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的时间久了,虎子感到身子下一个突出的树疙瘩咯得骨头生疼,便动了一下身子想换个姿势,没想到手一划楞,却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虎子掏出来一看是那支勃朗宁手枪,刚才走得慌没来得及细看,现在仔细端详起来,这确实是一支与众不同的手枪。

整支枪连头带尾只有半只手掌大小。银灰色的枪身苗条细腻,溜光圆滑的枪把握起来手感舒适,细长的扳机宛如女人的纤纤玉指,还有那枪口套上的一圈“滚花”,全身没有一个部件不透露出做工的精细。

虎子心里暗自嘀咕:“这枪不实在,在战场上没多大用处,充其量只是个玩具。”在罗店的66团当兵的时候,他曾听一个长官谈起过,现在的上海滩里,很多上层女流都喜欢这种洋玩意儿,她们常把它放在随身的小提包里,一是显得洋气,二是拿来防身。大老爷们常把这种枪叫“女枪”。

虎子把玩了一会儿,刚想把它藏好,手指无意间触到了套筒上的几个小凹缺。敏锐的触觉告诉他这好像是刻在枪身上的两个字。借着树叶间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他看清了,是“文秀”两个字,字体端庄清秀,就像照片上的女主人。

“这一定是少校妻子的名讳。”一想到名字,虎子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直到少校牺牲了,自己都还不知道他的大名。

这一夜,虎子是在肉体和心灵的煎熬中度过的。

第二天,鬼子的大炮又在林子外咋唬上了。虎子没挪窝,还呆在林子里,饿了就捡几个秋果子吃,他凭经验断定,现在只要他一出去,肯定会被鬼子逮个正着。

到了第三天,他觉得已经到了非出林子不可的时候了,其一是因为桥那边传来的中正式和捷克造的枪声变得越来越稀,这说明有一部分中国军队正在西撤,如果再不过河去追,恐怕就来不及了;其二,虎子的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光靠几个野果子是绝对撑不过去的,他必须出去找点儿吃的。

他想了一下,向南,就是前天少校和自己摸出林子的方向。少校就死在林子边的那片洼地里,那儿可是他们和鬼子交过火的地方。鬼子还会继续在那儿吗?应该不会,三个月的作战经验告诉他,那儿肯定不会有鬼子的大部队了,这叫“灯下黑”,表面看起来越危险的地方实际上就会越安全。

打定主意后,他收拾了一下身上的物件,手榴弹还有两颗,别在腰上了;勃朗宁手枪打开了保险,子弹上了膛,放在衣兜里了;还有那张照片,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棉军衣的左上口袋里,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天刚一擦黑,他便动身了。

秋冬交替的季节,黑夜来得特别早,等虎子摸出林子的时候,天上已是月影朦胧,疏星点点了。眼前的旷野上果然空无一人。虎子借着月光,找到了那片洼地。

少校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歪向西北面,双眼微睁着,失神地望着远方,像是在追寻部队撤退的影子。胸部是黑乎乎的一大片,虎子上前摸了一下,棉军衣半干半湿的,他把手指放在嘴里一吮,是一股咸滋滋的血腥味儿。当他把少校的双臂拢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右袖筒里空荡荡的,他急切地从少校的右肩沿着袖管往下摸,手肘以下就什么都摸不到了。他又摸了摸另一只胳膊,这只胳膊倒是完整的,只是手掌末端的五个手指,他只摸到了两根。

地上散落着迫击炮的各种零件,有迫击炮的底座,有支炮的三脚架,还有炮瞄镜,当他要捡炮管的时候,手突然木住了。

炮管被炸得变了形。他突然想起了前天最后一声爆炸声,只有被塞进炮膛的手榴弹爆炸后才会发出这样沉闷的声音。一瞬间,他猛然醒悟了,少校最后的时刻是这样的,他往炮膛里塞入了拉响了的手榴弹,然后双手紧握住炮身,将炮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就是在最后的时刻,少校都念念不忘自己的武器。这是中国造的武器,它将和中国军人一样,绝不做日本强盗的俘虏!

这是中国人的武器,它将和每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一样,以最果敢而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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