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照一根本找不到瑶池雪山背后另一方天地的入口, 她只顾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跑。
冰雪落入衣襟,融在她的脖颈里, 她捧着那颗珠,哭着一声声喊姐姐。
“照一!”
风雪里,有人在远处朝她招手,那人方言味儿很。
她看到了三道扶着从被寒雾雪花笼罩的远方走来,他们踩着厚的积雪,每一个人上都穿了厚厚的衣服。
“青蛙叔叔……”
她终于看清了他们。
“照一姐姐,你怎么穿这么少?”贺予星看见她满头满都是雪, 头发『乱』糟糟的不像话, 鼻和眼眶都是红的,像个枕雪而眠的小乞丐。
他忙自己那件厚实宽松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上。
穿热热乎乎的外套一脱下来,贺予星就“嘶”了一声, 瑟缩了一下脖,但他才自己的外套披到姜照一上,自己上就又多了件衣裳。
他不由看向赵三春。
赵三春那天骂过他之后就没再怎么跟他说过话, 这会儿也是扭扭地把脖一梗,“看啥嘛看, 你也是个小娃儿嘛,老有一正,你就不一样了, 你们凡人就是爱生病。”
“谢谢你,三春叔。”贺予星低下头,说了声。
赵三春的儿似乎终于顺了些, 偏头瞥见檀棋在解外套的扣,“你干啥?”
“把我的衣服给你。”
檀棋无论什么时候,表情都很肃正。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行了行了。”赵三春朝他摆手, “老不要。”
“照一啊,”
赵三春没工夫再管他们,忙看向姜照一,“你这是咋了,先生呢?”
姜照一才要口,檀棋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指向一侧,“那边好像有异动。”
李闻寂的紫微垣星图撕裂了瑶池雪山上的屏障,到现在那儿的流群还没来及完全修补裂缝,檀棋感应到了里面的灵,他们三个带上姜照一,赶紧就往上边了。
山衣捏碎了那颗续命的珠,她用力推周云镜的手,从高空下坠,地摔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周云镜在浓云寒雾里,根本看不清底下的她,他眼眶泛红,指节慢慢屈起,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胸口的匕首,与此同时,他周流震『荡』,震碎金光,搅『乱』烟云,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冲了出。
但周的灵在血脉里游走喧嚣,他能感受到它们正在努力地要冲破他的血肉,回到那位神明的上。
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咬紧牙关,聚了全之力,袭向李闻寂。
山河震『荡』,风雪肆虐。
姜照一他们赶来时,正见李闻寂一跃而起,强大的流在天地间流转涌动,与烟云风雪交织成一『色』,巨大的声响犹如模糊的龙『吟』一般,震颤人的耳膜。
周云镜被穿破胸口,他吐了血,被淡『色』的流光按在雪地里,他半睁着眼睛,仿佛耳畔的风声都变安静许多,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感受不到冰凉,他望着半空中的神明,他的后,就是那座神像。
巍峨之态,神圣皎洁。
他慢慢地偏过头,看那雪地里已经死的女人。
“非天大人,我时常,若我能如你一般,没有七情六欲,我知道她背叛我的时候,我就能够下了手,杀了她。”
无论是前世那个卖纸鸢的姑娘,
还是今生被他硬生生地绑在边折磨,羞辱,又深爱的小岚。
她始终都要背叛他。
周云镜感受到被常年禁锢在自己体里的,属于神的本源之息如抽丝一般剥离了他的躯体,淡金『色』的流光一丝一缕,尽数涌入了站在他面前的李闻寂的胸口。
神始终是神,
周云镜看见他的那双眼睛里,始终是沉静冷清的,他从未在乎过自己在人间有多少信徒,也从来不会感受凡人或精怪的贪嗔痴念。
他轻轻地叹息,随即却又了起来,他咳出了血,却还要,“非天大人,作唯一的神,你终究要好好领受你的宿命。”
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被光刺割破喉咙时他也仍然恶劣。
瑶池雪山山神的儿,死了便成了烟,被风吹着散,这座山上的草木山风,雪花『露』水。
没有灵识,没有来生。
楼阙成了废墟,覆了霜雪,神像犹如一座山一般,在废墟上屹立着,阴云散尽,霞光弥漫。
延续九百多年的非天殿,一朝尽毁。
赵三春、檀棋和贺予星帮着姜照一山衣的尸体带了出来,就葬在瑶池雪山上。
“照一小姐。”
姜照一正看着那座新坟发呆,却听后传来了清朗温润的一道声音。
“朝雁?你还敢来!”
赵三春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就要动手,却被贺予星给拦住,“三春叔你先急!”
贺予星说着,转头却看见朝雁的左手手腕被割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行走间,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手背流淌下,滴落在白雪之间。
赵三春也看见了,他愣住了。
“朝雁先生,你的手……”
“照一小姐,还记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
朝雁打断了姜照一。
“她不值任何人同情,我也一样。”朝雁站在那新坟前,已经有雪落在了上面,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声音显有些飘忽,“无论如何,命令虽然是弥罗的命令,但应天霜的确是我杀的,”
“这些年来,我不止害了她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他偏过头,看向姜照一,“我早该死了的,但偏偏百兰救活了我,我十几岁时,在她边就杀过人,她养着我,就是了让我替她杀凡人,因她是精怪,她惧怕凡人上的地火……后来弥罗那里,也是她让我的,那时弥罗和叶蓇有生意上的争端,她让我弥罗那儿,就是了获他的信任,给叶蓇出卖消息。如果不是你姐姐换回了我的心脏,我能到现在都还是百兰和叶蓇的傀儡,你姐姐是了你和她的丈夫徐立秋,而我做这些,则是了我自己。”
“照一小姐,”
他面带容,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姐姐留给你的那颗珠,是周云镜曾经在沉神洞里来的,一共两颗,周云镜之前一直以你会死而复生,是你姐姐其中一颗珠给了你。现在这颗,就留给你做念吧。”
“朝雁,祝照一小姐体康健,事事顺遂。”
他朝她轻轻点头,随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转走向风雪深处。
姜照一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影在风雪里越发不够明晰。
他朝着一条不归路了。
就好像记忆里的山衣般,他也同她做了一样的选择。
他是看着她死的,他知道那是她的夙愿。
而现在,他这满手的血,再不是人的血。
他要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这冰莹雪澈的瑶池山上,但愿来生,他能做一个骨肉干净的人。
但愿来生,
他不会再遇见山衣,而是姜奚岚。
姜照一从瑶池雪山下来就病倒了,她原本就感冒了,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跑了一路,又因她姐姐姜奚岚的死,大恸之下,更催病。
“在看什么?”
李闻寂走进病房时,就见姜照一窗前,她边还有一个挂着『液』体的输『液』架,手上还粘着输『液』针。
“我都快忘了现在还是夏天。”
姜照一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偏头看他,她的目光仍落在天光尽处,在云雾里隐约见的雪山轮廓。
黎云州的雪山上太冷,冷到她几乎忘了这应该是个夏天。
李闻寂沉默地看她的侧脸,在这样明净泛白的光线里,她的脸『色』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姜照一。”
他唤了她一声。
她闻声来看他,她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抱住他,“李闻寂,我什么时候才以吃火锅?我吃辣了,吃特辣的那种。”
“等你好了,等我们回锦城。”
他低垂眼帘,看着她乌黑的发,轻声说。
姜照一闻声抬头,“你还愿意和我回锦城吗?”
“什么会不愿意?”
李闻寂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嗓音温柔而平和,“我你从那里带出来,我就一定会再带你回。”
“姜照一,我要做的事,现在就剩下一件了。”
“什么?”她望着他,问。
明净清澈的天光里,他漂亮的眼瞳隐约透着剔透的墨绿颜『色』,神情沉静,“作你的丈夫,陪着你的一生。”
姜照一忽然低下头,脑袋抵在他的怀里不说话。
“怎么了?”
李闻寂有些不解,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要吸氧,我有点晕。”
她抱着他,小声地说。
当李闻寂扶着她回到床上躺下,吸氧管替她戴上后,她半睁着眼睛,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我怕你走。”
李闻寂由她拉着衣袖,就坐在她床边的椅上,“我不会走。”
姜照一看着他,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在锦城蝉鸣如沸的夏夜,灯光里摇晃的树荫,散落在地上的光斑,还有树下等她的人。
朝雀书店旁边那些打麻的老头老太太们热热闹闹的说,嗑瓜的老板娘替他们添上茶水,缭绕的热烟在凉爽的夜散。
街边的水车被人踩着转动起来,水声泠泠作响,而她在桥上,牵着一个人的手路过烂漫的蔷薇花丛。
路灯照着她和他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变粗糙许多,一道又一道的褶痕显现,她慌忙松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同样粗糙褶皱的触感,连乌黑的发也转瞬变白。
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却依然能够象出自己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她猛地回头,看见繁花灯影里,他的面容干净无暇,仍然是树荫下初见的样。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却忽然后退了一步。
蔷薇枯萎,水车静止,街边的门牌泛了旧,茶馆前打牌的人换了诸多陌生的脸,光阴就在她眼前变幻,而他却立在岁月之外,静静看她,音容未改。
“我不吃小草……”
她哭了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她听到走廊里『乱』糟糟的声音,姜照一睁眼睛,却并没有在病房里看到李闻寂的影。
她猛地坐起来。
病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赵三春,贺予星和檀棋匆匆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姜照一心里越发不安。
“照一姐姐,瑶池雪山塌了!”
贺予星指着窗外。
姜照一不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是现在已经是夜里,并不能如白天那样看到远雪山的轮廓。
“李闻寂呢?”
她越来越慌张。
“照一……”
赵三春犹犹豫豫,像是有点不好口。
“照一小姐,你们凡人看不到瑶池雪山那里泛滥的金光,我和赵三春却看很清楚,”还是檀棋了口,“雪山倾塌,金光弥漫,证明那里留有神迹。”
“什么神迹?”姜照一连忙问。
“照一姐姐,”贺予星的神情变很复杂,“那神迹就是上界的神在天灾临之时倾众神之力留下来的神谕。”
“先生如今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神谕解封,自然就落到了他的上……”贺予星说着,一块小铜镜递到姜照一的眼前,“这是我师门留下的八卦镜,能看到神谕的内容。”
“以己之,诛尽妖魔。”
简短八个字映入姜照一的眼帘,她不由接过他的小铜镜,“这是什么意?”
她抬头看向他们,“是要他杀了蜀中所有的妖魔精怪,还要他死?”
“照一,”
赵三春到这会儿已经憋不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界的那些神只在乎凡人的命,现在还要『逼』先生杀我们……”
上界的神没到李闻寂的本源之息会落在蜀中,筑起屏障,燃起地火,他们当时匆匆留下来一道神谕,也是凡人孤注一掷。
但凡这世上还能幸存一位神明,那么他们便要用神谕来约束这个神明,让其杀尽所有残存的妖魔精怪,再自戕。
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上界已然走向一条无挽回的陨灭之路,那么保凡人安宁,这世上便不该再存在妖魔精怪,也不必再有神。
“如果他不那么做呢?”姜照一拉住贺予星的手,“如果他不按照神谕做,会怎么样?”
“我们师门里以前飞升成神的祖宗留下过一些书籍,我记上面说,神谕是任何神明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即便是永生的神,如果神谕要他死,他就一定会死。”
贺予星红了眼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还没有跟先生道歉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先生。”
他更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边的赵三春和檀棋,又还能活多久。
赵三春道,“一定是周云镜!不然的话,没有灵启封,那个神谕咋能会出来?那个龟儿那天不是说了?他说先生是唯一的神,就要好好领受他的宿命!一定是他!”
姜照一几乎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拔了输『液』管,站起来也没顾上穿上鞋就往外面跑。
“照一姐姐!”
贺予星连忙拿了她的衣服,就叫赵三春拿上她的鞋,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追她。
瑶池雪山倾塌已经波及到周围许多地方,那里现在是不通车的,也不允许人再过。
姜照一站在公路旁,这黎云州的夜风凛冽好像冬天。
车灯照『射』下,旁边的草地宽阔,绵延无边。
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但她的手里却捏着从小橘灯里取出来的那一颗。
她蹲在路边,舒展手掌,那颗星星漂浮在她的手上。
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