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塔之中，成堆的剑在整个没有楼层结构的塔中心位置高高耸立。
有些是道院的炼器师炼制或者铸成的好剑，有些是人虽魂归黄土但剑被道院保留下来的本命剑，还有些是凶名远播的杀人饮血魔剑等等。
当然，除了高品质的剑，剑塔也收容普通的剑，有些甚至是刚入神火峰的弟子的练手之作。
质量嘛……过得去就是了。
自然有人问过这种做法的含义，当时的道院院长回答了还挺多。
“道院虽然说是推行精英培养，但也同时维持了广收门徒的特点。”
“在真正发光发亮之前，谁也说不定谁才是下一个闪耀的星星。精英有可能培养成垃圾，庸柴也有一飞冲天时。人生如戏起起落落，谁又能知道呢？”
“有些剑的道韵自然是天成之，但有些也并不是，宝剑方从磨砺出。人道岁月悠悠，就算是破铜烂铁，也总会有那么一两块变成了惊世之物。”
“所以剑也一样，哪怕是一把破剑，也有可能因为被未来的圣人选中，一路强行用成不朽之剑。”
闻者无言，这样狡辩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何况说这话的还是道院的一院之长，这种一把手愿意怎么说必须就是怎么回事。
反正多扔一点剑进去也不影响事情，于是道院的剑塔就真的是久而久之地越堆越高，真正地成了一座大塔。
至于里面究竟是不是埋进去了仙剑神剑灵剑魔剑什么的，已经没有人能搞得清楚了，总之就当是有的。
剑塔这座建筑准确来说应该是外面这座塔形，而真正的剑塔是指的塔内堆成高塔形状的剑之塔。
塔下，一位面目冷肃的中年女子端坐，全身灵光缭绕，勾连了佩剑的大量剑气盘身而动，气势相当不凡。以姜糖这三人微末的修为来看，这简直像是憩息静坐的神。
神能通天彻地，似能掌控世间一切。
其实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并不是真的落在地上，而是凭空而坐。
“何事？详细道来。”女子身边插着一柄相当重型的超大剑，与人差不多高，有小半块门板那么宽。
剑名“千剑”，就是从剑塔上拔下来的，是一把相当有名头的剑。
她睁眼，三位道院弟子都觉得眼前恍然昏花，姜糖简直感觉她的眼睛之中内蕴又一世界，另有乾坤，藏着不同的礼法、道和理。
“我们之前发现小世界里有来路不明的人物，专门对我们道院的弟子进行猎杀。他们数量相当多，而且阵容组合非常合理，基本上只进行团体围攻的活动。”
“他们行动果断，下手狠毒，并且训练有素。按照我们的经历来说，他们很可能会对道院的弟子们造成严重的生命威胁。”
李炬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法开始说，没有把姜糖的名字单独拿出来特例化，全都是以“我们”这样有事一起扛的角度叙述。
李炬继续说下去，持有“千剑”同时也号千剑的女子不断若有所思地点头，偶尔意味不是太明确地“嗯”两下。
最终她仍然无动于衷，安静盘坐，神情泰然自若。
“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会如实上报，道院一定会用认真严肃的态度处理这件事情，你们大可放心。”塔下的女子冷冰冰地回应，大包大揽，公事公办。
姜糖觉得还行，有种熟悉配方的味道。这味道的意思就是“说完就滚吧别在这里扰人清闲”。
而李炬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反应。
他几乎是血泪控诉了一番那些人到底是多么过分，多心狠手辣，结果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
接下来的事情姜糖拦都拦不住，连张颜都愕然地看着李炬的一言一行。
“您作为小世界的巡查使，这样无动于衷是不是太过分了！明明知道有人被抓住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有之前也是，我们在进来的时候，你修行时外放的剑气差点就杀死我们了！”李炬忍不了了。
“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李炬还想继续指着鼻子骂，胆子非常大，这举动差点没把姜糖吓疯。
这也是个完全不看气氛的主，对方是师叔辈分可以不在乎，可这是一个强大的修士，姜糖觉得悬殊的实力完全可以基本等价成话语权。
“打扰您清修了，我们这就离去，不给您添麻烦。”姜糖赶紧陪着笑脸，拖着他就要往塔外离去。
“你干什么，别拦着我！她这样的态度就是有问题，我要去道院告状！”李炬的嗓音还在塔中回响，他想挣脱，但发现姜糖全身力量大得像是钳子。
“别说了，我们先赶紧走……”姜糖觉得李炬简直是没脑子，这位师叔明显都是不想管这件事情，李炬还在折腾，结果就只能是激怒。
“有什么好走的，她有问题，有问题还不让说！？”李炬还在气头上，什么也都不管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果然，塔下的女子也总算有了不同的反应。
李炬描述大逃杀乱象的时候，她没什么情绪，反而是被骂了的时候，稍微有了点情绪波澜和不愉快。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了这样的转变。
“哦？你说我的态度有问题，我倒是想问问，问题在哪里？”
“明明当前事情的问题就很严重，有什么不能说的，只要实事求是，什么都可以说！那些奇怪的人攻击道院弟子，你一点关照都没有，这难道能合理吗！”
“我虽是巡查使，维持的秩序是参与者不能做出超出规则的事情，难道我就一定要对弟子的处境关心备至？修行全在个人，个人也自有命数，而且命牌在身，他们又不会有事。”
姜糖还在拖着李炬离开，分明看见了千剑师叔眼神里突然不太相同的意味。他只巴不得现在李炬是个轻飘飘的妹子，让他像是扛麻袋一样赶紧拎着先离开这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的剑塔再说。
“可那些土著掌握了能攻击命牌的毒！”李炬依旧剧烈挣扎，激动之下，将姜糖本来不想要上报的事情也一口气说了出来。
两人心中当即有了不好的感觉。
“坏了！”
“糟了，我失言了。”李炬也有自知。
姜糖眼皮乱跳，心中更加感觉不妙，连李炬都发现情况不对劲。
“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千剑师叔的气势突然有了绝然不同的变化，变得认真，褪去了之前的冷淡和不在意。
姜糖真的觉得恐怖的剑芒都已经顶在背上了，冷汗一点点地顺着脊背线条流下来，像是一柄随时都会破开皮肤的利刃。
“我，我们看见了有人被他们抓走！”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对吧？”
“当然就是这样！如果遭遇危机不敌，那肯定会想着利用命牌脱离，但是她还是被抓了，肯定是命牌有问题。”李炬强行解释。
要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在现场的气氛下，任谁看都不像是这种感觉。
李炬，李大僵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本能和天赋，显然除此之外他也没有过针对性的练习。一点必备的素质都不具备，能骗住人那就怪了。
“我想想，不会是其实你们之中有人命牌被毁了，所以知道这种事情吧。那确实是很危险的事情，作为应该更多关爱新入门弟子的师叔辈人物，我已经有在好好反思了。”
千剑师叔突然有了笑意，尚可的容颜上流露温和的笑容。
姜糖只觉得危机感如弓弦骤然疾绷，紧张而纤弱地颤鸣，这种窒息感仿佛能直接将人给逼疯。
“不然，我还是亲手送你们回去才会比较安心的吧……”
千剑师叔的语气突然柔和，似乎真的是为了前来求助的弟子们考虑的，她的手距离佩剑越来越近，危机感一瞬降临，一触即发！
姜糖感觉整座剑塔都在躁动和颤抖，无数把剑摇晃着想要脱离某种看不见的束缚，想要随着千剑师叔的意志一起行动。
经历过今早的那次交战，除了姜糖之外其他两人都是有伤在身的，他们没办法快速愈合。
而且面对这样神一般的对手，其实三人的状态到底是怎样根本无所谓。
“小心！”正在从后方急速赶来的顾秦和夏星星出声提醒。
“张颜，搬山砸过去！”姜糖也发出了警告。
李炬已经不用他拖着走了，危机感比什么其他驱动力都强，他满头都是汗，恨不得长了几百条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锤子用！我让你闭嘴你不听，现在看看捅了马蜂窝了吧！我要是死在这里，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画卷展开，巨大的山岳凭空显现，朝着剑塔和千剑的方向轰然砸落，一路上所遇阻碍全都被山体夷平，浓烟滚滚而弥漫。
“借剑而起！”千剑一声大喝，整座剑塔的剑都争鸣而后迸发剑气，铺天盖地的灵光一道道穿梭空间，朝着姜糖他们这里如海潮般翻涌而来。
仅仅是一瞬间，用作阻挡的山岳就被千万剑完全撕碎，群山崩塌，剑气依旧。
姜糖敢说，只要被潮水般的剑气追上，这肯定是要死无疑的。
两组人的交换只在瞬间，夏星星抓起姜糖的肩膀，连带着被姜糖一把捞起的李炬直接扔向了剑塔的出口方向，自身就挡在最前面。
“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修行，好好活下去。”
“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你能做到的，对吧？”
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轻柔地传递过来，在呼啸肆虐的剑风之中显得单薄而飘零。
在过去的一年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厌其烦地教导各种知识，传授修行的技巧，检验进度和考核成果。
虽然严格，但不苛责。
姜糖原本以为迟早会有给出回报的时候，可如今看来可能是无望了。
“不要！！”姜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呵呵……没想到还有送上来保护你的女人，很令人羡慕啊！”看见了一切的千剑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她也懒得再去操控剑气，总之就准备看着这群年轻鲜活的人类生物全部死于不可抵御的恐怖浪潮下。
夏星星身后的虹光越来越明亮，一点点地快速凝集，就要彻底淹没掉那柔弱的身躯。
被抛起在空中的姜糖感觉自己眼角湿润，双眼模糊。如果可以，他宁愿现在自己是在朝着夏星星跑。
“夏星星……你怎么会真的就如同一颗星星般落下，转瞬即逝呢？”
“我们其实都还根本不太熟吧？”
姜糖闭上眼睛不忍去看，巡查使对炼气弟子下手，姜糖渴望的奇迹是命牌能有作用。
这时候能期待的其实只有其他的巡查使，但是无论姜糖怎么祈祷，这些要死的家伙都并没有出现。
有声音敲碎了姜糖的一切情感。
“你耐久度高我知道，可你能不能跟紧一点姜糖？光你一个人耐打有什么用处，剑气又不是弓箭，只会走直路！”
顾秦已经抓着张颜加速移动，嘴边无奈地对着身后叫喊。
姜糖闻言睁开眼睛，发现五光十色闪耀的剑气明明打在夏星星身上，都像是和兵刃交击般到处反射。
“这——”遗憾终生的事情明明得以避免，可姜糖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高兴和感动。
这场景简直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那总是装作老成的修道少女根本没有什么防护的举措，总之就是蒙头背着大浪般席卷而来的剑气奔跑。
正对着姜糖这边的攻击，全都被她用身体挡住了。
这种明明是舍身救人的画风非但不令人感动，甚至还有点炫酷。
剑光在她背后乱溅，整个背景一片斑斓闪动，像是在道袍背后塞了一只镭射灯，像是个技术过硬的焊工。
“夏师，你这是什么怪物娇躯……把我的感动还给我……”一时间，姜糖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呆子，快跑啊！看着我干嘛呢？”夏星星对着姜糖呼来喝去。
“嗯？”本来还期盼着这些人一同被碾碎的场景的千剑皱起眉头，因为她注意到了很多事情。
第一，后面冲进来的少女拥有着非常恐怖的强悍躯体，这些随意唤起的剑气虽然真的没有动用什么力量，但不应该被完全无伤地挡下来。
她的身体简直像是一柄柄宝剑不断挥舞，将剑气悉数弹飞出去。
第二，后面进来的那少年人明明被剑气贯穿身体很多次，但几乎没有瞬间的功夫就彻底恢复如初，连喷溅的血液都回归身体复原如初。
光看面色，根本就像是没有任何损伤和消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发现在场的五人中，那个白毛是唯一一个没有感应到命牌在身的道院弟子。
“其他两个人感觉都还好，普通优秀，不足为虑。可是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怪，总觉得绝不能就这么放走了。”千剑师叔心中想了很多事情。
“那个白毛，命牌丢失就意味着他被围杀过，但是成功摆脱掉了围攻……他会不会知道一些具体的行动呢？”
越是思考，千剑就觉得白毛绝不能放走，不能让他暴露这里的问题本质。
“其他人无论如何说，都只是猜测，但这个人要是揭发和配合调查，事情就不好说了。”
“而且有命牌作掩护，理论上不应出现有弟子死亡的事件……斩去这几人记忆，妥善处理线索和现场，这事情应该责任落不到我头上。”
时间有限，加上过于轻视，千剑并没有真的花太多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总之就是吃干抹净就完了。
如此想着，那些受到牵引的虹流剑光开始加速和改道，迅速环成环形，将他们全部围拢在其中。
越来越快速的剑气似乎已经凝聚成了固体，堆成坚固不可破的围墙将五人囚禁其中。
“完了完了完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姜糖不断推演自己的行动，前后左右的逃跑自然都没有任何区别。
以往都是能有些意想不到的选择方案，可是如今他真的想破头都没有任何办法。
李炬和张颜面如土色，夏星星和顾秦面色非常难看，这种场面他们都无法接受。
“走吧，你们都走吧……没必要在这里看着我死去，我也想完完整整地留在你们记——”姜糖苦涩的话语还没说完，轰鸣的音爆声突然响起，仿佛自天外有人贯破了长空直逼过来。
“谁？给我出来！”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千剑。
“宋千雅，是我，陈观潮。我观你剑气化海潮，却有几事不明，想要求教。”
如此说着，不知从何闪身而来的道人打扮的陈观潮靠近，直接一步踏进虹光如流的密集剑气中，原本像是铜墙铁壁的封锁只能随着他的脚步而无奈让开，像是被硬生生撞出来的门。
说实话，他这一举一动太轻松自如，姜糖一点感动的感觉都没有。
“各位，其实我早先就已经到了，只是在等出场时机而已，关于这一点，我抱有相当的歉意。”
他首先是着重看了一眼姜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朝着李炬和张颜点了点头，最后看向了顾秦和夏星星。
不知为何，他像是觉得很疲惫一般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出现在这种场合，应该会明白之后会很麻烦的吧？”
“算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可不要觉得麻烦。眼下，还是把最关键的问题解决掉吧，你们两个可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
顾秦点头，而夏星星撅嘴不服气。
“你再来再晚一点他都要死了！！”夏星星像是要咬人一样。
陈观潮伸手，五只轻轻点出，将围绕盘旋的剑塔剑气全部点破，声势不显山漏水，就像是只手按下了一潭飞流瀑布那样轻巧。
“聊完了？”塔下的宋千雅冷笑，“我还以为你们忘记了我这个多余人的存在，打扰你们相聚真是我有罪。”
“怎么会忘记，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老十三你来的啊……师妹。”
“你死之后，一切都是本地人做的。没人会知道。”
“小心，她已经化神了。”顾秦和夏星星几乎是同时在陈观潮身后小声提醒。
这自然是被宋千雅给听见了的。
“你们，真的很懂的嘛……陈观潮，你觉得我有问题，就不觉得他们也有问题？”
“他们的事情，可以保留到后面。而你，我已经看见你要杀人了。道院拘捕或者直接击杀的命令已经下达，你只有这两种选择。”
“你骗谁呢，道院的规矩，绝对不会做这么莽撞的事情。”
“我已经密切观察你十年的时间，加上绣衣使者也对你有相应的调查，加起来的理由已经足够了。你以为你在道院的小动作，完全没人看见？”
宋千雅脸色明显变了变，似乎是回想起来种种不正常的端倪。
“那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放我进来小世界大逃杀里，这不是放虎归山……”她不在乎地讽刺，依旧不承认什么。
“和你接触的传信者已经死了，听说你将在最近两年内完成收尾工作，执行古族的召回命令……师妹啊，你要走，我们可都舍不得。我们还指望通过你钓出来更多关于你们伟大族群的情报呢？”
古族，“古代真人类种族”，是小世界里族群的自称。
他们认为所有人类都是部分背叛者和加害者。
这来历是不是真的难以验证，反正道院和古族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有任何好谈的。
道院没觉得这一族是人类，古族人也不觉得自己是“肮脏卑鄙”的人类。
“他死了？！你居然杀了他！！”宋千雅情绪突然激动，“他”指代的当然是那个传信者。
“如果我们掌握的信息没错，这是最后一次沟通，留着已经没有用了吧。这些年，你在道院里搞的破坏难道还不够多？你甚至参加过那件事情！！”陈观潮原本还算平静，结果说到这里也怒了。
五个入门时间不够的弟子根本不知道所谓的“那件事情”到底是什么，反正肯定是过去的某件重大事件。
“所以，你们才没让莫看山来吧？怕他受刺激受影响？”
“不，派我来，是因为他们还有别的事情。”
“可惜，你太弱了，即使如此也是道院很重要的人。失去你，那群老奸巨猾的老头子应该会很悲痛吧？”宋千雅嘲笑。
“化神之后，你就这么自信了？”
“那不比死死卡在境界瓶颈上的你好很多么。”
“拔出你的‘千剑’吧，不要总收着鞘。”
“如你所愿！也希望你不会后悔！”千剑师叔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千剑之上。
“我从不后悔。”
陈观潮轻拂衣袖，空间如同浪涛一般在他身后波动，将姜糖等总共五人送到非常远的地方，力量柔和如风。姜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隐隐只能看见剑塔的影子。
下一刻，崩塌之声如雷暴轰鸣，剑塔整栋楼瞬间炸裂，闪烁的剑光像是连绵的雷弧。
“这……”姜糖眺望着远方，什么也看不见，总之就是觉得很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