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接连近一月不曾见过皇后, 她神色明显憔悴了许多,在楚旻进内时虽还端着那股子庄严的姿态,可原本挺直的腰背已经气弱地微微塌了下去。

“娘娘。”楚旻福身, 含笑道, “久不曾入宫探望娘娘了, 娘娘近来可好?”

纵是楚旻明显表现出来不愿跟大皇子和自己一脉亲近, 还屡次坏了自己的好事,可她毕竟代表的是楚家。谁也没有皇后清楚, 楚盛之到底有多看重这个老来女,到了这份儿上, 皇后也不愿跟楚旻撕破了脸。

闻声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都好——快别站着,坐、坐着说话。”

楚旻微微躬身, 便在下手的椅子上坐了。

皇后仿佛叫她来就是为了闲谈一般, 问起楚旻的生活起居来,“近日天寒, 旻儿身边没有长辈照料,怕是自己贪凉忘了添衣,我欲着人叮嘱一番,却又怕你嫌我这个姨母聒噪,只好罢了。”

楚旻笑道:“来京时也有几位老成持重的妈妈跟来,身边丫鬟们各都尽心,如此小事,下人们尽够了,很不必劳动姨母。”

皇后一僵,旋即点了点头,“自然你身边都是雪絮指派的体己人, 倒是我多虑了。”

楚旻并未搭言,皇后自顾自地又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一些琐事,楚旻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两人竟也说了会子。

“前两日听见你约了朝中几位重臣家中的女儿前去给老太妃祈福,还曾几次上门探望嘉成,我听了心里倒欣慰得很。”

“早前太上皇下令各家为老娘娘祈福,旻儿不曾去得,我还怕有心人多嘴,如今你特地为老太妃做了道场,果然孝心虔诚,又不落了旁人俗套,不必凑前阵子的热闹,老太妃听了,心内都多高兴几分。”

楚旻听着这话很不是那个意思,话里话外都是陷阱,又是邀约重臣之女,又是说她该去的时候不去,等事儿都完了,偏偏特立独行,彰显自己起来。

楚旻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我才借着皇上忌讳的私交大臣坑了你儿子一把,转头你就想把这个罪名

扔到我头上来?想得美!

她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我常在家中,并不时常出门,即便出去,也是浑顽罢了,若不是娘娘今日提起,我还不知道朝中重臣之女——”

楚旻好似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道:“娘娘说哪个是重臣之女,您说了,保管日后我再不找她顽——爹爹说了,来京城旁的都好,就是不能私下结交大臣。如今虽则我没有这个心思,也不知什么叫结交大臣,可揣摩着娘娘的意思,该不会就是跟那些人家里的女孩子们顽罢?娘娘快告诉了我哪家是‘重臣’,我日后可要躲着走了!”

皇后神色一滞,万没想到楚旻还有直接说出来的,她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忙道:“原是我顺口一说,又有什么重臣之女,你小孩子家顽就顽去,再扯不到朝廷上去。”

楚旻打蛇随棍上,立时笑道:“有了娘娘这话我可就安心了,日后谁若是说我结交重臣,心思不正,我就拿娘娘这话堵他!”她扭头看藿香,“你可记下了?我记性不好,常常忘事,你替我记着娘娘今日的话。”

不止藿香,连着身后兰香并楚旻这次特意带上的杨妈妈等人,俱笑着齐声应是,“奴婢们已然替公主记下了。”

皇后差些儿气得吐了血,怎么又成了我说的了!她目眦尽裂,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住,手下的扶手被捏得隐隐咯吱作响,这个楚旻,果然是扮猪吃老虎——我就说,张绵张雪絮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四六不通的傻大姐儿!

那边楚旻只作没看见皇后变颜变色的,顾自接口笑道:“娘娘耳目灵通,前儿倒是出去做了回道场,却也不为的别的,原是那日往老太妃跟前去,她嘱托我说,为了她太上皇这样兴师动众的,她心内且不安稳。便叫我也做一个道场,名为祈福,实则还愿,也祈求上苍保佑我大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楚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却也有个私心,太后娘娘待我一向最为体贴,我心想无甚可报答之处,索性便趁着这个道场,也约了这些素日顽得好

的,太后曾称赞过的姑娘们,抄经为太后娘娘祈福增寿。”

一场话说下来滴水不漏,什么空隙也都圆上了,皇后几次三番想张嘴说些什么都被堵了回去——楚旻这道场,一则受老太妃所托,二则又为大安祈福,为太后祈福,约的更是太后素日喜欢的几个姑娘们,处处稳妥,件件孝心。

她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唯有笑着点头,称赞楚旻有孝心而已。

“旻儿却与老太妃投缘,这都多少年她老人家不问别事,安心养老了。上一个她老人家这样喜欢的,还是老二的姐姐。”

皇后扭身同自己的女官,半是吃醋的模样,笑着打趣道,“明明这还是我的外甥女儿,却果然还是跟老二好些——也不怨她,老二那孩子长得就可人疼,哪个小姑娘见了,不先喜欢上几分。”

嘉成公主有名有姓,堂堂正正的嫡公主,身份尊贵,怎么到了皇后这里反而故意说成了钟渊的姐姐,这引来引去,想往哪儿引?还不就是为了底下的话,楚旻对钟渊额外青眼相加!

皇后本意到底想试探什么,楚旻不知道,但这话却是正戳在了她的痛点上,这程子本就为了同钟渊的关系烦躁不安,皇后还来说这些,不惹得她恼了才怪。

“娘娘这话说得不明白,我听得也不明白。”楚旻面色倏然冷了下来,连方才傻乎乎的伪装也不见了,说出来的话更是一针见血,“诸位皇子公主一体同心,我自然一视同仁,哪儿来的跟谁更好之说。”

料定皇后要说是顽笑,楚旻先一步截住了她的话,“若娘娘说是玩笑话,就更使不得。到底您还自诩我的长辈,却不见哪个正经八百的长辈,是跟自家女孩儿开这种顽笑的!”

皇后没料到楚旻反应如此剧烈,一时也脸上讪讪的,强自笑道:“倒也不必这样……”

“娘娘今日当着众人说这些,若是我不反驳,传出去又成了什么?”楚旻不理她的辩驳,冷声道,“倒是我要担着这个责任——娘娘这话,今日当着我

说了,敢当着太后、当着太上皇和皇上的面再说一遍么!”

皇后的心脏猛地一缩,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楚旻淡淡地道:“我什么也不做。瞧娘娘这样,怕也知道您自己这话不妥,那您跟我说这些,到底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皇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冷笑一声:“旻儿如今看着倒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也是个有主意的。怪道晚间还敢自己出门了。”

楚旻听着这话不对,但此时已然容不得多想,当即回道:“娘娘处在深宫,却是对宫外之事了如指掌啊。”

皇后的话登时被她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噎得难受,盯了她半日,楚旻照旧八风不动,安然坐在那里,皇后自己先软了声气,叹着道:“我同你母亲身出同族,论起来,你叫我一声姨母,叫澄儿一声表兄——就一定要闹得这样僵,就这样不肯给姨母面子么?”

楚旻才不会给她这个示弱的机会,便也笑了,话却是毫不留情,“娘娘此言谬矣。您自己想,是您不顾着我们亲缘关系,处处为难算计了我,还是我一定不通人情,不肯给您面子?”

“自打我进了京,身上这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因为姨母才横生风波。分明是您处心积虑,要从我身上拿好处,却还指望我是个傻子,让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暗地里笑话我才心满意足了。我一不入你们的套,那就是不顾亲情,不给脸面——姨母,您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脸?”

“上回伴读之事,姨母的金印还没有被收够么?”

这话说得辛辣无比,皇后当时就变了脸色,也不知是因为被楚旻捅破了窗户纸,半分情面也不肯留,还是被戳中了痛处,恨得咬牙切齿,再忍不住,一把就将桌上的茶盏拂了下去,冷声怒道:“你是真要跟我成了两路人了!”

话音才落,便听殿外有人通传道:“娘娘,刘姑姑来了。”太后身边的刘如意应声而入,见着屋内茶水碎瓷满地仍是面不改色,福身笑呵呵地道:“娘娘,

太后请安定公主至懿仁宫小叙。”

皇后面色难看,万没料到这个时候刘如意竟然来了,她是太后心腹,在外头就是太后的脸,是得罪不得的,心内长出了口气,勉强笑道:“那就去罢。”

楚旻此时方施施然起身,一丝不苟地行礼,恭声道:“既如此,臣便往太后处去了。”转身看见刘如意便满面笑意,也不管什么身份,拉着她的袖子小声笑道:“老娘娘叫我去呀?”

刘姑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低声笑道:“娘娘请公主吃果子去呢。”

“快走快走。”楚旻眼前一亮,忙催着刘姑姑快走,“娘娘那儿的果子最好吃了。”

刘姑姑笑呵呵的,跟着楚旻便出去了,一句也没有问她,为何皇后摔了杯子。

芙蕖送走了楚旻和刘姑姑转身回来,便见皇后面色阴沉沉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忙挥退殿内宫人,自己跟着出去却悄悄儿地叫人去请大皇子来,底下小宫女苦笑道:“姐姐忘了,大皇子如何来得。”

芙蕖一愣,方想起大皇子被禁足还未解禁,只得要摇了摇头,罢了,只好盼着娘娘自己心气能平罢了,摆手让小宫女在门外守着,自己方又转回殿内。

实则芙蕖心内也忐忑,近来皇后娘娘性子越发阴晴不定,早年那个温柔如水的主子也不知去哪儿了,连五公主也不能让她开颜,唯有大皇子来了,主子才好些。

尤其是今日楚旻所言,处处扎心,皇后原本心中最为忌讳章康皇后,二皇子更是心腹大患,眼看着相看好的儿媳助力,隐隐地跟二皇子走得近了,心内恼恨非常。

芙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本娘娘还沉得住气,自从那天让人出宫跟着安定公主,竟不妨看见她跟二皇子深夜会面,便坐不住了。

“娘娘,安定公主年纪小,不知事。等她大了,就知道到底还是自己的姨母亲近,便不跟那些外人交好了。”芙蕖蹲跪在皇后膝下,轻声细语地抚慰道,“姨母表兄,原本就更亲近的。”

皇后冷笑一声,“什么姨母表兄,说给旁人听的,难道你也信了不成——不过是

同宗罢了,我那个好姐姐素来眼高于顶,若不是后来入宫,她眼里还能看得上我这个破落户。”

芙蕖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垂头听声而已。

皇后也并不需要她说话,她自顾自地道:“老二长了张不是正道儿的脸,澄儿跟他比起来,自然不讨小姑娘欢心。”她叹了口气,“竟是我走错了棋——早在当初澄儿送帖请她,却三番五次遭拒,我就该知道,楚旻这丫头,心大得很,她看不上澄儿。”

皇后虽然嘴上说着是自己走的路不对,实际却还是无意中把责任怪罪在楚旻身上,“既然她摆明了不想嫁给澄儿,那就不怨我应下水溶了。”

芙蕖讷讷的并未说话,心内却忍不住替楚旻抱不平起来,分明皇后早就应下了北静郡王,不管安定公主答应还是不答应,态度到底如何,根本都不会让事情的结果有任何改变。

“到时候她是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要嫁。看得上钟渊,看不上澄儿,她好大的心气!”皇后唇角的笑冰冷渗人,“当年楚星看不看得上水溶,不也是嫁了。这样滔天的罪过压下来,且看楚旻是要不要她父母亲人的命!”

芙蕖听得胆战心惊,叫苦不迭,不知什么时候娘娘变得这样阴沉起来,左右不敢说话,只好等了半日,捡着皇后爱听的话细细碎碎地说,再也不敢提楚旻。

却说楚旻去了懿仁宫,太后本也无事,只乐呵呵地夸赞了一番楚旻的孝心,又拿着各家姑娘们抄的经赞说字好心诚,留她们二人用了点心,便遣人送她们回了宫学。

出宫的马车上,黛玉迫不及待地拉着楚旻道:“姐姐,皇后可为难你了?”

楚旻笑道:“何曾为难了,不过大家把话说开了罢了。”她不肯再提,只是道:“适才太后隐约提起,过了年太上皇万寿,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生日,正该咱们显孝心。我瞧着太后的意思,应该是让咱们也抄些经文呈上去。”

黛玉见她不愿再提,便也不问了,总归楚旻如今好好的,索性

顺着她的话笑道:“是这样,回去捡了好纸,慢慢地抄上几卷罢。”

楚旻点头,想了想,又道:“今日没见着四丫头,正该问一问她画画的怎么样了,若是有什么记不真切的,我这里还有一份当初老君庙的图,正该给她才是。”

黛玉笑道:“回去了再问也是一样的。”

楚旻回了府,果然遣人去问惜春,不大会子兰香便回来禀道:“适才过去了,正碰见城外那位贾家大老爷也派人来问,好些的人又是好些东西,我等了半日,方过去问了。四姑娘说谢公主的恩典,明儿她亲自来取,再登门道谢。”

次日恰逢休沐,惜春等人果然过来,贾母对惜春几个往公主府来也是乐见其成,一听说要过来,忙收拾了东西便送了来,“还请公主见谅,别嫌我们姑娘烦闷。”

楚旻笑着应下,却不肯收东西,“原是我见得上她们,收了东西反而传出去像是我贪图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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