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高峰壮胸臆尽我所能

华瑶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决定接受最坏的结果,没想到齐风竟然死里逃生,顽强地活了下来。

华瑶十分惊喜, 又安慰了齐风几句。

齐风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华瑶连忙制止道:“有话好好说, 你不要乱动,你中了剧毒, 必须安安静静地休养。”

齐风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浅红。他局促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也有些发烫了,心脏像是战鼓一样咚咚直跳。他以为自己余毒未消,不禁微微地仰起头,呼吸也乱了两拍。

他的双目被一块纱布蒙住了,纱布的尾端又和他的长发一起垂落在枕边,从下巴到脖颈的弧线更明显,也更惹人垂涎, 颇有一种病弱的、凌乱的美感。

华瑶视若无睹, 只说:“我先走了,你一定很累吧,今晚早点睡觉, 我明天再来看你。”

齐风自言自语道:“我有一块手帕, 殿下送给我的,现在找不到了。”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一块手帕而已,丢了就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喜欢丝绸帕子,改天我送你一箱, 你还可以换着用。”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内的油灯越来越黯淡。齐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 烛火在她的眼中跳跃,他心里却飘荡着轻风细雨,各种各样的杂绪,亦如淅淅沥沥的雨滴,不断地浇灌着他的非分之想。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从前那些胆怯的念头消减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他抛却了平日里的种种顾虑:“我只想要你的一块手帕。”

谢云潇沉默已久。他正站在窗边,眺望着漫无边际的雨夜。他听见齐风的声音,也没把头转过来,状似平静地道:“区区一块手帕,能有何用?杂念过多,难免伤身,你的当务之急是静心休养。”

齐风没想到谢云潇也在这间屋子里。他还以为谢云潇去巡城了。谢云潇的武功境界登峰造极,呼吸声、脚步声都是极轻的,如今的齐风重伤未愈,无法察觉谢云潇的踪迹,便在谢云潇的面前闹了个笑话。

齐风并不觉得羞愧。他本是一个将死之人,孤零零地走在黄泉路上,远离世间的一切纠纷变故,大夫把他救了回来,他至少应该说两句遗言。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渗出一点鲜红的血迹,渐渐地浸润了干裂的嘴角。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她把手帕递给他,而他接过帕子,尽力止住了咳嗽,喃喃地说:“让您见笑了,我不仅……虚弱无力,还胡言乱语。你骂我两句吧,我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华瑶若有所思:“我从来没有骂过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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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瑶笑了笑:“我责罚你的兄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比燕雨强得多了。他偷懒耍滑,你勤奋刻苦,他粗枝大叶,你谨慎小心,你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齐风攥紧了那一块干净的手帕。他的思绪随着华瑶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心头滋生了一种隐晦的担忧。他一直记挂着燕雨的安危。

燕雨在三公主的府上受过罪吗?他和杜兰泽是不是安然无恙?顾川柏有没有故意为难他们?这些问题的答案,齐风无从得知。

齐风浑浑噩噩,疲惫不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我……我和兄长有通感,他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感觉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了一句:“燕雨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齐风含糊不清地低语道:“他好像很焦躁、烦闷、怏怏不乐。他和杜小姐的处境,恐怕不比我们好多少……燕雨是爱偷懒的人,但他……他绝不会出卖我们,死也不会……”

“好了,我知道了,”华瑶格外温柔地帮他掖了掖被子,“我和燕雨也是一起长大的,我自然明白他的本性。杜兰泽心思缜密,又有深谋远虑,我姐姐暂时不会动她一根毫毛,更不会处置燕雨。你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言罢,华瑶吹灭了蜡烛,与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他们二人一路无话,坏消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华瑶的暗探风尘仆仆地送来急报——驻守邺城的叛军连夜出发,将在明日抵达彭台县。

这一批叛军足有三万多人。他们在邺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把年轻人的脑袋砍下来,串在粗糙的麻绳上,悬挂于邺城的城楼。由于死者众多,那些人头也有成百上千个,就像一面密密麻麻的、血肉淋漓的旗帜,在半空中迎风招展。浓黑的头发、空洞的眼眶、红白相间的脸皮,无一不叫人毛骨悚然。

华瑶听完他们的恶行,仿佛闻见了一股腥气。她试着运功调息,额头却冒出了涔涔虚汗。等到暗探走后,她拽住谢云潇的袖摆,似乎马上就要昏倒了。

谢云潇立即搂住她:“卿卿,切莫忧虑,你重伤未愈,应该躺在床上休养。敌军三万多人,我军一万多人,兵力相差并不悬殊,守城也比攻城容易。今夜我带兵出城,伏击敌军,明日必定传回捷报。”

他扶着华瑶坐到了一张软榻上。她侧倚着软枕,被淡薄的烛光照耀着,乌黑的长发如黑缎般散开,从他的指间慢慢地划过。他半低着头,细看她的神色,只见她脸上无悲无喜,无恨无怒,眸光深沉而平静,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泊。

她轻声说:“你不必安慰我,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官兵还有一万多人,但是,不少人的身上都有伤。你是神勇无敌,官兵的武功远不及你,他们前几日才拼尽全力,如今的士气是较为低落的,官兵应当转攻为守,转战为袭。”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烛台,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颜色与往日不同,竟然从粉色变成了白色。她气血亏损,脉象涣散,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武,正如汤沃雪所言,她至少要再休养半个月。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千百万个念头。

她与谢云潇对视片刻,郑重地说:“我会把官兵分成四队,镇守城墙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你不必出城迎战,只需率领精兵两千人,在城中救急救难。哪一方的守军求援,你就要立刻赶到……”

谢云潇似乎猜到了她的计策:“你自己呢?”

华瑶从容道:“我肯定也得在战场上露个脸。否则,敌军见不到我的人,便会造谣我受了重伤、没了命,那官兵的士气急转直下,彭台县恐怕就守不住了。”

谢云潇严肃道:“倘若你去了战场,倒真有可能没命。”

他紧抓着她的手腕:“外面的瓢泼大雨,至少会下几天,你的伤口沾了水,必定红肿不堪、痛痒交加。你原本就有严重的内伤,后背的外伤一旦恶化,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外伤溃烂,内力散失,心肺虚损,气血衰竭,这些不堪设想的后果,你可曾考虑过?”

华瑶把头扭到另一边:“你不要吓唬我。”

谢云潇捏着她的下巴,缓缓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并非我危言耸听,卿卿,你绝不能以身涉险。”

华瑶道:“你这是劝人的态度吗?你就是想吓唬我。”

烛光映在她的眼里,闪闪发亮,灼灼生辉,比水晶更剔透澄澈。但她似乎有些动怒了。不久之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今,她稍显烦躁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敌军阴魂不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和朝廷并非同盟,朝廷随时都可能以“通敌叛国”的名义剿杀她,而她身在秦州,有理说不清,有苦诉不出,宛如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谢云潇对她的怜意更深。他低声道:“我怎么舍得吓唬你?我每天都想尽我所能地多了解你。”

华瑶道:“那还是我更实际,我每天都想,尽我所能地多亲亲你。”

谢云潇的目光在她唇上停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哪里经得起这种挑拨?马上就亲了一口他的侧脸。她还坐到了他的腿上,悄悄地对他耳语道:“你是我的,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属于我。”

谢云潇淡淡地回应道:“或许吧。”

说来奇怪,如果他曲意迎合华瑶,华瑶反倒觉得兴味索然,但他这样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华瑶兴致盎然。她在他的颈侧亲了又亲,还谨慎地摸了摸他的喉结,他任凭她玩了一小会儿,才把话题扯回了正事上。

华瑶一时没有主意。她也不强求自己,老老实实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依然有嘈嘈杂杂的雨声涌入她的耳朵里。她跑下床,看着外面的景象,忽然心生一计。

彭台县有一座石砌的高塔,高达十余丈,塔身的倒影落入了芝江,塔顶的尖头穿入了天空,站在这座塔上,便能俯瞰全城,声音也能传得很远。

当天上午,雨还没停,华瑶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进了那座高塔。她四面八方的人都举着伞,她连一滴雨都没淋到。她安安稳稳地站到了塔中,面朝着一扇窗户,以“演练”为名,召集了不少官兵,众人见她的神色一如既往,便也不再理会传闻所说的“公主重病未愈”。

华瑶亲自敲响战鼓,指挥众人排布军阵。她站在高处,更方便她检视军容。秦三、祝怀宁、许敬安、陈二守都遵照她的调度,各选了一批人马,驻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墙。

午时才刚过不久,雨势还没有丝毫减缓,敌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总共三万多人的一支军队,击中所有兵力攻打秦三所在的东面城墙,秦三临危不惧,率众拉弓放箭,投石扔弹,把敌军的前锋杀了个片甲不留。

那敌军还要再战,谢云潇已经带兵赶到。他的剑光如旋风,身影如疾电,许多人临死前都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穿着一身飘逸的黑衣服,剑上满是流不尽的鲜血,经常把人连头带肩地斩断半边,就像一个收尽凡人的魂魄的凶神。

这一批叛军之中,并无一人的武功可与谢云潇相提并论,也没有比得上秦三的悍勇之将,渐渐的,他们便显出了不可逆转的颓势。

自古以来,彭台县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沈希仪单凭两千精兵,都能抵抗四万敌军,更何况是秦三、谢云潇、许敬安率领的精锐之师?

敌军几番辗转,多次进攻各个方向的城墙,皆以失败告终。不过一日的功夫,敌军的三万人马只剩不到一万,主将又被许敬安一剑砍头,军心一霎溃散,士兵们纷纷溃逃,许敬安活捉了上千人,官兵又打了一次胜仗,“屡战屡胜”的捷报也传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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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三月,京城的风景蔚为壮观,城中的树林开满了繁花,浓郁的香气飘散数十里之远,纵横交错的河道边上,杨柳衬映,桃李缤纷,红粉碧绿,美不胜收,男男女女结伴踏青,各种各样的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世家贵族的诸位公子小姐,也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在京城的各个名胜之地游玩。

今日的春光是如此明媚,金连思的笑容比平时更明朗几分。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自有不少人想和她攀交情,也有不少人是她攀不上的。她和一群世家子弟出来游玩,这一路上,众人都在谈天说地、针砭时政,只有她从不参与讨论。

金连思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对谁都是一副温文有礼的姿态,便有人称赞她说:“金小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今年的殿试上,你一定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金连思佯装嗔怒道:“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我哪里追赶得上?你这样的胡话,休得乱说,可别叫旁人听见了。”

那人忙说:“是,是,金小姐莫气,我给您赔个不是。”

他们一行人都站在一条大路的侧边,金连思的侍卫忽然来报信说:“小姐,前头来了一辆马车……”

金连思的父亲效忠于大皇子东无。金连思也跟随父亲,早早地向东无投诚了。东无便把一名近身侍卫赏赐给了金连思,这侍卫的武功十分高强,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动静,金连思很相信他的判断。他这么一说,金连思便猜到了,前方驶来的那辆马车是非同一般的马车,车中必定坐着大人物。

金连思叮嘱了侍卫几句话,那侍卫就在路面上铺了一层篱笆刺。

少顷,马车匆匆地疾行而过,拉车的骏马忽而惊叫不止,踏蹄不动,马车经过一阵忽上忽下的颠簸,车内传出来一个清冽好听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下车去瞧瞧。”

只这一声,便让金连思胸口闷塞。她已经猜到了,端坐于马车之内的贵人,必是当朝六皇子,高阳司度——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儿子,也是东无最厌恶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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