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千古罪人

没过多久,便在一条街巷的拐角处中看到了等候的白羽和蝉衣。

二人迎了上来,白羽一边引着他们往一间院子中走,一边低声道:“公子,墨一已和我们在梓州安插的人接洽过,青渠也已和世子的人取得了联系。”

谢景淞轻敛下颌,踏进院门。

白羽口中的二人果然在院中静候着,见到他,纷纷垂首行礼。

韩素娥落在后面,视线扫过一旁的墨一,还记得那晚他替自己求情的事,虽是虚惊一场,却担忧他的举动被谢景淞所不喜。

青年侍卫低着头,像沉默的石像,目光不曾同她有过交汇。

她原想向他道谢,感谢他从袁姝手中夺回自己的药瓶,见此情状,咽下了话头。

谢景淞不知她心中所思,领着她在桌边坐下。

“先用膳吧。”

他们下船时,天将蒙蒙亮,所以还未来得及用过早膳。

桌上都是在江上没有的食物,新鲜的清炒时蔬,清爽瓜果,热汤食,还有几碟小菜点心,皆是韩素娥偏爱的口味,此时此刻,闻到香气,她才察觉腹中空空。

但因心中挂念京中诸事,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许是察觉她的心事,谢景淞很快筷箸,打破了向来食不言的规矩。

“墨一,”他看向一旁的人,“说一说。”

被点到名字的侍卫一愣,目光快素瞥了眼桌旁的人,很快开口:“回公子,属下翻阅了相关记录和卷宗,并未发现近期蜀中王有什么异动,也没有发现他和冥宗有过接触,但是和西南一带的大小官员来往颇密。”

墨一将他所查到的线索一一道来。

素娥心不在焉地舀着蔬菜粥,心想原来他早就开始调查蜀中王了。

没一会儿又听墨一道:“蜀中王府上有一个门客,近期频频游走在西南各带,今晚会去宣抚使府上做客。”

这么巧?她手上一顿,下意识看向谢景淞。

但对面的人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不知何时端了盘清虾在面前,袖口微挽,玉瓷一般的手指灵活地剥掉虾壳,盘中很快摆满虾肉。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然后将剥好的一碟青虾推到她面前。

素娥无视那盘虾肉,只忍不住蹙眉:“蜀中王和欧阳定联系上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本就没对欧阳定抱有太大希望,”谢景淞侧眸,问青渠,“世子那边呢?”

“世子那边还算顺利,三日前成功地让大理寺注意到袁姝等人的行踪,并且察觉其与前朝余孽间的关系。”

“最迟明日,通缉令就会传到这边来,届时,袁姝等人便会处处受阻。”

闻言,谢景淞神情不变,未见得色,只扫了眼心不在焉的韩素娥,“她失踪的事情,知道的人多吗?”

青渠摇头,“除长公主大将军外,只有大理寺的周之翰知情而已,对外则一律称韩姑娘突发心疾,去外地养病了。”

“禁军围封将军府时,对此有什么反应?”

“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禁军搜查全府未见得人影,有所怀疑,长公主便道韩姑娘养病之地乃幽云谷,若是禁军非要找人,便去那里找。”

幽云谷?

素娥一怔,接着又听青渠道:

“不过世子已派人将韩姑娘的信暗中送给了长公主,隔天大理寺的搜查力度减小了。”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我母亲,看到信后怎么样了。”

青渠想了想,“长公主被禁足在将军府中,世子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混进去,偷偷将信放在她枕头下,据送信的人观察,长公主看到信后松了口气,只是面色仍有担忧,且有疑虑,似乎试图找出传信之人。”

“她应当不会怀疑是我亲手写的信。”韩素娥低声道,她的字迹并不好模仿,母亲还是能够轻易分辨的。

但青渠仍有话要说,“长公主没有找到我们的人,但似乎想要给我们的人传递什么信号。”

他有些不解,道出所闻。

据送信人的观察所见,嘉敏得知韩素娥平安以及大致的来龙去脉后,神色稳定不少,很快烧掉信件,开始隐蔽地寻找送信之人。

不过在之后,似乎是并没有找到送信的人,又有什么消息想要传达,于是她便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

长公主突然召集全府下人,说自己养在荷花池的乌龟不见了,要全府的人务必帮她找到,甚至还提出找到者赏白金。

于是不出半日,全府无论上下,包括府外的禁军,都知道了长公主寻找一只乌龟的事。

送信人察觉她这一举动的不同寻常,便默默记了下来,转头汇报给了世子。

“乌龟……”素娥不得其解,“可母亲从来都没有养过什么乌龟。”

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乌龟,乌龟。

她脑中灵光一闪。

勿归?

难道母亲是想让她不要回去?

“勿归。”

仿佛印证她的想法,谢景淞开口,“长公主是在提醒你,近期不要回汴京,恐怕不想你受到牵连。”

应该是这样了。韩素娥心中发苦,在母亲的心中,外面竟然要比府中安全,看来父亲一事严重得超乎自己的想象。

袁姝,景阑,冥宗,因为这些人,将军府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比上一世提前了太多。她无言地攥紧指尖。

青渠再度上前,双手奉上一封信件,“除此之外,您之前让我们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谢景淞展开信件,很快阅完,除了中途目光定在某处顿了顿,他慢慢将信笺折回去,一边转向韩素娥,猝不及防地问:“你对景阑这个人,有几分了解?”

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韩素娥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发现了什么?

“了解不多,你为何这样问?”她盯着他,声音微微发紧。

这句话明显有些生硬,一旁的青渠不由愕然地看她一眼。

谢景淞拿着折好的信笺,将她一瞬间的紧张和戒备尽数看在眼里,并没有惊讶或是恼怒,只是若有所思。

很快他轻轻开口:“我只是想起,那日不管在湖心亭,还是在慕泉居,你都对他都十分提防。”

可据他所知,那之前两人并未有过什么来往。

韩素娥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信件,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她垂下眸子,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反应过激,语气软了下来:“我见过他几次,不喜他行事为人,自然有所提防。”

闻言,谢景淞点点头,不知是否真信她的话,边将信件递给她,边向她道:“那你应当不知,景阑并非我朝之人。”

不是宋人?韩素娥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接过他递来的信件。

“挖他的身份,倒还费了不少功夫,”谢景淞语气微嘲,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不过也算值得,这么一挖,还真挖出一条大鱼来。”

“景阑,字孟舒,永兴平寿桑阳人,生于天元三十七年春。”

他过目不忘,即使不用再看信纸,也能轻松背出上面所书。

“天元三十七年秋,夏人趁储君之争,无暇顾及西南,出兵滋扰永兴边界,平寿死伤数万,十几万人被迫南下,在此期间,景家上下五十六口人,包括门房杂役,皆死于夏兵刀下,只余尚在襁褓的景小公子,因藏在米筐里才得幸逃过一劫,后为永兴裴氏收养。”

“天元三十八年,大将军出征平定外乱,历时不到半年,将夏人悉数赶出宋界,景阑才得以和永兴裴氏一起,回到家乡平寿。”

韩素娥一一对上了信中所言,这些内容,前世她已知晓,只因景阑同她闲聊时曾讲起自己身世,那时还向她感慨,倘若没有她的父亲,他何以报得了血海深仇,而包含他在内的十几万永兴人,恐怕也就此背井离乡。

他说得真情实意,她听得信以为真,丝毫未料到他后来便是怎样“答谢”自己。

若是心存感激,又怎会步步为营,处处设陷,引她一家四口人,到那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在官方记录的资料,”谢景淞微微勾唇,“这么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疑点。”

“只不过,他和他背后的人大概也没料到,其实当年景家还有一个小仆役,也侥幸逃过了一劫。”

“不巧的是,那个小仆役,还清楚地记得,景家小公子的手腕处,有一片红色的胎记。”

“若我没记错,那日在茶社斗茶,并不见他手腕有类似胎记。”

韩素娥愣住。

以她的了解,确实没有。

她低头,顺着他的话往信下看,慢慢摒住了呼吸。

“你是如何想到,他不是真正的景家小公子。”良久,她问。

“因为怀疑。”

他温润一笑,“我这个人,一旦怀疑起什么来,便十分固执,往往朝最坏的方向去猜想。”

“我能察觉出他对你别有所图,”他爱怜地扫了她一眼,“却是不怀好意。”

“这与他的身世有所矛盾,况且又有哪个普通人,会与冥宗的人来往密切呢?”

“你……”韩素娥闻言,一个想法升起,迟疑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他的?”

他与景阑相识,也不过是在一个月前的慕泉居。

“我的人一直在追踪冥宗的踪迹,两个月前的一次刺探中,偶然发现了景阑的身影,我当时便对他有所怀疑,直到在茶社遇见他,手下告诉我,他的身影颇为眼熟。”谢景淞淡淡一笑。

于是,第二天,他即刻动用手头过半势力,全力追查景阑的底细。

一个月,找出当年故人,不得不说,他手下的人当真办事迅速。

韩素娥暗自摇头,以往她对景阑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想,从卑微小卒到幕后主使,但无论是哪种,都围绕着与将军府有着敌对关系的势力,或是父亲的政敌,或是母亲的旧仇,怎么也得与将军府有着利益之争或是血海深仇,否则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功夫,那么久的时间,去击垮将军府。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这个人可能压根就不是同族之人。

信上写着,天元三十七年,景阑出生的同年,夏太子拓跋宏的姬妾诞下一名男婴,于秋季夭折,不见尸身。

三十七年秋,夏人侵犯永兴,平寿桑阳首当其冲,夏人烧杀掠夺,满目苍夷,百姓弃城而逃,偏景家一个婴儿活了下来,最为幸运的是,夏人侵袭桑阳,曾一度撤兵,有百姓壮胆回城,这才发现整个空城之中,景家那个婴孩竟然还活着,也正因如此,那个婴孩避免了被活活饿死的下场。

在夏军无恶不作的背景下,这个本该弱小到难逃一劫的婴孩,便显得幸运得有些诡异了。

“所以,他是夏人?”韩素娥吐出一口气,捏着信件的指尖有些僵硬。

若景阑是夏人,这也倒好说清为何他对自己及家人满怀恶意,她父亲镇守宋夏交界处十余年之久,一度压制夏军,令对方闻风丧胆,夹尾生存,于夏人而言,确实是咬牙切齿的憎恶对象。

如今猜测真相,也不得不令她胸中泛起冷寒涩意,郁结不已,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她自己,竟眼盲心盲到如此境界,害了自己,害了家人,甚至可以说,还害了同族之人。www.)

她可真成了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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