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战西京(二十)

谢琅没有说话,虎视眈眈的目光昭示着一切。

“世子,青州府甘县令求见。”

这时,李崖的声音忽在外响起。

卫瑾瑜一笑,道:你的东风来了。?”

谢琅深吸一口气。

在正事面前,便是万千欲念,也不得不暂时收束起来。

卫瑾瑜收回手,整理了下宽袖袖口,道:“我去后面。”

谢琅点头。

同样整理了下外袍,恢复正襟而坐姿势,吩咐:“请甘县令进来。”

甘宁照旧穿着一身简朴便袍,进来后,要行礼,被谢琅止住。

“甘县令不必多礼,有什么事直言便可。”

“是。”

甘宁垂袖立到一侧:“下官是奉夏大人命令而来。夏大人说,今晚在府衙略备酒席,请世子一聚。”

这种时候设宴,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谢琅笑着点头。

“转告夏大人,本世子一定如期赴约。”

甘宁仍站着。

谢琅问:“怎么,甘县令还有事?”

甘宁抬起头,迎上谢琅审视目光,竟缓缓跪了下去,道:“没错,下官的确还有一事相请。”

“下官恳请世子答应,让下官以白身身份继续追随在世子身侧,为世子收复西京尽一份绵薄之力。”

谢琅一笑。

“甘县令肯助我,本世子求之不得,我军中所有职位,可任由甘县令挑选。”

甘宁却道:“不,下官自知才疏学浅,不敢痴心妄想,也不敢妄攀高位,只想以白身追随世子。”

“怎么?甘县令心中还是对我有看法?”

“不敢,只是下官毕竟出身青州,怕将来身有万一,连累好友而已。”

谢琅沉吟须臾,道:“好,本世子答应便是。”

“不过,本世子治军,从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甘县令即使不要职位,财帛奖赏,万万不可推拒。”

甘宁点头。

“那是自然,甘宁也是人,也需穿衣吃饭,世子若赏,甘宁不敢不受。不过,甘宁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世子志在西京,将来大业若成,请念在昔日情分上,眷顾青州,给青州一条活路。”

谢琅负袖起身,道:“既然你我已统一立场,甘县令也不必绕弯儿L了,本世子知道你担忧什么,本世子答应你,就算将来本世子拿下西京十二城,青州,也永远归青州府管辖。青州与西京,犹如兄弟,日后青州府但有所需,本世子定倾力相助。”

“有世子此话,甘宁与青州府亦愿誓死追随世子,收复西京。”

甘宁俯身,朝帐中主位方向,行一大礼,道。

这是文人待主君之礼,亦是一位谋士的最高礼节。

谢琅伸手将人扶起,道:“先生以死追随,本世子必不辜负

先生信任,也绝不辜负青州百姓。”

甘宁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拜帖。

双手呈上,道:“下官午后需出城办事,还要劳烦世子,将此拜帖,转于钦差大人。”

“今夜,下官与夏大人扫席以待。”

谢琅盯着那拜帖片刻,伸手接过,笑道:“好。”

等甘宁离开,卫瑾瑜从后面出来。

谢琅将拜帖递过去,道:“这个甘宁,当真是个聪明人。”

卫瑾瑜慢悠悠将拜帖展开,嘴角微扬:“若不是聪明人,你也不会费心招揽。”

谢琅感叹。

“可怜我费心拉拢了那么久,就差朝他跪下,他都不为所动,你不过同他谈了几句,竟能让他回心转意,主动过来投诚,瑾瑜,真论东风,你才是我真正的东风。”

这间隙,卫瑾瑜已经将拜帖展开。

拜帖写得毕恭毕敬,用词谨慎,挑不出一点错处,真正引起卫瑾瑜注意的,是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谢琅扫见,立刻问:“这是什么?”

卫瑾瑜将那页纸拿起,看了看,笑道:“能解你燃眉之急的东西。”

谢琅接过,仔细一看,见是一份名单,后面附有商号名称、地址和联络人。

“是附近州府暗中走私粮食的粮贩子名单?”

“没错。我之前命明棠查过,几个贩粮大户,信息与名单上完全一致,但这份名单要更全面详尽。有了这份名单,不愁买不到粮食。”

谢琅看着排在前面的几家商号名称,皱眉道:“这些大的商号,都是世家在背后操纵。”

卫瑾瑜:“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此大批量的粮食走私,若无官府开路,根本不可能成功。天灾兵祸固然可怕,可哪朝没有天灾,哪朝没有兵祸,这些躲在暗处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却比天灾兵祸更为可怕,后者撼动不了大渊的根基,他们却可以悄无声息蚕食掉巨木根系。这也是世家为何要将军政大权和各州府官员任命权牢牢握在手里的原因。青州若非战祸严重,又实在贫苦,没有多少民脂民膏可搜刮,也轮不到夏柏阳这样的官员来当知州。”

谢琅咬牙:“可怜百姓贫苦如此,上京那群世家大族还只知争权夺利。”

卫瑾瑜目中毫无波澜:“大渊根基已经腐朽,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相信,这世道总有变好的一日。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先拿下西京。”

孰轻孰重,谢琅自然明白。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这两日,我会寻个稳妥之人,与这些粮贩联络,尽快敲定粮草的事。”

卫瑾瑜合上拜帖,“嗯”了声。

“此事事关重大,须慎之又慎,你打算派谁去?”

谢琅沉吟片刻,说:“我手下都是些武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甘宁是西昌县令,也不宜露面,我想,不如让孟尧出面,伪装成行商,与这些人谈判。”

“孟尧是青州人,对青州和附近州府情况都了如指掌,且

性格豪爽,善于交际,又难得稳妥。他在兵部只是一个主事,认识他的人不多,由他主理此事,再合适不过,也不易引起怀疑。”

“的确合适。”

卫瑾瑜接过话:“不过,孟尧一个人,未免太单枪匹马了些,我再送你一个人,帮孟尧一起完成此事。”

“你是说?”

“你也见过的,公孙昶。他唇舌功夫厉害,又常年游走四方,二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关键时刻,兴许能助孟尧一臂之力。”

“好,听你的。”

谢琅将手中纸看了几遍,忽笑道:“这甘宁也是有趣,如此好的立功机会,他不当面给我,反而借着拜帖给你,可见在他心中,真正认的主君,未必是我。”

卫瑾瑜看他一眼。

谢琅悠然道:“不过,这也正是他聪明之处。”

“他肯臣服于你,可比臣服于我更能获得我的信任。”

入夜,夏柏阳早早便在府衙中置好酒席,等谢琅与卫瑾瑜过来。

虽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又要同时招待两位神仙,夏柏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紧张,并再一次同甘宁确认:“怀之,你确定要设两个主位,还挨在一起?”

甘宁道:“大人放心,不会出错的。”

夏柏阳对这位好友素来抱以十分信任,只能让府吏依言去摆放。

不多时,谢琅和卫瑾瑜一同出现。

夏柏阳毕恭毕敬把二人迎进正堂,四人坐定后,卫瑾瑜道:“今日这顿饭的意思,无论二位大人,还是本官与世子都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今青州与西京,休戚与共,荣辱相连,西京之战,还要有劳二位大人鼎力相助。”

至此,夏柏阳方真的确信,甘宁所言不虚。

这位奉命而来、传言中与谢氏结着死仇的钦差,竟然真的与谢氏的世子站在同一战线。

夏柏阳与甘宁同时起身道:“一切听从大人与世子吩咐。”

“二位请坐,不必多礼。”

卫瑾瑜一笑,看向谢琅:“打仗的事我不懂,便由世子来说吧。”

谢琅点头。

直入正题:“西京四城虽已收复,但被狄人占领十年,衙署尽废。夏大人治理青州多年,为官经验丰富,眼下西京四城急缺能干实事的干吏,将衙门里的一应公务支应起来,维持基本的秩序稳定,我希望,夏大人能从青州挑选一批人才,送往西京,供我驱使。人数不一定很多,但一定要精明强干。”

“而且,西京眼下尚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比青州尚不如,我恐怕也开不起太高的薪俸。”

夏柏阳想了想,道:“世子的顾虑我明白,眼下朝廷对西京收复之事态度不明,一般府吏恐怕不愿意去西京当差。不过,青州府和各县府衙里,不乏祖籍在西京之人,我想,可以先试着游说他们。另外,我还有一些交好的老友,因为对朝廷失望,都已辞官归乡,他们当中,不乏热血尚存、心怀百姓

之人,我可以试着写信给他们,看他们有没有意愿去西京。”

这正合谢琅之意。

谢琅端起酒盏:“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柏阳道不敢:“收复失地,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于青州也有好处,能为世子和西京百姓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卫瑾瑜一直安静听着,这时道:“想要填满四城官员空缺,只靠现有府吏,只怕是杯水车薪,我想,既要选贤任能,不一定拘泥于名士或现有官吏府吏。”

这话一出,夏柏阳与甘宁都抬起头。

夏柏阳:“大人的意思是?”

卫瑾瑜沉吟道:“依我看,不如直接张榜,将范围扩大到青州以外地方,凡有志有才之士,无论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到西京军中效力任职。”

夏柏阳一愣:“这样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些,而且,处理衙门事务,需要技巧与经验,寻常书生能干得了么?”

“我倒觉得大人的想法极好。”

甘宁忽然开口。

“一则,世子身为主帅,并没有任命朝廷官员的权力,以张榜形式招贤纳士,往军中招揽人才,再将选拔出来的人才都下放到西京州府主持公事,如此,既能解决燃眉之急,朝廷也无话可说。二则,这一场战祸下来,青州府和下辖各县衙门都遭受重创,官员和守将死的死,逃的逃,如大人所说,只靠青州府一府吏员,恐怕撑不起西京四城,何况随着战事推进,西京胥吏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谋一时,不若谋长久。二则,眼下西京战事正是激烈,这种时候肯不惧危难,揭榜前往西京,一定是真正心怀百姓之人,世子恰好也可趁机招揽一批忠实可信的心腹。”

这一下,连夏柏阳也被说服了。

谢琅笑道:“先生条分缕析,令人佩服,我敬先生一杯。”

四人喝了会儿L酒,又商议了另外几桩要事,卫瑾瑜与谢琅便起身离席。

快要走出前院时,后面忽有人道:“卫大人请留步。”

卫瑾瑜回头,见是甘宁站在后面。

“甘县令有事?”

“下官有一问题,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方便与否。”

甘宁道。

卫瑾瑜看了谢琅一眼,谢琅会意,道:“你们谈,我去前面等着。”

前衙和后衙以月洞门相隔。

卫瑾瑜便一袭素袍,站在月洞门下,甘宁则站在门外五步处。

卫瑾瑜打量着对面男子:“不知甘县令想问本官什么?”

甘宁抬起头,目中充满困惑与疑问:“下官想知道,大人如何知晓,那篇《论世家十罪疏》是下官所写?”

这件事在甘宁心中盘桓了许久,因此事隐秘,连当年许多一起读书的同窗,包括夏柏阳这个至交好友都毫不知情,这位还不到弱冠之龄的卫氏嫡孙,如何知晓。

卫瑾瑜目光平静。

“甘县令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这世上许多事,都不必深究。”

甘宁目光笃然:“可下官,想知道答案。”

卫瑾瑜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一弯冷月,道:“很多年前,有一名书生,在大理寺门前对着老翁的尸体感叹了一句‘杯中膏腴,生民血泪’,险些被巡街的武侯缉捕,后来,这名书生将这句话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那篇文章风靡上京,人人传颂。这个答案,甘县令可还满意?”

甘宁倏一愣。

思绪不由回转到数年前那个冷月夜,悲愤的自己,凶神恶煞的士兵,长街上偶尔经过的马车。

为了躲避官兵,他急中生智,躲进了马车里。车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榻上躺着一个虚弱苍白的少年,赶车的护卫要驱赶他下车,那少年说了句:“让他留下吧。”

甘宁动容道:“大人难道就是——”

卫瑾瑜淡淡一笑。

“本官说了,许多事,不必寻根究底。”

“甘县令这些年在青州的所行所为,足以证明,本官没有看错人。”

语罢,卫瑾瑜便转身往月洞门内走了。

甘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夏柏阳走了过来。

“怀之,你这是?”

甘宁回过神,说没事,看着步履匆忙的夏柏阳:“大人这是?”

夏柏阳自然是要去安排二位神仙就寝的事,被甘宁及时拉住。

“你拦我作甚?”夏柏阳不解。

甘宁无奈摇头。

“大人难得还没看出来么?”

“看出来什么?”

“……”

甘宁淡定道:“没什么,下官继续陪大人喝两杯吧,其他事,下官去安排。”

谢琅抱臂在廊下等着。

见卫瑾瑜过来,立刻松开手起身,问:“甘宁寻你何事?”

“一些陈年旧事。”

卫瑾瑜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谢琅意外:“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际遇。”

卫瑾瑜笑了笑。

“大约是天意,让我种下这点善因,给你揽下这般优秀的人才。”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

春□□近,青州夜里虽还清寒,却也没有那么彻骨的冷了。难道有如此悠闲放松的时候,卫瑾瑜看谢琅忽然沉默不说话,问:“你有心事?”

谢琅便坦诚道:“是有一些。方才听到你说起以前的事,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何事?”

卫瑾瑜神色轻松。

大约是因为饮了酒,那一双乌眸格外清透明亮。

谢琅道:“我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比如,你与韩莳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然,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我知道的太少,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夜风迎面吹来。

卫瑾瑜神色如常,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韩莳芳与我父亲有些私交,我父亲任凤阁大学士时,韩莳芳恰好担任凤阁行走一职,后来父亲出事,我搬进了宫中居住,韩莳芳则升任次辅。有一日,他找到了我,说他是父亲好友,之所以假意投靠卫悯,是为了给我父亲和那些冤死的忠良报仇。他还说,他愿意教我读书,代替父亲照顾我。”

“所以,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帮他做事。”

卫瑾瑜摇头。

“起初并没有。最开始,他只是定期来找我,教授我诗书学问,给我布置课业,对待我很严厉,但也很好。后来我回卫氏受教,我的课业,也开始归卫氏管,他才提出,想让我帮他一起,给父亲报仇。”

谢琅:“这么说,你也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卫瑾瑜摇头。

“不,我不是他的弟子。”

“他真正看重的弟子,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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