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武山，黄立工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全公司都动员起来，还起了一个代号，启航行动。这是第二选择，他第一个闪到脑里的名字是大饼行动。
许茜茜被他喊回公司。“干什么？”她问。
“总策划顾问！”
许茜茜纳闷。黄立工得意地说，“你把英伦风格好好策划到我们的启航行动里。”许茜茜的纳闷变成哂笑，“你是让我穿着马褂套英式三件套吧。”
“是这个意思！”黄立工一拍大腿，这小妮子一针见血。“我把行政老张派给你，他会好好配合你，马褂他懂行。”
许茜茜拨浪鼓似的摇头。黄立工凑近她，“这次行动为什么叫启航行动？”
“为什么？”
“世事艰难，远大前程。”黄立工低声说。
“你看完《世事艰难》，要开始打开《远大前程》了？”许茜茜有点明白过来了。黄立工点头，“这是通往远大前程的启航，打开所有门的钥匙。”
许茜茜一脸不信。黄立工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真有你的。”许茜茜笑了起来。亏他想得出。打开所有门的钥匙。
“帮我打好这一仗！”黄立工志得意满。
许茜茜一旦领取任务，行动起来麻利迅速，一丝不苟。在英国读书实践课，诸多类似项目，轻车熟路。她首先和行政老张敲定接待流程和每个细节，中式味道，英伦内涵。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中，把公司各部门年轻人都调动起来，科研、工艺、测试、销售、质检，甚至财务部门的小姑娘、小伙子，都拉出来了。请产品经理给大家培训普及，请品牌部同事讲解公司发展规划，她亲自培训商务礼仪。
周五那天果然群星璀璨。沈阳自动化所朱教授、合肥的张高工、北航的王教授都来了，有年富力强的中年精英学者，也有退而不休的行业权威，二十多人，聚集一堂，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中国智能制造的大腕。
黄立工请了两位神秘嘉宾，江城黄卫东副市长，分管招商；孔广华副县长，分管科技开发区，武山小镇由他直管。本来，这种国家级课题的阶段性成果验收会，地方政府官员一般是不会被邀请的，毕竟偏科研，还有一定的保密性。但是黄立工准备妥当后，跟魏才圣请示，最终同意了两位领导参会。
黄卫东和孔广华也知趣，坐在旁听席上，专心聆听。某种意义上，这里坐着的许多人比他们要显赫多了，魏才圣教授同意他们坐上主会议桌，虽为列席，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会开了两个多小时。验收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魏才圣一向风格，对自己的成果越有信心，越是一句虚话都不肯说，真正的创造和突破要精确点到，不足和以后的空间也要如实道出。来的都是行家里手，很快就掂出份量来。后面一个多小时，成了神仙会，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唇枪舌剑，明争暗斗。魏才圣主持，不时扔出靶子，这帮人个个目光老辣，评点起来又狠又准，毫不容情，刘睿阳听得眉飞色舞。黄卫东也一直认真聆听，不时埋头做笔记。
黄立工就没有这么嗨了，有些话听着似懂非懂，琢磨过来意思时，场里已经说到下个话题了。他在心里有点儿着急，时不时看表，想着这帮大佬们啥时候才兴尽结束呢，后面的才是他黄立工的正戏啊。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许茜茜手一挥，会议桌换上果盘和精致小点，进入闲侃阶段。许茜茜看着布置停当，悄悄退出门口，她还有紧要事务呢。她拿出手机，攥在手里，去往另一处小接待室等候，顺便确认一遍布置情况。
手机震动，司机告知迎接的贵宾马上就到。
许茜茜走到楼门口时，林义伟和助手正好下车。
“我是黄立工的助理，许茜茜。”许茜茜微笑着握手，“不好意思，林先生。前面的活动，政府官员和工业机器人专家讨论太热烈，时间意外延长了。我先接待你，我相信半小时内他们会结束的。”
林义伟饶有兴致的看着院内张灯结彩的热闹劲，目光落回到许茜茜脸上，“许小姐是同行？”
许茜茜微愕，这人的眼光好锐利。她脸上笑容不变，“我在投资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
“你有属于我们这种人的笑容。”林义伟说。
黄卫东站起身，向诸位专家客套一圈，态度谦逊，表示想说上几句，向在座的专家们请教。“不怕诸位专家笑话，我是文科专业毕业的，对机器人最早的接触不是欧美日韩，而是来自咱们中国的诸子百家。《列子·汤问》记载着这么一个故事，公元前900多年，那是西周周穆王，巧匠偃师制作了一个能唱歌、跳舞，像真人一样的人偶。要说机器人这个概念，发明权是我们中国的。
大家一阵笑，这个黄副市长很会开场，现场一片放松。沈阳自动化所的朱教授说，“黄市长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啊。这么说呢，工业机器人也是缘起于我们中国。三国时期，诸葛亮为了给北伐大军提高粮食运输效率，发明了木流牛马。这就是搬运机器人的鼻祖嘛。”
笑声中，朱教授伸手示意黄卫东继续发言。
“我们正在起草制造强国的十年纲领计划，智能制造是重中之重。今天很荣幸听到各位专家的高见，我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奔腾。我刚才有个粗浅的理解，工业机器人啊，关键词不是机器，而是人。人是这个地球上最高级别的、最精细的，和别的东西不一样，人是知识的汇集。”黄卫东迅速拉回到主题，“我的理解，工业机器人也是制造业中最高级别的东西，集合了各种知识于一身，要非常智能。同时，又是最精细的东西，以钢铁之躯，完成最精巧细密的动作。这是很大的挑战。”
北航的王教授接过话说，“黄市长的理解很到位了。这个挑战呢，不是精密。完成精密动作，本来就是机器的优势。真正的挑战就两个字，表达。”王教授环视一圈，看到场内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缓缓的说，“工业机器人完成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核心控制器、伺服驱动器和伺服电机三方协同作战。算法的核心价值，就是理解作业环境的情况，理解机器人本身的情况，表达给核心控制器，传递给伺服驱动器，让机器人做出最精确的动作反应。不掌握核心算法，相当于一个思想健全的人，有语言障碍，没法正确理解别人在说什么，也没法正常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怎么可能适应环境、改变环境？！我们很多工业机器人稳定性不高，故障率也居高不下，归根结底原因在这里。”
刘睿阳暗暗点头，心里暗服。说起来，王教授和魏老师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了，只是一南一北，来往没那么频繁。这个王教授矮矮胖胖的，圆圆的脑袋秃了一大圈，看着其貌不扬，眼光却凌厉，三言两语点出要害处，“表达”这个概念听着似乎有些标新立异，但颇有启发性。刘睿阳想起自己在攻关过程中，最难以着力、最耗费脑力的，确实就是“表达”。算法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怎样把外部微弱、杂乱且零散的信号抽取出来，表达成明确有力的信息，怎样从信息中得出对环境的判断，决定机器人该如何反应和调整，形成指令，清晰地表达出去。就像诗一样，简洁而强大，短短四行，二十个字，精准地写出境况和人心，精确地表达出来，让老妪都能听得懂。没错，刘睿阳心里一阵激动，好的算法就是诗的语言，同样有着动人的诗意。
“我们研究国外的工业机器人，查阅相关的技术资料，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什么资料都能找得到，就是找不到算法文档。我听说前些年，有人把法克工业机器人的算法文档发到网络上，结果那些机器人论坛网站一夜之间就接到律师函，必须删除。可见，这些顶尖的工业机器人公司同样认为算法是他们的灵魂，得严格保密。”王教授把手指向魏才圣和刘睿阳，圆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今天，我们这么多人推掉事情，改变行程，全都过来这里，就是因为魏老做的这个事情很有价值，是灵魂的事情。”
“责无旁贷！”魏才圣认真的说。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被老友明晃晃地摆在面上吹嘘。“这是对国家的报效和责任，也是我们高校的使命。现代高新技术的发展，大部分都是从高校的基础研究出来的。比如说，世界上第一家机器人公司U
imatio
是1961年成立的，但它的源泉，第一台工业机器人的原型机早在20年前就在斯坦福做出来了。我们中国的高校不能落后啊，我们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们不像他们有20年可以慢慢酝酿和成熟，我们得加速追赶。好在，中国现在的企业也很有进取心，把一线实践和我们的研究融合在一起，比如在座的黄立工先生，和我的学生刘睿阳一起创办了睿立科技，成为我们的实验基地，第一时间进行成果转化。”
黄立工应声站起来，用几句话简要介绍了睿立科技，和众人打招呼，一番寒暄。刘睿阳心底一阵感动，他知道魏老师爱惜羽毛，不轻易和企业粘连，今天如此，对他真是青眼有加了。
“鲲鹏机器人近来名头很响啊，在市场上非常凶猛。今天终于见到了。”合肥的张高工笑着说。黄立工听得懂，他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一家出身纯正的工业机器人公司，不以专业立名，而是用市场活动和价格战玩出名声来。只不过魏教授郑重推介，他就把话说得很客气。
“我也听说了。”沈阳朱教授附和说，“上个月我去了一些企业，他们都在抱怨鲲鹏牵头把市场价格给搞乱了。当然这个是正常的竞争，不过，我还真有点担心，想问一下黄总，你们手头有多少钱可以这么烧？”
说着，朱教授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做企业，又不是做雷锋。”黄立工也笑着说，“前年，中国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工业机器人消费市场，但是，是国际品牌的市场，四大家族占据着60%以上的份额。今年呢，在国产品牌的努力下，他们份额已经不到一半了。当然，这里也有我们鲲鹏机器人的努力。”
有些专家在点头，有些专家在摇头。黄立工环视一圈，眼光最后落在坐在边角上的黄副市长和孔副县长。他今天不是黄大炮。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真正的说话对象是谁。
“市场就是个蛋糕。低价只是个市场策略，为了抢蛋糕。有些人蛋糕被抢了，就觉得别人在扰乱。那是他们目光狭隘，总以为蛋糕是不变的。其实，低价和专业品质毫不冲突，都会把蛋糕做大。蛋糕做大了，所有人获益，有专业水准有市场能力的企业都能分到比以前多的蛋糕。”黄立工侃侃而谈，“工业机器人是一条刚起步的赛道，至少还有十几年。很宽阔，以后的蛋糕会很大。各位都知道，十年前开工厂，能用人干的事，不会买自动化机器；现在反过来，工业机器人能做的事，越来越少雇人了。越是大规模的制造，越是简单重复的低端劳动，就越会出现机器人替代人力的趋势。去年，工业机器人赛道的投融资活动开始活跃，投融资总额超过8亿。这只是开始。”
说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黄卫东，看到他在缓缓点头。
“小伙子有干劲。大家都是开玩笑，其实对你们都很有期待。你们这个团队，有魏教授把控，绝对不会去做低端仿制的工业机器人。我们都期待你们为中国的工业机器人打开一片天地！”北航王教授出来圆场，顿了一顿，看向黄卫东，说，“这是江城市的幸事啊，有这样一群年轻人，有国内最好的工业机器人智力支持，又能卧薪尝胆，一腔热血，死磕到底。我们地方政府不支持这样的企业，要支持怎样的企业？！”
黄卫东哈哈笑着，就势站了起来，“我今天真的很感动，全国工业机器人的权威这么关心和认可我们本地的企业。”他走到会议室中央，看着黄立工说，“我们都姓黄，是本家了，今天我就当着这么多大专家们的面，来一个‘以权谋私’。你们说，需要政府怎么支持？”
终于到这个时刻了。黄立工运筹帷幄，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这句话。
“谢谢黄市长！”黄立工站了起来，“我们想在武山搞一个工业机器人产业园，希望市里在土地和财政上多多扶持。”说完，他向在座的诸位专家颔首示意，专家们自然明白。他们常被各地政府请去咨询，司空见惯，机器人工业园区遍地开花，多一个少一个，似乎不影响大局。在他们眼中，这个提议没有新意。
黄卫东淡定地盯着黄立工，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想做的是赋能式的园区，和普通的工业园区不一样。我们首先解决的是武山自己的问题，武山和周边众多企业的生产优化。”黄立工胸有成竹地说，武山小镇是老牌的通用工业基地，企业众多，但大部分是中小微企业。它们在生产制造的过程中对工业机器人是有需求的，但规模效应不够，成本和生产习惯迁移都是不小的问题。成立工业园区后，通过与政府平台或龙头企业合资形式，建立智能工厂，睿立科技为工厂提供智能制造系统，为辐射区域的中小企业集中提供租赁服务、代加工服务，通过平台式的集中，实现规模效应。这是一种“共享工业机器人、共享生产”的模式，中小企业无需进行设备投资，解决投资门槛的问题，无需为设备操作、编程、运维等事项操心，解决了不会用的问题。
开始有专家在点头了。副县长孔广华听到黄立工的表述，来了兴趣。“这正是我们县最头疼的问题。黄总提到的赋能式园区、共享生产，将直接解决企业用工荒导致的停产问题、产品制造环节一致性差的问题，还能化解企业的职业病防护风险，同时实现环保集中控制。”
孔广华原是江城一所理工科院校的副教授，来此挂职一年，担任科技副县长。挂职期满后，干脆向组织申请，留在当地，担任实职。他和睿立科技接触颇为频繁。
黄卫东笑意满脸，指着孔广华，“那就抓紧打报告吧。这个有新意，有创意，也很有意义，我们作为一个重大事项来研究。”
黄立工马上趋前，紧紧握住黄副市长的手，“多谢黄市长关怀！”
“不要痴迷细节。你并不需要那么多细节。”林义伟看着许茜茜，仿似看着刚到他手下报道的实习生。许茜茜刚和他闲聊到毕业后给了自己一个GapYea
。“怎样把行外的人弄晕掉？把他带进来，用无穷无尽的细节让他迷失。”
“不就是因为对细节不了解，才会被细节绕晕吗？”许茜茜并不信服，虚心的问。
“哈哈，你很机智。”林义伟愉快的笑了起来，“这是个聪明的错误，但是事实正好相反。是你模糊了自己的原则和目标，才会淹没在别人的细节里。告诉你一个我从业二十多年的教训，理解是成功的大敌。理解别人的难处，就是不给自己活路。我们这个行业，能做到顶峰的人，必须对目标之外的东西保持冷漠。”
许茜茜似懂非懂，沉思地点点头。桌面上手机亮起呼吸灯，她拿起来扫了一眼。“那边结束了，要不我们出去？”
林义伟站了起来，有些感慨的说，“可惜，人类的本性就是渴望理解，也渴望被理解。”
许茜茜也站起来，“你刚才说要对目标之外的东西保持冷漠。那么，人呢？也是东西？”
“是。”林义伟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说，“可惜。你是做投资的好料子。”
许茜茜心里咔嗒一声，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些什么似的。带着林义伟往外走的时候，她心里还在努力捕捉那个感觉，想看清楚它的面目是什么。
黄卫东提前告退，他还要赶下一个会议。黄立工送出来，在楼门口，他说，“黄市长，孔县长，我还有一个小请求，不知是否可以提？”
黄卫东和孔广华对视一眼，他转向黄立工。“你这小伙子，干的正经大事，有什么不能提的？”
“如果市里觉得园区可行的话，我想把动力机总厂接过来，改造改造......”
孔广华吃惊：“动力机总厂？几十年的老厂，早都停产了。除了土地和老厂房，就没别的了，你怎么想接这个？”意思自然是提醒黄卫东，动力机总厂历史包袱太重，地产开发商都不敢轻易接。他随即作恍然大悟状，对黄卫东说，“对了，他是老厂长黄严的儿子。老黄厂长啊，是我们县里为数不多的国家级劳模，党的先进工作者。”
黄卫东听明白了，拍拍黄立工的肩膀，“将门虎子！这样吧，你们提交一个方案，市里县里研究研究，会充分考虑你们的意见。”
接着是合影环节，刚拍完，“意外”撞上了许茜茜带着林义伟参观园区。黄立工向黄副市长介绍林义伟，大名鼎鼎的国际投资机构白岸资本的高级合伙人。他轻描淡写地提到，印度一战，与林义伟、迪拜光伏集团一见倾心，林义伟专程前来考察和洽谈投资事宜。
黄副市长满脸笑容，感谢国际资本关注江城优秀企业，互换名片后，便匆匆离去。
黄立工目送黄副市长的车离去，转身热情地招呼林义伟。他自然是黄立工特地约过来的。黄立工想起在印度时林义伟说过近期会来中国考察一波企业，于是翻出名片，联系上他，左右腾挪，设法把见面时间和验收会安排到了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