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另一个方向的八百二十公里外,盛华平也站在阳台上,筹谋着最后的进击。

这是一栋民居风格的别墅,三层,青瓦灰墙,落在水边。他看着阳台外的河湾,水浪轻缓地涌起,推向岸边,泛起闪亮的白沫,优雅地后撤。一群鸟儿从树林里扑出,在水面上展翅,低低地滑翔着,掠过渔舟。渔舟上的老头赤着上身,还颇为结实,正在收起渔网,阳光下,鱼儿扑棱着,掉进船上的网兜里。

手机震动。

他盯着屏幕,等了五秒,接通。

“……郑总,我们的合作没问题,已经焊死了。我们现在是一个战壕的。”

“……好啊,我还是那个小小的要求。”

“……是的,是必须!你一定要在那天发动,我会提前给你电话,最后确认。”

“……哈哈哈,会有点影响,当然不大。但是,有时候人是需要仪式感的。”

挂掉电话,他紧紧攥着手机。最后一个环节到位。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总攻的号角现在就在他的手里。

盛华平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别着急,越是激动心的时刻,越要冷静。他在脑里把整个计划过了一遍,越是细节,越要认真。一切周详,计划无误,这两天,要打出三个电话。三个匕首一般的电话。

他看着水边,老头已经收起网,拎着猎物,往着小渔村走去。该到我了。微微颤抖着手,他拨出了第一个电话。

办公室门“嘭”的一声推开,邓建阳一团火般的冲进来,双手按在办公桌上,喘着气,瞪着黄立工。

“反了!反了!”他喘息稍定,马上嚷了起来。

黄立工从电脑后探出头,惊讶地看着邓建阳一脸激愤的表情。邓建阳是个刻板的人,做事不打折扣,对公司指令总是执行到底,忠实而不苟。看着脸黑,实则为人和善,指令之外的事向来好商量,也从不生事惹事。能够把他惹急到一脸激愤,可以想见不是一般的人或一般的事了。

“怎么了?”黄立工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来。

“罗平志大摇大摆跑到车间,到处嚷嚷,说公司资金链快断了,他今天就辞职走人,有好地方,愿意跟他走的,涨一半工资。”邓建阳一边坐下来,一边语气激烈地说,看着黄立工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疑问。

辞职?今天?

“他没和我说过要辞职。”黄立工知道事情不寻常,皱着眉头。罗平志和他屡有冲突,他不止动过一次念头,想把罗平志撤换掉,但是刘斐……刘斐始终不松口愿意过来帮他。一时半会没有合适人选顶替上来,而罗平志业绩一直不算差,于是就拖延着。自从开放战略实施后,睿立科技走上爆发增长的轨道,而罗平志干劲十足,一改以往“卡拿要”的作风,黄立工也就把干掉他的念头放到一边了。没想到今天反而是他主动干掉自己。

“他当着很多人面大声喊的,不像是空炮。”

“大家什么反应?有人跟他走吗?”黄立工按捺下心里蠢蠢冒头的各般情绪,用平淡的语气问道。

“一个都没有!”

黄立工微微点头,心里一点安慰都没有。罗平志一向喜欢装腔作势,这幅咋咋呼呼的外表下,为人着实精明。既然他公然宣称今天就走,恐怕早就做好了准备,真要挖人,恐怕早都打好招呼了。

“气死我了!”邓建阳兀自在喋喋不休,“一个公司高管,离职还要公然拉人走,这叫什么?这是背叛!”这两个字出口,他蹭地站起来,食指戳向空气之中,生气地抖动着。当时,如果不是手下拦腰拉住他,他就要在车间里罗平志大打出手了。

黄立工起身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拍拍他的肩膀。“别生气。我们越急,就越中了他的圈套。我会来处理的。”

邓建阳连着深喘了几口气,点了点头,“我先走了。”转过身去,他想起来一件事,提醒黄立工说,“他还对着大伙嚷,公司一直在负债经营,经常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什么样,供应商都在抛弃公司了。他还说,这是公司最高机密,就高管知道,你们普通员工不知道,你们的领导都在骗你们。黄总,我从没见过这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还好意思到处说自己是鲲鹏机器人销售大王。”

黄立工苦笑,有种脸上被扇了一耳光的感觉。当初为了支持罗平志工作,他没少对其他部门管理者吹捧罗平志是一把销售好手。鲲鹏机器人销售大王这个名号,他虽然有点惕然,但也不是没有为之站过台捧过场。

邓建阳出去,带上办公室门。黄立工狠狠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罗平志今天的表演,是一泄怒气,还是阴险地要扰乱军心呢?或者就是想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黄立工今天不想放他走也只能放他走?不管是哪个,看来他早就筹划着要走了。巨变在即,自己居然一无所觉,还喜滋滋地觉得他在卖力干活呢。黄立工一阵懊恼,不由想起张文峰几次提醒他注意销售部人心动向。这个混蛋,不经常在公司,来了也是找他,偶尔到各个地方晃一晃,聊聊天,却能看到许多他看不到的东西,看到所谓人心这么细微的玩意。他那副讥诮自得的模样虽然有时惹人厌烦,可是如果……如果这个混蛋现在还在睿立,会不会早就看破了罗平志的隐秘形迹呢?

他拿起手机,给罗平志电话,让他过来一趟。那边传来淡定的声音,“好啊,我这就过去找你。”

放下手机,他意识到,也许这个电话不该打,罗平志快反客为主了。

过了好一阵,罗平志才步履轻松地进来,往桌上扔下一叠打印纸,慢悠悠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黄立工靠在办公椅背上,一动不动,瞄了一眼封面,“辞职报告”。

“筹备了有一个月了吧?”

罗平志反倒有些意外。以他印象中黄立工的性格,措手不及之下,应该是激动地捶着桌子质问一番才是。准备好的应对方案,刷掉了大部分。他摊开双手,调动出诚恳的语气,说,“黄总,并不是只有你才有激情。”

“是两倍工资的激情,还是提成比例的激情?”

罗平志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声停歇,摇着头,带着些讥诮,说,“有你没有的东西。”他往前探着身体,压着桌边,低沉而有力的说,“信任!”

他要去的下一家,虽然成立了几年,但新近转型,切入新市场。待遇很有诚意,是在睿立科技的两倍,提成比例也是按足了新业务的规矩给。最关键的,销售业务他说了算,那里可以说是块待垦空地,而以他手里的客户资源积累,在那里能够最大化变现,不会受到太多制约。这确实是他最需要的“信任”。

黄立工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这句话击中了他隐隐做痛的地方。这不像罗平志有水平说出来的话。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能再纠缠了。

“哦,黄总,告知你一声,我会带走十几个人。”罗平志大大咧咧的说。

黄立工瞳孔收缩了起来,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罗平志都公然到其他部门挖人了,自个部门里肯定早就精挑细选过了。没想到居然还公然摆到面上挑衅,但是,此时再说愤怒的话恐怕只会让罗平志更得意了。他轻轻敲着办公桌,冷冷地说,“辞职没问题。不过,怎么也要有一两个月的交接期吧?”

罗平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确信吗?”

黄立工有点狐疑,仍然回答说,“这是法律规定,也是行规。”

“黄总,我今天就走,其实是为了你好。”

黄立工冷哼一声。

“黄总,真的为你着想。我要带走十几个销售,我们心都走了,还要把我们的人留在这里,继续谈你的客户,而且是十几个人一起在谈,你放心吗?”

黄立工默默把手放到椅背后,用力捏着拳头,捏的生疼。谈话结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他怎么变得这么犀利?和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黄立工俯身拉开抽屉,拿出两份退出期权激励计划协议,在桌面上推给罗平志。这是他早前筹谋着请刘斐回来替代罗平志时顺手做的准备工作,法务部起草好,来回修改几遍后的确定版协议。后来这事搁置下来,他也就顺手搁到抽屉里。他拿起两支签字笔,把一支扔到协议上,说,“那我们都签吧。”

罗平志拿起来认真看了一遍,轮到他在心里暗骂,本来想给黄立工打个措手不及,忙中出错。没想到这黄大炮果然够狠,早就准备好了。

两人各自低头签字,签完后交换文件,就像他们在签署一个新达成的战略合作协议一样。

把字签完,黄立工说,“我相信你把交接的东西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是自然。”罗平志稀松平常地说,“该有的都会有的,包你满意。”

盛华平在河湾边的树林里散步,手插在兜里,抓着手机。他不能错过任何一次震动,就像战场上两军激战到了紧要关头,不能错过任何一次前线情报。

林子里是他熟悉的童年气息,飞鸟振翅的声音,昆虫鸣叫,踩在落叶上的清脆声,阳光穿过树叶的光斑,隐约带着河边水气的味道。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置身在田园牧歌的记忆里——盛华平心头掠过一丝甚至是讽刺的苦笑——指挥着喧嚣都市中的残酷争斗。

情报到达了。盛华平看着表,拨出了第二个电话。

黄立工沉思了一会,先给行政老张打了电话,叮嘱一番如何给销售部安排离职。接着,划到刘睿阳的电话上,停顿了一下。那天两人激烈大吵后,还没说过话呢,各忙各的事情,连照面都没打过。刘斐劝他找刘睿阳和解,他苦笑说,再说又会吵起来的,过些时间见了面自然会打招呼的时候,就没事了。

没时间犹豫了,他给刘睿阳打了个电话,告知罗平志的突发情况,让他了解技术部门那边的情况,做好安抚工作。刘睿阳还是老样子,冷静,若无其事地应是,挂了电话。还没打下一个电话呢,邓建阳又推开办公室的门,冲了进来。这次他还带着一个人,负责OEM业务的刘富行。

邓建阳铁青着脸,指着刘富行,示意他来说。

“黄总,金工冲压那边……他们主动要求停止贴牌合作。”

“什么?!”这正焦头烂额的,又来新的幺蛾子,黄立工脾性有点压不住了,勉力把粗口按在嘴边,“这帮……什么情况?”

“我刚接到电话,那边口气很强硬,说是通知我们,停止合作。“刘富行也有点摸不清状况。

“那是怎么回事?之前不是合作得好好的吗?”黄立工问。

“本来是合作得还不错。不过,两个月前,他们有报告客户对我们的产品质量不满意。”刘富行看了两人一眼,小心地说。

“哦?”黄立工把目光转向邓建阳。

“不可能。”邓建阳辩解说,“自从贴牌至今,我们产品质量向来稳定,很少有客户抱怨质量问题,大多是售后及时性的问题。金工冲压提的反馈我们这边有跟进过,但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有问题,没有具体的东西。而且,这几个月来,金工一直在找各种理由减量,我看是故意的。”

“嗯。”刘富行点了点头,“我和他们协调过,他们总是说有业务周期,过一阵就恢复正常。”

黄立工明白了大概,有点不耐,“说停止合作就停止合作,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看两人不作声,有些为难的神色,他知道不太好办了,问,“有什么问题?”

“恐怕拦不住他们,我们的合同……”邓建阳说,“对这块没有约束,主动权在他们手里。”

“合同是谁签的?”

“我签的。这家企业是罗平志亲自谈的,他带着过来,聊了一会。他们很愿意合作,但是要求灵活性,还不肯搬迁过来。我拿不准,问了罗平志。他同意,我也就同意了。”

罗平志?黄立工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金工冲压那个牛总,他在这边吗?我去找他谈谈。”

刘富行说,“不来了。只留下两个员工善后。”

黄立工操起手机拨过去,电话通了,没人接听。黄立工看着刘富行,让他拨打试试,同样没有人接听。邓建阳也用自己手机打过去,刚拨通就被掐断。

“滑头!”黄立工骂了一句。

“还有帐没结算吗?”邓建阳问刘富行。

“今天上午结算了,下午就把余款全都打了过来。”

“给它贴牌生产增加的人力,生产线,还有原材料,这些成本都是我们自己承担?”黄立工看着他们。邓建阳点头,当初协议没有签署这些承担损失条款,是打算签署三年后续签时再加上。一直以来,还没有发生过突然终止合作的情况。

黄立工有些恼怒,“法务怎么起草的合同?”

刘富行和邓建阳对视一眼,默然不语。当初推进开放战略,合作方向和意图是黄立工定调的,为了吸引更多的厂商合作,以及吸引他们入驻产业园,几乎是全方位的条件宽松。要打板子,也是打在决策者黄立工自己身上。

“黄总,这事会不会和罗平志有关系?”邓建阳说。如果是有人蓄意搞鬼,那么宽松条款在法律上虽然有风险有漏洞,但现实中终究是可控可行的。“罗平志前脚刚走,金工冲压就停止贴牌合作。当初金工冲压又是他招商过来的,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你们知道罗平志去哪儿了吗?”

“具体哪家不清楚,不过他带走的销售中,有人发了朋友圈,看相片像是大秋裤,可能是去了苏州。”刘富行说。

“金工的总部不就是在苏州吗?!”邓建阳拍了下椅子的扶手。

“知道了。淡化处理这件事情,别搞出示范效应来。”黄立工说,心想得让法务设法把这个漏洞给风平浪静地补上。他看着两人,如果没有什么补充的,这次谈话结束。

“还有件事。”邓建阳没起身,说,“罗平志可能偷拍了我们的工艺图纸。”

“一个破销售,真他么能整事!”黄立工重重拍了下桌子,“你们就干看着他拍完带走?吃干饭的?!”

邓建阳低头看着桌面,愤然说,“这个家伙是偷拍,很小心。有人偶然看到了,只是觉得怪怪的,也没多想。这次罗平志在公司里瞎搞胡闹,那个员工觉得不对,就来跟我报告。”

黄立工的怒气腾腾的上来,但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事情很不对劲。罗平志在办公室和他谈话的模样,虽然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话锋却是冷静锐利,简直是予取予求。不,不,不是意气冲动,是蓄谋已久。这四个字一进入脑里,像一盆凉水浇过来,把黄立工的怒气浇了回去。“能查出来吗,他拍了多少?”

邓建阳正在沉吟,刘富行提醒他,“有监控吗?”

“对,有监控!”邓建阳说,“我调出来,安排人去看。”

“和老张商量一下,让他来安排。”

深夜,黄立工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疲惫,但毫无睡意。

基本上能确定罗平志和金工冲压必有关联。他不会相信两桩蓄谋已久的事会碰巧发生在一起。而且,罗平志一个销售,费尽心思去搞工艺图纸干什么,显然是给下家的投名状。看来,即便拿到他偷拍的监控录像,也没什么用,一是制裁不了他,二是金工冲压比他有更多便利拿到图纸。罗平志拍的那些也就是锦上添花。只是有点奇怪,他们屁股都不算干净,静悄悄地偷,静悄悄地走,闷头挣自己的钱,不是更好?干嘛这么大张旗鼓的高调?

跳梁小丑。黄立工有些亢奋起来,他几乎都能看到接下来金工会干什么了。后来的事实确实如他所料,金工冲压更名为金工机器人,正式杀入焊接机器人赛道,并举办一场隆重的发布会,宣布鲲鹏机器人销售大王罗平志率队集体加盟,公布未来三年发展规划,最后抛出成功融资的大消息。一个雄心勃勃的开始。

黄立工冷笑,处心积虑这么久,也就整出这点浪花来。金工玩的这一手,在眼前是挣了大便宜,省却了大量的前期研发成本、试错成本,蹭了睿立科技的技术能力加成,拿出第一代机器人。但是,三五年后呢?用什么来出第二代,来持续竞争?只能等着被睿立科技灭掉。智能制造业就是如此,没有三五年的频繁试错,没有大量实际应用场景磨练和数据喂养,别说创造新产品,连原有产品的进化都不可能。

唯一会让他担心的是,罗平志手里有不少客户资源,在一段时间内也许会造成下游的动荡。但这终究只是个战术问题,不是战略问题。

黄立工闭上了眼睛。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的。

第二天,盛华平很早就起床,在河湾里游泳,头仰在水面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浮出树梢,照亮河道。

回到别墅里,冲了个澡,吃完简易的早餐,他开始拨电话。

最后一个电话。最后一击。

黄立工起床就开始嘀咕,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天气预报还说会有雨。

吃完早餐,驱车去单位,坐在办公室里,刚开始嘲笑自己疑神信鬼,接到了电话。

他马上出办公室,疯狂开车奔向机场,路上让行政给他买最早的机票。到了那边,马不停蹄杀向工业园区。

冲进办公室时,他的样子有点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

“郑总,你这唱的是哪一出?”黄立工双手按着桌面,眼神像刀一样。

“坐下来说吧。”郑卫东安坐着,一脸凝重,示意黄立工身旁有椅子。

黄立工不动,盯着他。

“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也已经把正式书面通知发过去了。”

“你把供货量砍成那样,太不地道了吧?!合约精神在哪?”黄立工就差咆哮了,“你们就这么和紧密战略合作者合作的?”

郑卫东伸手拿来旁边的一叠文件,是当初签订的合同,摊开来,推到黄立工面前,指着中间的一个条款,说:“黄总,说到合约,还是看一下合同。我们约定,北奥减速机成为睿立科技的主要供货商,满足睿立科技的需求,但是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

黄立工把合同拿起来,盯着上面的字眼。他并不需要看,熟悉得很。上飞机前,他让财务把合同拍下来,传到手机上。飞机上所有的时间,他把合同看了很多遍,逐词逐句,重要条款几乎倒背如流,连错别字都全部给挑出来了。

确实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当初在谈战略合作条件时,郑卫东是承诺过优先满足睿立科技的采购需求,黄立工也承诺了采购量。双方都是口头承诺,君子协定,没有写进正式的合同文本里。达成协议以后,鲲鹏机器人发展很迅猛,销量大增,加上工业机器人产业园里贴牌代工的其他企业,黄立工超额兑现了他的承诺,而郑卫东也很守信,按照核心客户的待遇,准时足量供货。合作顺畅,几乎没有任何风波,黄立工也就忽略了这个问题,不曾想平地惊雷,小疏忽酿成大危机。

黄立工咬着牙,偏生有苦说不出。他都没法指责对方设套挖坑,因为这是他主动要求达成的。鲲鹏机器人前几年踉踉跄跄,险中求生,他养成了这个谈判习惯,夸海口画大饼用美好前景半哄骗半逼迫地拿到最优价格和待遇,但在合同里不做太多的承诺和限制以保持最大的灵活性。他一直很得意,为自己强悍的谈判能力骄傲,没想到今天居然变成砸在自己脚上的大石头。

“即使合同没有约定,但是一下子就把供应量降到我们日常需求的10%……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郑总,这不是做生意了,是在做仇人。”黄立工扔下合同,跟着扔下这么句话。

“黄总,各人有各人的情况。”郑卫东不动声色,似乎没听到他话里的威胁意味,“我们是有总部的。北奥减速机的年度经营指标没有达到预期,总部指示我们要大幅收缩产品,所以……”

“嘿嘿,光我们的采购量,往少里说,能让你的业绩增长个三成吧。”

“经营指标不是只有营收的。”郑卫东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摞单子,放到黄立工面前。“你看,延迟付款8次。谈判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我给你的是最优账期,得向总部申请。这种特别申请的账期,还是多次拖款,股东很不满。”

黄立工自然知道这只是个理由,在商业世界里,拖款实属家常便饭,是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但是聊到现在,看得出来,郑卫东早就做好准备,油盐不入,毫无缝隙。今天恐怕是成定局了。

“郑总,我付款是晚点,但付的时候,总是足额,从不磨唧。给你的进货计划,也很少更改。我不是个差客户吧?”黄立工坐了下来,手按在那摞单子上,看到郑卫东似乎在微微点头,接着说,“你也是这样的人。我们俩沟通不多,但是合作紧密,畅快,这叫惺惺相惜了。事情变成这样,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他把单子叠齐,放在合同上,推回到郑卫东面前,“原因肯定不是你说的这些。你给我说说吧,我自己会掂量,能不能解开。”

郑卫东把合同和单子收起来,放进抽屉里,给黄立工倒茶,然后双手握拳,托着下巴,默然看着他。半晌,黄立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郑卫东说,“黄总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们企业是有股东的……”

黄立工点头。日本帝工集团。

“你知道它们的核心业务……”

黄立工点头。减速机,日本帝工集团可以说是全球减速机霸主。

“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但是如果你去网上搜一搜,会看到这个新闻,这些国际巨头非常重视保护它们在核心技术上的领先优势。它们会在全球设立庞大的情报体系,收集各国政治、技术和市场的情报,还会定期更新一个名单。上到这个秘密名单的,都是对以后的发展和战略有威胁的企业或组织。”

黄立工愕然,“我在他们的黑名单里?”

“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只是如果,被列入了哪个名单里,现在的状况就不难理解了。”

黄立工摇着头,“我和它们不构成竞争关系啊?如果稍微做得好点就是威胁,那全球那么多工业机器人企业,岂不都得断供?!”

“听说黄总也在研发减速机?”

黄立工凛然,脱口而出,“哪家工业机器人企业不想着自己研发减速机?”

郑卫东没有和他争辩,也没有必要。黄立工话一说完,也知道这句话相当无力。这个世界的竞争,何尝有依照弱者的公平和意愿运转过?况且,用刘斐的话说,很多事情只是硬币的两面。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么帝工集团同样也是对的——同样的道理,哪家企业不想着加深城池,让核心技术长期保持优势呢。

他马上意识到真正的原因所在。李艺。

李艺在帝工集团减速机实验室呆过几年,很受赞许。

“郑总,本着都是中国人,本着对股东收益负责的职业态度,你也应该争取一下……”黄立工看着郑卫东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你已经争取过了,是吗?”

“股东发出的指令是立刻终止与睿立科技的所有合作,我争取到继续供货三个月,给你们一个缓冲期。这不是对股东利益负责的职业态度,而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

黄立工站了起来,向郑卫东伸出手。郑卫东起身,握着他的手,“一路奔波,吃个饭吧。”

“哪都有饭吃的。”

郑卫东目送黄立工走出办公室,坐了下来。他自然没有告诉黄立工所有的事实。接到指令后,他一方面和总部沟通协调,申请缓冲,另一方面在企业内部做好相应安排,陡然砍掉一个大客户,对经营和业绩的冲击可不是开玩笑。盛华平本来就在和他接触,遮遮掩掩地试探着,听到了风声,迅疾主动上门,表示有信心承接睿立科技的部分空缺。几番深谈之后,达成合作,价格比给睿立科技的上浮了15%。盛华平是个老练的谈判者,轻重拿捏很好,唯一有些古怪的条件,是个非常微小的细节性问题,要求他明确下来知会睿立科技的时间,不能更改。

他轻叹了口气。如果是自己的企业,他其实更愿意和黄立工这样的人合作。

黄立工回到江城,已接近黄昏。在机场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终于捱到了独自一人,身旁连陌生人都没有的时刻,扶着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上游断货,而且是减速机,这一刀可是直接捅到心口里来了。还有些库存,可就算加上北奥缓冲期三个月的供货,也撑不了多久。一个月后……一个月后,就要开天窗了。在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罗平志,一个虎视眈眈的金工机器人,都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对手。他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就栩栩如生地如在眼前,他们将如何席卷扫荡他的客户。

雪崩一样。

他忽然启动车辆,冲了出去,一路飞奔,一路惹来愤怒的喇叭声。

雨点在空中飘荡。

回过神的时候,江水就在眼前,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急停在江边。轮胎已经压到了水痕上,再迟几秒,他得想法在江底打开车门游回岸边了。

不知不觉中,开到了武山小镇,常过来的江滩。他摇下车窗,江风吹了进来,夹着雨丝。他大喊,像野兽丢在夜里的咆哮,声音很快被风雨打散,掉在地面上,连回响都没有。他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靠在座椅背上。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孤家寡人。

等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江滩上一片漆黑,只有江水轻轻拍岸的声音。黄立工拿出手机,想看是什么时间了,才发现手机还是关着的。下飞机时他忘了打开手机。

启动手机,已经是深夜。一堆未接来电,一堆未看信息。没有一条信息问他在哪,关注或担心他怎么了。孤家寡人。黄立工苦笑了起来,却又觉得这也可以是一种安慰,在睿立雪崩的前夕,在他独自呆在黑夜和崩溃边缘里时,世界仍在照常运转,机器仍在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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