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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工上了出租车,开始查机票,能走的都比较晚,还有不少时间呢。按以往,他会到机场找个安静地方,在一连串的电话中等到上飞机。这一次,兴奋的劲头仍在心间,很想找个活生生的人面对面聊聊。他沉吟着掏出手机,拨了汪自强的电话。上海没几个人可找,这个当口他可不敢去找许茜茜。

汪自强在公司,很爽快地让他过去,到办公室聊聊。

“你抢先了一步啊!”

“啊,怎么说?”

“你也要往减速机发力了?”汪自强脸上的微笑别有意味。

原来说的是接收李艺团队的事啊。“做工业机器人,减速机是躲不过去的。”黄立工心想,这个圈子其实也不大,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尽人皆知。他越发觉得主动约见许少阳这步棋走对了。

“是我们中国企业躲不过去的。”汪自强示意他坐下喝茶,“我很欣慰,你愿意在减速机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上下硬功夫,此道不孤,华普终于有同道中人了。”

“汪总也在做减速机?”黄立工听他话里意思,似乎华普在玩什么大阵仗。

“我们是在谋划给国家给行业做点事情……”汪自强看到黄立工好奇的神色,轻轻一笑,“这是华普近些年最重大的一件事,也可以说是我的疯狂梦想,兹事体大,原谅我现在还得卖关子。真成事了,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好啊!期待汪总的好消息。”

“我没看错你,是做实业的料。我们有太多企业,就喜欢赚容易的钱,有点家底就急忙忙的去玩金融,赚大钱,根本沉不下心来做研发。前两天我刚去一家企业,聊起特种钢研发,他们放弃了,原因就一个,研发投入期太长,要5、6年才能见效果。”

“也不能怪大家……”黄立工说,“说实话,我都经常心思浮躁。看看我们身边,尤其是互联网创业的,动不动就融个几千万上亿,公司还不知道怎么盈利呢,转眼就上市了,一夜暴富。说实话,不心动是假的。有时候真会怀疑,这个事业真的值得我们去坚持吗?”

“你不还是坐在这里?不还是要启动减速机项目?”

“身边一帮人跟着你,最好的时光都捆在一起,不坚持下去对不起他们啊。”

“人做事情,靠的是内心的坚定。内心不坚定,外部再多的责任也是枉然。”汪自强举起茶杯,“别客套了,我不会看错你。”和黄立工碰了一下杯子,说,“别被那些泡沫迷了眼睛,中国从来不缺少脊梁,从来都有勇于承担使命、敢于负重前行的同道。”

“嗯!”黄立工认真地点头。

“日本一家公司垄断了碳纤维技术,超过70%,价格奇高,还不卖给我们。”汪自强站起来,声音昂扬,“日美欧对碳纤维技术构成长期垄断。但是,我们就这么服输吗?不,我们的意志从来没有‘服输’二字!我们终于攻克了,碳纤维价格下降了三分之二。包括攻克了超高强高模级碳纤维,尤其是T-1000级碳纤维生产线,成品的抗变形能力比日本的还强一倍,国际碳纤维价格马上暴跌,从2万元1公斤,下降到不到1万元1公斤。”

黄立工插话,“听说华为攻克96线车用激光雷达,直接把3000多美元基价的车用激光雷达打到200美元一套。”

“我们曾经进口日本的一套设备,中间出了一些问题,日方派工程师过来,要价20多万,维修过程不准我们工程师观看——他们半小时就修好了。那时候让我们很郁闷,必须自己攻关,后来攻克了,再也不受日本人牵制。”

他俩你来我往,列数着那些激动人心、也一直激励着国人的事情……

“不要妄自菲薄,中国造得出卫星、进得了太空,说明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中国人办不到的事情。”汪自强像是回到战场上,对着一干新兵发表讲话,“我们现在能做更多更大的事情,得益于前辈们的默默付出和扎实的贡献。同样,我们现在的努力,也会让以后的中国企业能做出更大的事情,做出欧美日做不到的事情!”

黄立工也站了起来,肃然听着。

“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去攻克,还有太多的东西我们还在被发达国家盘剥。材料方面就不说了,就说化工仪表和阀门,基本都还是进口,一旦出现故障,损失的就是上百个甚至上千个阀门的钱。多少高精尖的仪器,我们也只能靠进口,维修费、人家工程师的加班费,动不动就是上千美元一个小时。”汪自强声音转入低沉,但黄立工听得到里面的不服,听到那股就想打下山头的蠢蠢欲动。“我和你讲讲铁路的故事。”

1997年4月1日,我国第一次铁路大提速,全国客车旅行平均速度,由48公里每小时提升到55公里每小时;1998年第二次大提速,2000年第三次大提速,2001年第四次大提速,经过四次铁路大提速,也仅提高到每小时62公里。这是什么水平呢?英国在十九世纪铁路时速就达到了58公里。日本身为二战战败国,1964年新干线营运时速就达到了271公里,最高时速300公里。上百年的差距啊!

2003年,中国决定进行大规模的高速铁路建设。当时先进的高铁技术都掌握在外企手中,西门子、庞巴迪、阿尔斯通以及川崎重工等。与这些巨头们谈判合作,中国只有一个筹码,地域辽阔,市场空间庞大,几万亿的潜在投资。那时中方策略就是抛出谁和中方合作,谁就有可能拿到高铁行业未来的钥匙。整个谈判像走钢丝一样。最终的谈判结果,就是迫使这些大公司不得不做出妥协,出让关键核心技术。

黄立工对这个故事不陌生,找来各种资料看了很多遍。“这已经成为经典案例,都收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教科书里了。”

“这个故事的眼是在后面。后来,修建到京津城际高铁,招标,与西门子公司谈判。西门子厉害,有很多核心技术。其中有一样,27.5千伏真空断路器,能做到10万次不出故障——这个太厉害了。我们很想很想拿下这项核心技术,出再高的价格都行,谈判专家软硬兼施,想了各种办法,可以说是威逼利诱,西门子死活不肯卖。逼急了,说真卖不了,这是德国人花了40多年才攻克的技术,在全世界申请了220项专利。这是德国的国家利益,必须默克尔总理签字才能转让。最终,我们还是没有拿下这项技术。”

汪自强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的车水马龙。“这种技术,对西门子来说,可不是压箱底,而是一箱箱的。德国、日本、美国,很多公司都有独门绝活。”

黄立工跟着走到窗前,站到他身边。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汪自强说,“工业机器人现在的情况和当初高铁是一样的。核心技术、核心零部件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但是中国又是全球最大的工业机器人需求市场。”

“是的。在我们努力之下,四大家族的市场占有率这两年在持续下降,但是前阵我看了统计数据,进口量却一直在上升。说明,市场需求在急剧扩大。”

“这是很好的历史机遇。我们正在快速跨越、快速赶超的窗口期,这个窗口期不会太长。”

黄立工感到热血在流淌,但是一想到现实状况,不由又露出一丝苦笑。“可是,高铁毕竟是国家工程,举国之力统筹、谈判,一举奠定发展的基础。你看我们这个行业,虽然把四大家族的份额干下去一些了,但是质量稳定、有口碑有品牌的只有寥寥几家,其余1000多家机器人公司要么是组装,要么是二手货。”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主动承担起历史的使命,把零散的力量凝聚起来。”汪自强说,语气平淡,但是黄立工在汪自强的语调里听出了一种决绝的责任感,脑里蓦地泛起一个词,顶天立地。汪自强选择的路是他从未想过的,以后可能也很难会踏上,毕竟所处位置不同,秉性取向也不同,但不妨碍他对这个男人的敬重。

“你最近干得不错,我看得出你很兴奋,甚至是……得意。穷家小子终于干出点名堂,在家乡可是扬眉吐气了。”汪自强话语听着似是揶揄,但语气毫无调侃的意味,“这个兴奋劲我很熟悉,我当新兵第一次立功,就是这个模样。我看着后来的新兵,在炮火中干掉两个敌人,活着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可是你知道,越往上走,天地越宽阔,挑战也越大。做到了上一层的成绩,眼光还盯着原来那层小天地沾沾自喜,那就永远在那个小天地里了。”黄立工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在训练营里耍着花活的新兵,得意地转过身来,等着教官的赞许,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没穿着衣服。正在局促中,听到汪自说,“希望你加入,也欢迎你加入老兵的行列。”满脸火辣辣的通红中,跟着涌起一股热切的冲动——光着身子的新兵看到教官默默地示范了扎实的一手,才转身离开,心里泛起的羞赧和激动。

“我们都处在大国工业历史的剧烈转折期。从未有过这么严峻复杂的竞争局面,也从未有着这么多机遇和空白。”汪自强转向黄立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盯进他的眼睛里,“要狠,要快!不只是跑,得像跳下山崖那样的快。没有超越的心,没有五年走过人家三十年的决心,在这个时代只能是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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