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死与生 1

整个白兰王府全副缟素,侍从们忙着在厅堂布置灵堂。墨卡顿的房间里,几位殓师与恰那一起为她入殓,恰那二哥仁钦坚赞带着一群喇嘛侧立一旁,为死者念诵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经文。

戴着蒙古王妃头饰的墨卡顿已被换上层层新装,殓师在她肚脐处倒扣一个银碗,然后将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侧卧的姿势放置棺中。这是蒙古人的习俗,男人则相反。

棺木盖上的那一刻,仁钦坚赞点燃了象征她灵魂的酥油灯,这灯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灭。恰那小心地接过酥油灯,泪水沽湿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传出,燕京城内的蒙古贵族宗亲吊唁者甚多。连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赐了封号,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体未愈的恰那不顾八思巴反对,坚持要自己亲扶墨卡顿的灵柩回凉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严格遵循丧礼规定,将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饭供在墨卡顿灵柩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象征墨卡顿灵魂的酥油灯不灭。灵车经过时,常有地方官员摆出路祭。恰那伤心伤神,没有精力应酬地方官员,便由他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代为周旋。贡嘎桑布举止得体应对自如,颇让恰那欣慰,从此更得恰那信赖。

行进到一半时,启必帖木儿快马加鞭赶到。不及掸一掸满身的灰尘,启必帖木儿抚着灵柩大声痛哭。墨卡顿与他都是阔端嫡妻所生,兄妹俩从小亲密。如今父母皆亡,启必帖木儿已是墨卡顿最亲的亲人。

在墨卡顿死后第八十一天,灵柩终于抵达了凉州城外草原。启必帖木儿为墨卡顿挑选的葬地位于一块不大的山坳内。葬礼开始时,恰那换上墨卡顿为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礼结束。

启必帖木儿已命人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里面搭好了纯白的蒙古包。灵柩抵达后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张案桌,摆上肉和马奶。启必帖木儿的家丁牵来一匹母马、一匹马驹、一匹装了辔头和鞍镫的公马,杀了后将几匹马的尸身堆在灵柩旁。

家丁们又扛来两个被缚住手脚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认出这两人是墨卡顿的贴身侍女。还来不及询问,便见家丁举刀割在两个丫鬟的脖子上。两人很快断了气,尸身被放置在灵柩旁,只余下满地的鲜血。

恰那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殉葬,吓得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们骑着马将地面上的土踩平。来年这里长了草,便再难寻到具体的掩埋之处了。死去的是躯壳,永世的是灵魂。在喇嘛虔诚的诵经声中,在肃杀的冬日寒风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灯终于熄灭,墨卡顿走完了这一世的轮回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驸马府,恰那咬牙忍痛脱下墨卡顿做的靴子。右脚脚趾已经红肿变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声。

看他抚着脚趾,额头渗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么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好了。”他执着靴子苦笑,轻喟一声,“你不觉得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吗?不合脚的鞋子,无论我怎样熬着痛,始终都无法靠忍耐让它最终合脚。”

这双靴子,恰那从此再也没穿过。他将它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葬礼结束后,恰那没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顿的卧房住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少打扰他。

这八十一天里,恰那按照蒙古人习俗,不理发不剪指甲不剃须,加上时时伤心,长了连鬓胡须的他显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该清理自己,却是兴致缺缺,整日关在墨卡顿房里喝闷酒,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本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如今这副潦倒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挑了一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为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将头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动。屋内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热水焐他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刀轻轻滑过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执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滑腻,脸颊又瘦削了几分,更显颧骨凸出。他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虽无损他的容颜,却也让我心痛不已。

胡须剃干净了,再洗头发。

氤氲的热气中,我两手插在他发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我用勺子将热水从他头顶缓缓淋下,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他黑泽的长发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嘴角渐弯现出微微笑意,酒窝若隐若现地跳动。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有了笑容。

洗完头发,剪了指甲,换上寻常的便装,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脸更加苍白消瘦,眉间总凝着挥不去的淡淡哀伤。

他环视四周,所有陈设依旧。红红绿绿浓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顿一贯夸张的穿着。书架上空空如也,两侧架子上堆满了她心爱的马具。从最昂贵的皮子制的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马镫,还有镶满珍珠的辔头,应有尽有。

“我以前很怕进这个房间,尤其是小时候。”他走向摆放马具的架子,拿起一条精致的马鞭,摆在手心细细抚摸,“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骑了她最喜欢的大宛良马,她把我叫进房间,劈头盖脸地就用这根马鞭抽打我。”

我当然记得。那时他只有10岁,人小力气小,哪里反抗得过,只能在墨卡顿房里大哭着到处躲闪。启必帖木儿听到禀报急忙赶来,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几道鞭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阔端狠狠责骂了墨卡顿,亲自出面向班智达道歉。以后恰那对墨卡顿的畏惧更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

“后来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这个房间。这里对我来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恐怖。”回忆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颤。这房里到处都有墨卡顿的痕迹,她洪亮的嗓门,壮硕的身子,凶恶的表情,无处不在,难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为何又住了进来?”

恰那眉间的惆怅更深,叹息着将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后,她想尽法子让我来她房间,我却一直不肯。可现在她人已过世,过往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我对她再没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时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后将欠她的还给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迷茫与哀伤,“也不知到底是宽慰她,还是宽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侧,柔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轻垂的珠帘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过了年吧。你告诉哥哥,等我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

“可娄吉让我跟着你,他担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说,“我也担心你。”

他低头凝视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间闪过一丝怅惋,退后一步轻轻挣开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没事。”

我正要再说,突然响起敲门声,贡嘎桑布隔门低声禀报:“王爷,打听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复原形隐去衣物。贡嘎桑布进屋,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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