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在蒋瓛的眼里，面前的朱元璋像是一头怒而噬人的恐怖巨兽。
他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
很明显，皇爷定然是看到了“引经据典”之后的内容。
他自己可是非常清楚。
那后面洋洋洒洒，全是类似指着鼻子骂的“谏言”！
而朱允炆。
更是直接愣住了。
从去年父亲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皇爷爷，有如此冲动、失去理智的情绪波动。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皇爷爷明明看得十分愤怒，蕴含着杀意的字眼，从声腔内疯狂吼出。
但是。
手上捏着的《鸣冤书》，却并没有半点儿的松懈。
甚至也没有揉成一团，直接扔出去。
反而还越握越紧，双眼从上到下、从右往左的扫视。
明明看得越来越愤怒。
口中更是喊着
“给咱杀了他！”
“给咱杀了他！”
但却压着将其撕碎的冲动，继续往下看去。
“是！”
这时。
蒋瓛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答应一声，就要离开谨身殿。
皇爷愤怒的表情，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甚至那“苏怀”的死，在他看来也是自作自受。
他下定决心。
去了承天门外，先将其押入大牢，给他尝一尝锦衣卫的“套餐”！
你不是会写吗？
牢里对付手指和嘴皮子的刑具，可是被他们研究出了好些个花样。
他要一个个的在其身上试验，以发泄心头之恨！
然而！
蒋瓛刚匆匆走出两步。
“慢着！”
蒋瓛脚步停下，错愕的看去。
但见皇爷依旧愤怒的看着手上的《鸣冤书》。
此时的他，已经将苏怀引经据典的“秦皇汉武”之错看完。
甚至看到了苏怀所写的第一错的末尾……
鸣冤书中，骂他将大明看成一家之天下！
将宗师子弟养成了骑在百姓头上吃肉喝血的废物！
这怎么不让他气愤！
纵观大明上上下下。
可有何人敢如此辱他？
而最后的几句，更是让他青筋暴露，双眼猩红，透着血丝。
他不禁一字一句的念出：
“民敢断言：”
“一百年内，藩王宗室人人自大，增产屯田，吞民脂民膏！”
“两百年内，宗室所需岁俸，必成国朝税收无底洞，中枢与宗室博弈……陛下之子孙，或有富可敌国，却侵占的是百姓的田产和血汗。”
“或有当街饿死者，因为朝廷中枢，定会篡改祖制，削废岁俸，无能者当街饿死，或为草寇，或为敌贼！”
“宗室制度，也将成大明亡国之患！”
念着这些文字的时候。
蒋瓛因为之前看过，所以有心理准备。
而朱允炆则是听得目瞪口呆。
大明宗室！
在他的记忆里，已经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在皇爷爷面前说过这个问题了。
但是。
皇爷爷的态度，一直是敢于提这个，就是在等着他翻脸，更有甚者直接就被处死。
曾几何时。
皇爷爷还问过自己，对于藩王宗室的看法。
朱允炆的回答当然滴水不漏，言说：以忠孝之义，皇家亲情让藩王宗室团结在一处……基本上都是捡着好听的说。
可是！
在他自己的心里，特别是在他和近臣“齐泰、黄子澄”等人的交流中。
早已经把“藩王宗室”，看成了心腹之患！
要知道历史上，朱允炆上位四年，专门就是去干“削藩”了。
结果“藩王”没削成，反而还让此时远在北方的燕王朱棣，直接将其皇位给夺了！
当然！
现在的朱允炆，在听到这番话后。
第一个反应是：此人胆大包天！
但……有大才！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皇爷爷的反应。
很明显。
皇爷爷看到这里时，眼神已经停下，脑海里应该在思索这段话的可能性。
但是，唯一不变的。
就是那继续在增加的“愤怒”！
“照他所说，咱的儿子，未来会骑在大明百姓头上吃民脂民膏？”
“怎么可能？咱给了儿子孙子们那么多的岁俸，足够他们吃喝不愁，他们为何要吞百姓的田产，为何要吃百姓的民脂民膏？”
“还有……咱的后代会有饿死的？更是屁话！朝廷中枢会更改祖制？”
“改祖制……改祖制……”
朱元璋说着说着。
忽然，他一双凌厉的目光，陡然扫射过来，放到了朱允炆的身上。
“允炆，你会修改皇爷爷定下的规矩吗？”
朱允炆被这道目光，吓得遍体生寒。
连忙“噗通”一声跪下来。
匆忙喊道：“皇爷爷明鉴，皇爷爷一手缔造了大明，建立的制度足以让大明传承千秋万代！”
“孙儿唯一的作用，就是将来替皇爷爷看好这篇家业，不至于被外贼欺辱，不至于让百姓动荡，黎民受苦！”
“只求我大明，天下平安，永享太平！”
这回答可谓滴水不漏。
但实际上。
朱允炆上位之后，关于朱元璋留下的“祖制”，可基本上都被他改了个大半。
其中最大的当然是削藩！
但还有对于“贪官“的处置，天下税收、还有让齐泰、黄子澄、练子宁、方孝孺等人，在朝中大涨声势，臣子恩威极重！
建文一朝，和洪武一朝，可完全是两个模样！
但朱元璋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乖巧孝顺的孙儿，心里其实早有谋划。
他为朱允炆的回答，而感到欣慰。
再度看向这“藩王宗室”之说，只觉得更为愤怒。
便接着朝下继续看去。
然而。
下一瞬。
朱元璋只觉得头晕眼花，被气的热血上涌。
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从脖颈往脑海里冲去……
只是一瞬间。
他就身形踉跄，差点站不稳。
“皇爷爷！”
朱允炆眼疾手快，急忙冲到前面扶着。
而蒋瓛看得紧张无比。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皇爷气性本来就大，这么多年来，唯一敢在他面前劝解，甚至顶撞的人，都已经随着时光而去。
现在的皇爷！
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说上一句重话。
可这封《鸣冤书》内，写得什么？
他自己可是非常清楚。
那小子似乎临死到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往后的话，可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果然！
就在蒋瓛心中思绪泛起的时候。
却见面前的朱元璋。
被朱允炆扶着，喘着粗气！
明明非常愤怒，手指捏的嘎吱嘎吱响，但那封《鸣冤书》却依旧摊开在他面前。
“胡惟庸、宰相制！”
当这六字出现后。
朱允炆也面色大变！
洪武十三年，因为胡惟庸案的爆发，整个国朝上下都陷入大动荡。
那时候他还小，大哥还在，奶奶也在，父皇当然也在。
但纵然他那时只有几岁。
还依稀记得。
当初皇爷爷要大肆杀戮、废除宰相制的时候，皇祖母着急的劝说皇爷爷，父亲也在劝说……
但皇爷爷却一意孤行！
那时候。
自己也根本不被皇爷爷看重。
真正被皇爷爷和皇祖母、乃至父亲捧在手心里的，是大明真正的皇长孙……
也是当年呱呱坠地之时，就被曾经还是壮年的朱元璋，亲口说出“大明三代英主”的大哥——朱雄英！
当年！
皇祖母和皇爷爷争执，以至于气的重病，骂皇爷爷贪权太重，小心成了独夫！
皇爷爷气的跳脚，偏偏又拿重病的皇祖母没什么办法。
只能继续他的决定。
他要杀掉胡惟庸！
杀掉一切敢于阻拦他真正要办的“大事”的人！
而这个大事。
就是废除掉从先秦以来，就一直传承在国祚之上的“中书省宰相制”！
此举开历史之先河。
哪怕是朱允炆现在代入，他自己扪心自问，也不敢做到这个程度。
但皇爷爷，却做了！
不仅做了，还成功了！
他还依稀记得……
之后皇祖母重病不起，父亲都只能干着急……
而这时，是那个年仅六岁的大哥，亲自跑到谨身殿硬是拉着当时拉不下脸的朱元璋，前去慈宁宫说好话。
朱允炆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但他只是知道。
从那以后，皇祖母的身体就慢慢的好了起来，也渐渐的不再干涉皇爷爷废除“宰相制”的举动。
但没过两年，那个大哥就感染天花去世。
皇祖母伤心过度，也紧跟着去世。
皇爷爷当时伤心欲绝，近乎老了十岁。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慢慢浮现。
朱允炆再度看向面前的皇爷爷。
发现后者捧着那封明显恨及，但却丝毫不放手的《鸣冤书》……
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眼中血丝弥漫。
声音之中，带着愤恨，仔细听取，又似乎带着怀念的悲意。
“他敢骂咱独夫！”
“又一个人敢骂咱独夫！”
“这普天之下，谁还敢骂咱是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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