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许茜茜离开的时候,许朝玉没有送她下去。他站在女墙旁,目送着许茜茜下去,走出侧门,打开车门。许茜茜回头凝视片刻,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记住一样。许朝玉向她微微点头,月光把他的身影淡淡地映在城墙上。

车安静地在沙漠公路上奔驰。许茜茜看着窗外,小沙丘连绵起伏而又一成不变,低矮的红柳零星地一闪而过。月亮还挂在天边,心思并不在这里,而是温柔地抚慰着城墙。今天是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多瞬间、画面似乎富有含义,急切地向她挥手,努力揭示着生活的含义,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形成明确的意识,变成经验或语言凝固下来。人在触摸到某些东西的边缘时,那些早就存在于生活中但未曾好好注视过的东西,所体验到的那种特别的若有所思和若有所失。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他。完全是陌生的,但是又……好奇怪的感觉。”许茜茜转过头来,打破沉默。

“你说你叔叔?人都有另一面的。每个人都是,你我也不例外。”黄立工专心开车。对于许茜茜的感觉,他不觉得奇怪。许茜茜之前和他讲过她叔叔,零星的回忆拼凑起的面貌和今晚见识到的本人完全不同。回忆都是玫瑰色的,他想。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许朝玉身上有着一种腐蚀性,像醋酸一样,会缓慢地腐蚀并最终摧毁他身边所有东西。许朝玉无意中都说出来了,孤家寡人。本能的感觉,没有形成明确的意识,但已经足够让他在离开城堡的那一瞬间,坚定地把这个夜晚这段城墙从他的生活他的记忆里抛出去。他现在的脑里想着的是他的机器人和内奸。

许茜茜轻轻摇头。不是这种感觉,不是一个人的多张面孔。她不知道怎么去捕捉并表达这纷乱的感觉。这张陌生的面孔,姑且这么说吧,陌生的谈吐、陌生的沧桑感、陌生的魅力,唤起的仍是那个熟悉的他。也许她叔叔其实从来都只有一张面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小时候,叔叔回国的时候,她都只看到某一部分。今晚在城墙上,她看到了面孔的另一部分。这两部分都是残缺的,看着大不一样,但是放在一起,相互补充,组成一个和谐而统一的面目。

就像亡命之徒从来都是黄金之城的另一部分,彼此需要,像血和肉交织,这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完整面貌。如果有人沉醉在黄金之城的大漠夕阳和市井风情,精美雕饰的街屋之间行走的骆驼和驴子,不起眼的角落里脏旧而精美的地毯上摆着的异域风情的什物,无意中发现亡命之徒的江湖,大惊小怪地叫嚷,以为是诗意小城的伤疤,隐藏的污秽,文明的阴暗面,感觉到欺骗侮辱或者犬儒的世故,那只能说,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身处的世界的真实模样。他生活在对世界的想象之中,用电视节目和广告、旅游图片和网络信息替代了真实。

车越开越远,离城墙越来越远,离叔叔也就越来越远。像是离开了快乐而肆意的花园,慢慢坠回到紧束而挣扎的现实里。这种失乐园般的感觉她很熟悉,小的时候叔叔送她回到家门口,她三步一回头的看着叔叔,慢慢挪进家门,也是这种失落。

“你说他能找到你要的中间人吗?”许茜茜几乎是不情愿地认真思考眼前的事。有点忐忑,许朝玉回到城墙上后,再也没有提起他们要办的事,说了几句闲话,就让他们回去了。叔叔描述的亡命之徒的世界里,可没有中间人的位置,而黄立工却说,中间人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就是中间人。”

“啊?!”许茜茜脑里冒过一连串疑问。感觉很荒谬,她对从小亲切和陪伴的叔叔的了解,居然还不如一个刚认识他几个小时的人。“不会有问题吧?”她心里总是不踏实,许朝玉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能拿到图片,拿到后怎么给他们。一切都像漂浮似的。与其说是担心事情有所差池,她更多是唯恐她叔叔失手在黄立工这里丢了脸面。

“不会的。小事而已,他会搞定的。”黄立工说。

“你对他比我还有信心嘛。”

“他要是拍着胸脯,说,兄弟,包在我身上,这里谁谁谁都是我的人。我倒会担心了。”

“你不就经常这样吗?”

黄立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许茜茜跟着他跑代理商、经销商和核心客户,饭桌上没少见到他拍胸脯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叔叔能帮你?”她看着他的侧脸。

“你以为这里是英国啊?找到人,什么事情都能搞定。这些是社会润滑剂,基本的办事规则。这里就是二十年前的中国,他要搞不定这些,早就灰溜溜回国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车在一片明亮的黄色里平稳的跑着,车里却是昏暗的。月光照不进车里。黄立工的脸似乎融入在这片昏暗里,模模糊糊。他看着前方,在想着些别的什么。许茜茜问的不是这个。在见面之前,黄立工就已经知道她叔叔会帮到他了吧?黄立工当然知道她叔叔在印度,以前和他说过的,但是有告诉过他叔叔正好就在这座小城里吗?她不记得了,也许有,也许没有。黄立工兴起要想法搞到机场过检相片的念头时,应该已经想到她叔叔了,然而他表现得不记得她叔叔这回事似的。

“你早就知道他……”许茜茜一阵隐隐的烦躁,有点愤怒起来。这次来印度,她其实是编外人员,原先的计划是黄立工和刘睿阳带着几个工程师参加招标。当她知道招标地点正好就是叔叔的驻地时,不由心动。正好黄立工和她聊到这个事情,她试探着问,说自己近期正好也想去一趟印度。后面的话是不如大家搭伴去好了,机票住宿她自己会解决。她知道黄立工主见很强,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更改。没想话还没说完,黄立工很爽快地截住,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给我当翻译,你不也想着多历练历练吗,正好。现在想来,他已经打算好让她去印度了,但是表现得是她自己要去,他大度的同意了。

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是她主动愿意的。

“你会说起你叔叔,但从来不提你爸。”黄立工看了她一眼,随口说道。

“是吗?”许茜茜想了想,似乎是的。黄立工似乎总是能够在她的思绪跑到危险的边缘时打断她,转移注意力,把她拉回来。

我现在自然不会和你们提起我父亲,许茜茜想。如果黄立工他们知道她父亲是谁,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她希望她目前达到的一切,她得到的认可,是因为她是许茜茜,而不是许廷宝的女儿。“嗯,我小时候是和叔叔更亲,”她说。确实,父亲太忙,不容易见着人,有什么问题,大都是叔叔帮她解决。她有什么事情,也爱和叔叔说,他也总有耐心听。后来,在父亲的安排下,叔叔去了印度,联系就少了。她去英国读书,就更没有联系了,更多是和父亲打电话。每年回国,遇上叔叔也回国,她会缠着他,很自然就回到了那种亲近的状态,似乎他在印度的一年只是个小小的生活停顿,就像晚上回家睡一觉,第二天生活继续,两人还会见到,说着话,带着她去玩。

黄立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给许茜茜一种安慰的暖意。她努力让自己释然,他也许有些狡猾,有些算计,但这不就是创业者需要具备的吗?在睿立科技历练体验的这半年多,她亲身感受到创业的艰辛不易,尤其在中国这个大斗场,没有手腕和心计的创业者,活不过两个月。如果他没有狐狸和狼的特质,她也会觉得他没有投资价值吧?!得遵守投资逻辑,她心里暗暗对自己强调,他可是她亲自决定并深入考察的第一个商业投资对象。

“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会离他越来越近,还是会越来越远呢?”本来是心里在想着的,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黄立工说出来。

“会越来越远的。”黄立工毋庸置疑地说。看许茜茜不相信的样子,他脸上又露出了那抹轻微的哂笑,问她:“你从来没想过吗,你叔叔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为什么要驻扎在这个又穷又小又破的地方?过来开拓业务的,不是应该扎根在新德里、加尔各答这些大城市吗?”许茜茜确实没想过,她知道叔叔经常去加尔各答,一呆就是半个月,但她也知道他就住在这个小城里。偶尔也会奇怪,很自然地就会想,文明遗迹,古国余晖。现在她自然不会把这个草率的答案说出来,不然又会看到他嘴角那丝无奈而又带着怜悯的神情。“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你打开地图看看。”

不用打开地图,有这个提醒,许茜茜大概知道了黄立工说的是什么,只是怎么可能……

“边境。”

远远的已经看到光伏园区的灯光了。黄立工把车速降下来。他没接着往下说,也不需要。在这个国家,有些东西天然带着危险的气息,哪怕是正常的活动,正常的行为。边境线上的中间人。就凭着从电影和新闻获得的浮光掠影的印象,许茜茜都足以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孤独。许朝玉去印度后的这些年已经充分证明了。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要远离。在危险的路上,人永远都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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