌惮的偷奸耍滑,寒冬腊月里宫中分到给郑美人的银丝炭被他们偷偷换成了劣等的果木炭,一点火,满屋子都是呛人的浓烟。

她胆子小,有委屈也不知向谁说,便只能都闷在心里,看到我从殿外走来,手中拿着一盒从他们那里拿回来的银丝炭,眼睛弯弯像一双月牙,轻轻的跟我道谢。

她的肚子已经不小了,动作上难免有不方便,我让她不要动,我来点炭就好了,她点点头,坐在一旁看着我忙来忙去。

该忙的都忙完了,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呆在此处了,便转身离开,她叫住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小心的问道。

很久没有人问我叫什么名字了,知道的都叫我如意,不知道的就会用“哎”,“喂”来称呼。

我想了想,说道:“回美人,奴婢名叫如意。”

她点点头,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似是怕我有任何嫌弃抵触的模样,看见我并没有任何变化,舒了口气,说道:“你能陪我坐坐吗,我好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宫中没什么后妃,陛下一贯都在萧贵妃处,她不可能去找萧贵妃说话,普通的宫女太监也不可能愿意找她聊天,想来是闷坏了。

我一愣,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一个不太僭越的位子,席地而坐。

两人就这么坐着,围着火盆取暖,谁也没有开口。

这么陪着,一陪就是十多年。

逐渐的她和我熟念起来,开始提越来越多的要求。我也看着他的肚子从平坦的小腹最后鼓得像装了个番瓜,她听见我取笑她,佯怒着要打我,最后高高扬起的手掌轻轻落在了我的胸口。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这里是我们的家,她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

她没念过什么书,知道我读过书,就缠着想让我教她,我教的很仔细,比教月娘时还要仔细,她很笨,学的比月娘慢多了,可是没关系,学的慢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

只要我还在,我就会保护她,保护她肚子里的孩子。

女儿节的晚上,宫中在放花灯,她悄悄给了我一盏,让我陪她放,这种事情很危险,如果被发现活着呗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我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可是我还是答应了,我把花灯放进水里,心里许了个愿。

“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啊,快告诉我!”她悄悄问。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任凭她如何问我也没有松口。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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