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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觉得这里这么亲切过。”黄立工看着窗外,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暮色已经开始笼罩着路边的村庄和田地,像是久经年月而模糊的水墨画,大地上的所有轮廓都洇散进留白之中,模糊的辨认不出彼此。车在路上飞快,划过这一片暮色昏然,把一切都抛掷成风烟。遥远的天空还存有光亮,它们照往别的山野村舍,只是不小心被这边的眼睛远远地看见而已。

这条路他们三人走了有上百遍。从大学年代到创业年代,都在此路上往来江城和武山小镇之间。那时候他还年轻,心里总是装着太多东西,太多的爱和恨,太多的昂扬和不服,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窗外。张文峰不同,他迷恋这条路上的一切。许多假日的黄昏,他独自驱车,沿着这条路回到小镇,赴黄立工的临时之约。黄立工很得意,这就是兄弟,随时一个电话,水里火里。在张文峰,吸引着他的,除了远处的友人和夜摊的烟火热气,更多是夜里来回的两段路程。

他喜欢一个人穿梭在夜里的路上。这条路唤起他的乡愁,某种深沉而带着慰藉气息的乡愁,也许是来自他记忆中美好而孤独的童年生涯。

“总要给你更糟的,你才知道原来的东西有多好。”张文峰打着方向盘,平滑地转了个弯。他开着近灯,灯光温柔地照亮眼前那些他早已稔熟的景象。

黄立工点头称是。“我现在更坚定了,未来就是属于中国的。”他转头问后排座位上的刘睿阳,“你还记得咱们入境的时候,那个快捷通关的通道……”

“电子通关,人脸识别。”刘睿阳闭着眼睛养神,在飞机上他没睡着,疲惫正一阵阵袭来。

“对,人脸识别,就是这个,这是未来。”黄立工很兴奋,带着一种孩童般的雀跃,很多年前,他在邻居大哥哥家里翻箱倒柜,发现一本《小灵通再游未来》,带着一路小跑,那个下午,他坐在楼梯上,靠着栏杆,猛然撞进一个新世界里,也是此般的兴奋。“我都能感觉到,未来的大门正在向我们打开。”

“是让人惊讶,也很振奋。”张文峰说。他的职业习惯让他对行业新趋势、技术前沿突破保持着敏感,作为资本的代言人,他必须比大众更先一步发现能撩动大众神经的兴奋点。“辉煌的中国互联网,实际上是从抄作业起家的,抄了快20年。97年,我们把门户网站抄过来;99年,把即时通讯抄过来;00年后,把搜索引擎和电子商务也都抄过来。这些很快都上市,中国互联网前十年的大局就这么奠定下来。”

“抄作业,那不是你们资本圈的拿手好戏嘛。”这句话是张文峰聊天的时候常说的,用来自嘲,黄立工直接搬过来揶揄他。

“你不懂!我们搞资本的哪有那么low,我们可是文艺工作者!”张文峰一本正经地说。“嗯……?!”黄立工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我们都擅长文艺创作,敢编故事,更敢讲。”张文峰认真的说,“而且我们做得最好,因为我们专注,只做这件事。”

正在闭目养神的刘睿阳也忍不住笑起来。

在移动互联网蓬勃兴起之前,中国还没趟出自己的路。要讲好故事,“源出美国”、“模式已经被美国证明”几乎成了规定动作。“美国有创新有技术、中国有人口有市场”,是资本圈的共识,被认为是中美各自的核心比较优势所在。中国互联网发展得越快,抄作业就越主动而普遍。博客、生活服务、问答平台、社交网站、微博、共享经济……抄作业热潮在团购领域达到顶峰,被美国团购网站鼻祖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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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高估值神话诱惑,更被之前抄作业的彪炳成绩所诱惑,才一年半时间,团购网站就从空白飙升到5000多家,展开著名的千团大战。千团也好,百团也好,最后只会剩下寥寥几个赢家。

“互联网的头部效应越来越强烈,赢者通吃,输者尸骨无存。”张文峰说,抄作业其实更残酷,因为谁都可以抄,没有高阶的东西拉开距离,形成护城河,竞争就变成用血、汗和狠来肉搏。同时他也觉得振奋,用了二十年抄作业,时至今日,终于开始看到自主自发的竞争力。在某些顶端的领域,中国不再仅仅扮演追随者的角色,而是取得跨越式的发展,开始具备与其他国家一较短长的实力。

“赢者通吃,输者尸骨无存。”黄立工重复一遍张文峰的话,忽有感触,“和你们金融业很像啊!”

“都是赌博。”张文峰说。有根弦被拨动,他心里琢磨黄立工的话。这句随口的话揭开一条非常细微,然而也非常重要的暗流。“赌博才是真正的人性,要不然,金融行业都不可能存在。互联网也一样,调动人性中的赌性,不然也发展不起来。”

世事经常凑巧。黄昏时候,张文峰摆弄航空app,在航班信息里看到金融的影子,对他来说,只是异想天开的乐趣,给饭局准备点高级谈资;没过几个小时,黄立工就无意中提醒他,那不只是谈资,而是潜在的现实。伟大的金融啊,无所不渗透。张文峰开始认真对待,重新思考黄昏时分最后那个发现,几个简单的小市场,一旦数据打通,连接在一起,就会完成质变,变得庞大而强大,甚至像是一种隐形权力。

“你说互联网就是人性赌博,小心被骂死。”

“这个伟大的年代,被骂的名利双收,骂人的反而是lose

。有本事的聪明人,挣钱都来不及,哪有功夫骂人啊?!”张文峰有点感慨。他亲身经历过的,在股市操盘的那段漫长时光,见得太多。有些客户,一点风吹草动就电话连连,拉个跌停就各种问候,他很快就发现,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创造出新的财富机会了。越是被时代抛弃的,越喜欢过嘴瘾。时代飞快往前走,骂骂咧咧的人,留在原地。

黄立工瞅了张文峰好几秒。“文峰,你又在动啥心思?”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金融行业很快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张文峰越来越肯定。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这几年互联网概念往其他行业扩张的势头越来越猛烈,触角几乎伸进每个传统疆域的角落里。资本圈自然欢迎,而且推波助澜,这总是有利于讲故事的。他在一份报告里看到一个词,互联网+,心里佩服,这是高手啊,几个字讲尽当前正在发生的故事,更牛逼的是,还给后来者留下更大的狂热空间。待要揉进ppt里,随即发现,一夜之间,他那小小的资本圈里已是人人见面必提“互联网+”。在这种亢奋狂飙到自己人都觉得荒谬的气氛里,所有人眼光盯着快速变化的东西,盯着色彩丰富的泡沫。有些普通然而本质的东西就被轻易忽略掉。但是现在,张文峰暗暗攥着拳头,他抓住了这道暗流。“互联网的气质越来越远离传统行业,它在靠拢金融。这干柴烈火的,不搞在一起都见鬼了。绝对会是一场海啸,把一切都席卷走。”

“你不会又蠢蠢欲动,想要回去吧?”

“不,我出来就不会回去。”张文峰说。他才不会那么蠢。都扎根在人的贪婪,都在调动人的赌性,这样两个行业,一旦融合,将是爆炸性效应,得有多少人争先恐后涌进去。就算回去,镰刀那么多,韭菜不够用,就当磨刀的好了,挣镰刀的钱,暴利,还安全。

黄立工心里有些不安。张文峰嘴上很坚定地说不会,但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和热情。他的不安很快就被灯光驱散,车转入左边的路口,前方看见一个灯火明亮的小镇,在浓重夜色中,很是安慰人。黄立工和刘睿阳精神都一下振奋起来。

家乡。

家乡的熟悉气息。那远远的点点灯光,是工厂里轰鸣的机器,不停歇的工人,加班的工程师,是江边的排挡和夜摊,蹿着火苗的热锅小炒,永远在沸腾的大锅炖菜,挑着高高的渔灯照亮每家的地盘。黄立工欢呼起来,虽然只离开几天,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记忆中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漫长,家乡的灯火也就变得像一种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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