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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严给黄立工电话,让他回去吃晚饭,有客人来,点名黄立工必须到场。

黄立工揉了揉耳朵,苦笑,父亲还是那么大嗓门。他的童年生涯就是在怒吼中度过的,但是回想起来,也许父亲的大嗓门是他逼出来的。没法子,他太能惹事生非了,哄闹打架、翻墙砍树、折腾视线所及的能动的机械……常有大人上门讨要说法,黄严贵为小镇头号大厂的一厂之长,脸上挂不住,抄起扫帚就打,边打边大嗓门教训。上了大学,黄立工惹的事少了,但也惹得更大了。黄严不好再拿扫帚,只好在餐桌上语重心长,黄立工不敢顶嘴,但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黄严退休在家,动力机总厂同时衰落直至停产。五六年间,他似乎衰老了十几岁,头发变得花白,身板也有点佝偻了。黄立工反而会时常想起父亲当年骂过的话,似乎穿过了几十年的岁月,这才被他的耳朵听见。他不愿在厂区宿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会时不时回去看看他俩,只要不呆着超过一天,父子总是其乐融融,母亲大是高兴,挺直腰身,脚步轻盈,不停张罗各种花样服侍爷俩,仿似还是过去几十年中的那个镇医院护士长。

谁呢?能差使父亲点名让他回去?开车回家的路上,黄立工还在琢磨着。他一进门,就有人在候着他,往胸口轻擂一拳,像久别重逢的战友。原来是侯大勇叔叔。

侯大勇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油光蹭亮,腹部隆起,年近五十,竟然没有眼袋。当年黄立工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黑眼圈和眼袋,咋就没了?肯定是动手术给做掉了。

“侯叔叔,今天咋有功夫来家了?”黄立工说,“听说你在广东干的风生水起啊。”

侯大勇带着他到沙发坐下,倒像他是这里的主人,黄立工才是客人。

“一是过来看望老领导,二是了解你现在的企业,看能否合作一把。”侯大勇呵呵笑着,接过黄严递来的茶杯,喝上一口,马上举起杯子,对着窗户漏进来的光线,看着茶叶清亮舒展,在水中微微漾动,赞叹道,“这新茶好喝。”

黄严微笑,大是高兴。茶叶是本地产的云雾绿茶,黄严退休后爱上喝茶,黄立工托朋友给他找来各地的特产名茶,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思茅普洱、武夷岩茶、梨山乌龙,哪怕再上等的,他都不碰,说喝了心慌。每到清明,黄严就自己去武山镇附近山上,找相熟的茶农,买上一年的茶。

“你去看刘工没?”黄严问。

“我给师傅打电话了,他说别分两拨,都到你这来。”

“哦,他一会要过来?”

“是啊,估摸着要到了。”

侯大勇是刘睿阳父亲刘大桥的徒弟,早年跟着学焊接,但是屁股总是坐不住,心野,爱往外跑,武山镇三教九流都知道动力机总厂有个大勇,能言善辩。刘大桥头疼,黄严干脆就把他调到办公室,跑外联。侯大勇自此就常来黄家,遇到黄严训斥黄立工,他冲黄立工做鬼脸,逮着机会跟黄严说要紧事,黄严注意力一转移,黄立工马上就溜进房间。

动力机总厂衰落后,年轻的,不安分的,前前后后跑到了珠三角找活儿干。侯大勇虽然是最不安分的,但却是最后走的那波,去了广州佛山,在一家焊机厂跑销售。

“侯叔叔要合作没问题呀。”黄立工对侯大勇说,“我们现在合作的焊机企业是一家上市公司。不过,只要产品过硬,合作条件好,增加合作商没有问题,我们不签排他协议。”

“啧啧,一听就是个生意人,比老厂长还味儿足。”侯大勇声音响亮,笑容可掬,一句话把眼前两个人都给夸了。“不是焊机合作。我刚去了一家国际性组织,正在搞国际机器人焊接大赛。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鲲鹏机器人,做比赛专用机器人。”

黄立工当然同意。这也是国际上亮相的一个方式,鲲鹏机器人还会主动寻求这种机会呢。“别要赞助就行。”他笑着说。

侯大勇冲着黄严摇头说,“老领导,你看看,这家伙满脑子生意经,家传基因啊。”

黄严会心一笑。

“华普机器人来找过我,想提供样机,还会给点赞助的。”侯大勇正经说道,“他们懂行,知道这种国际场合亮相,本身就是变相打广告。不过呢,我提议多找几家,从中选出一家来。我那时候就想着鲲鹏机器人,武山出品,自家企业。近来势头又猛,不给赞助费也没人说什么。”

“难得你有心了。”黄严拍拍侯大勇膝盖。

“嗨。不过,产品质量得过硬,别上去就趴下了。”

“华普机器人连这个都不放过?一个大国企。他们对外主要搞极限作业的特种机器人,AGV移动机器人,焊接机器人不是主业,只是给自己用的吧。”黄立工说,“不像我们,做的就是焊接机器人,总工程师是刘睿阳,刘高工的儿子。”

言下之意,根正苗红,专心专注。几人转而聊起刘睿阳,正说得热闹,门铃响了。

“你刘叔来啦。”黄严示意儿子去开门。

刘大桥端着一个大茶缸,泡着浓浓的红茶。黄严这两年愈加变本加厉,以前还会备个待客茶叶,如今动辄搞上一屋子的云雾绿茶,别的茶叶都不见踪影,他只好上门还要自备茶水。

刘大桥坐到主沙发上,黄严把屁股往沙发那一头挪了一挪。黄立工看着他俩,刘大桥还是浓密厚黑的头发,和父亲满头花白对比强烈,蓦地有些心酸。

“听说武山镇周边要搞一个新工业园区?”刘大桥径直问黄立工。

黄立工点头,“是的。”

“你们挑头起来开发的?”刘大桥盯着他。黄立工一时摸不着头脑,工业机器人产业园这事儿,在武山镇已经不是新闻了,刘大桥这么郑重其事地询问,似乎别有所指。是担心规划太大,他和刘睿阳啃不下来?他缓缓点头,说,“这事儿是我们发起,政府支持。开发呢,是和一家产业地产公司共同开发。这是个大项目,需要有实力,有经验的合作伙伴。”

“工业机器人产业园在广东都快成常规项目了,好几个地方在搞,热火朝天。”侯大勇帮腔说,“长三角也是这样。小黄厂长在江城也搞起来,是大势所趋。机器人以后会成为工厂里的基本配备,就像流水线一样。”

“唉……”愁色毫不掩饰地爬上刘大桥的脸。黄严轻拍一下身边的老搭档,说,“我们年轻的时候,站在机器前,不也盼过有一天机器会自己转,自己把东西都生产出来,我们坐在那里喝茶看看就好了。现在,这一天真的要来了,是好事啊,老伙计。”

“我知道是好事,对国家来说是大好事,大势所趋。只是……”刘大桥扳着手指数着街坊领居,那些动力机总厂腾退闲置的老技术工,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生活艰涩的,轻轻摇头,“一辈子练就的技术,就靠这个吃饭,没想到人还没不行,技术就先不行了。就算是势在必行,可是他们被机器替代后,怎么生活呢?拖家带口的,年纪也上来了,再去学,怎么竞争得过年轻人,怎么竞争得过机器?别说他们,就算是年轻人,学机械的,未来怎么就业?”

黄立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起生产总监邓建阳告诉过他的,有一次刘大桥从鲲鹏机器人测试车间出来,沿路穿过两排整齐划一地挥舞着手臂的焊接机器人,面对儿子的杰作,他毫无兴奋,相反满脸都是落寞。当初刘大桥送刘睿阳上大学攻读智能制造时,会想到今天这个担忧吗?他在家里和刘睿阳唠叨这个事情时,刘睿阳又会怎么回应呢?

可是,时代的车轮终究会往前,绝尘而去。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题,但最后它们都不是被解决,而是被抛下去了。

黄严宽慰刘大桥说,“老刘啊,我们往前看吧。我看电视,别说工厂,家里都被机器人给占了。扫地机器人,做饭机器人,护理机器人,去医院看病,都有机器人动手术了。听说,很快餐馆里就会用机器人上菜了。这个世界总在变好,世界变好了,我们受点委屈算什么。”

刘大桥叹了口气,“我们老了就算了,年轻人可怎么办,现在学校没少招机械专业的学生呢,以后出来是不是工作机会越来越少?”

侯大勇摆手说,“师傅你就别担心了。你知道年轻人的,此路不通,自然会走另一条路。你看现在学机械的,有几个上一线车间,毕业就转行。”

黄严很有感触,接过话来,声音响亮,“任何通往光明的道路都不是笔直的。我们要相信年轻人,每一代人总有每一代人的解决办法。我们年轻的时候,上一辈人不也担心这担心那,但是,我们不也挺过来了嘛,也创造了不小的成绩啊。下一代人一样。还记得当年我们争论跟国外技术差距多远吧?就拿机床来说,国外的机床24小时不停机,国产的不行;国外的1秒加工1个零件,国产的要1秒半。现在呢,山东做高端机床集成的,订单量全球第一了。今年“两会”,还专门审议了制造强国。下一代比我们强,老伙计啊。”

刘大桥点头,轻轻拍着黄严的手臂。黄立工母亲和保姆在厨房做好了饭菜,陆续端上桌子,喊他们上桌吃饭。

黄立工起身,对两个老人说,“我打算盘下动力机厂总厂。”

黄严和刘大桥听了愣了一下,然后一齐看向黄立工。

“真的?!你要把睿立科技搬过来?”刘大桥声音都有些哆嗦,“那很好啊。挑空高,墙都比现在的结实多了。”他指着黄严,“你爸爸经常睡不好觉,就怕房地产商把它给推了,在上面盖房子。”

“那不好。”黄严赶紧制止,“改造老厂做生产,还不如新建厂房成本划算。要新啊,跟上新时代。”

黄立功怕他俩争起来,赶紧说,“我是想盘下来改造,搞成工业博物馆,开展工业旅游。那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武山小镇历史的一部分。”

“那也好啊!”刘大桥说。

黄严刚高兴完,马上担心起现实问题,“我们这厂历史包袱重,要改造成本可不低。除了改造,维护也得年年一大笔钱吧。”

“市里说了,历史包袱他们接过去,让我们放手干。后期运营呢,我会和合作的那家产业地产公司谈,他们来做。”

“我那坛烧谷酒你藏到哪里去了?”黄严冲着厨房里的老伴喊,“快拿出来,我和刘工要好好喝上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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