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3章方兴故人下

待再次来到齐国宫殿之前,方兴心情略有忐忑。

路门之外,早有齐侯内臣列队迎接,方兴下了轺车,与内宰见礼完毕,便换上宫内专用的轿辇,朝齐侯路寝而去。

和镐京城的方圆蹈矩的规制不同,齐国的都城设计者似乎总爱别出心裁——临淄城墙设计得很不规整,护城河竟有一段支流从城中穿过,至于王宫所在的中轴线,除了“左祖右社”的格局依旧遵循周礼外,就连齐侯的宫殿之内都是曲径通幽,内外无别,给方兴留下别样的体验。

“方兄,寡人有失远迎也!”

尚未下轿,方兴就听到齐侯无忌粗犷的嗓音,这位身材高大的国君历来不拘小节,在宫殿之内也毫不收敛其张狂的个性。虽说齐侯在外多有暴虐的坏名声,但是他和方兴私交不薄,坦诚中带着几分敬佩,那是数年前随周天子御驾亲征时积累的好感。

“见过齐侯!”方兴作礼道。

齐侯无忌大笑道:“寡人请方兄你,乃是家宴,什么齐侯、小宗伯之类的官称,皆不必再提!”

方兴求之不得:“如此甚好,倒省些礼节。”

“可不是么,那些周礼繁乱无味,乃寡人生平最恨者!”齐侯无忌挽着方兴的手,便往路寝内走去,他口无遮拦,此话虽不似人君之言,说得倒是心里话。aosu.org 流星小说网

二人在筵席内坐定,齐侯很是兴奋,吩咐左右去请夫人。方兴留心数了蒲席,除去齐侯和自己,只剩下一个空着的主位,心中稍安,看来,齐侯确实是准备的家宴,并未邀请其他外人在场。

齐侯笑道:“方兄,论辈分,你乃寡人岳丈老召公之义子,与贱夫人召姬是异姓兄妹。若照民间说法,寡人还得喊你声‘大舅兄’。”言罢,就从几案上端起白玉盏来,“大舅兄,这杯上好的黍酒,寡人敬你!”

见齐侯一饮而尽,方兴眉头紧锁,手中玉杯还未举起,就感觉到一阵浓烈酒气扑鼻。齐国黍酒以醇烈闻名,固然是酒中上品,可终究是违礼饮酒,方兴好生不快,却不敢作色。此时齐侯无忌大快朵颐罢,又来催酒,方兴无奈,只得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方兴已然微醺,不由双颊发烫。

这时,方兴只觉着一股扑鼻幽香传来,如茝如兰,恍惚间,还道是桌前瓜果芳香。顷刻间,耳畔又听得珠玉之响,环佩叮当,似有妇女言笑晏晏之声。回头一看,身后玉牖绣屏内,闪出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位贵妇,身着华服,不是齐侯夫人是谁。

此去经年,召芷依旧面黡若桃,略施粉黛,自是说不出的美艳。虽她如今已嫁作人妇,又育过一子,已然不是昔日那年未及笄的少女模样,但岁月反倒增添了召芷的韵味,别有一番美艳风情。

方兴看得不由呆了,他强摄心神,不敢失礼,但酒力上头,实在难以控制,又不免贪看了几眼。

齐侯无忌见夫人到来,很是高兴,一把搂住召芷的纤细的腰肢:“夫人今日甚是好看,坐!”言罢,手腕一使劲,便把召芷按在他的身旁。

召芷一把将齐侯的大手甩开,冷冷道:“齐侯请矜持些,眼前可是王使。”

齐侯悻悻道:“什么王使不王使,今日是寡人设下的家宴,别扫了你义兄的兴。你们久未见面,叙叙旧,又有何妨?”说话间,他的脸上已经露出怒容,片刻便要发作。

召芷寻自己的位置坐定,头也不抬:“他是公父在外认的义子螟蛉,与我并无干系。”

齐侯看到方兴表情尴尬,连忙道:“上酒上酒,方大夫,不,大舅兄不要在意。夫人这脾性,与寡人可谓万千不合,唉……”话音未完,举爵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方兴早听说齐侯夫妇不谐,齐侯无忌又是个粗鲁暴虐的丈夫,今日总算见识到这气氛之尴尬,也觉无趣。开席的很长时间里,召芷一言不发,方兴只得与齐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他们共同语言不多,基本也都是聊些昔日与周王静一道讨伐东夷的往事。忆起往昔,方兴唏嘘不已,那时的齐侯无忌刚刚继位,意气风发,是个有为的少年国君,可如今数年过去,齐侯无忌却显然为酒色所伤,变得颓废而猥琐。

“寡人意欲伐鲁,”齐侯无忌冷不防道,“大舅兄从曲阜来,必知鲁国底细,是也不是?”

方兴默然,他心里清楚,这句话,才是齐侯无忌处心积虑安排家宴的真实目的。

齐侯无忌见方兴不作表态,又道:“鲁侯戏乃无信小儿!借我齐国之势,去夺国君之位,这边厢当上了鲁侯,那边厢便驱逐我齐国军队,还惊扰了大周使团。呸,无礼,无义,无耻!”他不停地咒骂着,还夹杂着齐国国骂,只是酒力逐渐发作,舌头开始含糊。

方兴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头。诸侯国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加干涉。

齐侯无忌信誓旦旦:“国伯、高仲都是忠心臣子!有他们守国,寡人便可放心去亲征!

听到这,方兴心中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了齐侯伐鲁背后的阴谋——伐鲁之事,定是国、高二家动议,待煽动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之日,便是约好胡公子复辟夺位之时。好一个惊天阴谋,这雕虫小技瞒得过齐侯无忌,却瞒不过方兴。

方兴犹豫了,他正欲相劝时,忍不住看了召芷一眼,发现她明澈的双眸也在顾盼自己,轻摇云鬓。

这一对视后,方兴如坐针毡。心道,怪不得齐国街头巷尾传言,说国伯、高仲都对召芷垂涎三尺。她这副摄魂模样,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正常男人能把持得住?

齐侯无忌见方兴始终沉默,不由烦躁起来,他酒刚半酣,已按捺不住轻浮的性子,大手一挥,便有一群乐师舞女应声鱼贯而入,在厅上嬉闹起来。乐声刚起,舞女们翩翩起舞,一曲未毕,竟有两位浓妆艳抹的少女直奔方兴而去,吓得方兴避之不及。

召芷见状,“嗖”得起身,正色道:“齐侯,既是家宴,喊这些秽物来作甚!”

齐侯无忌不耐烦道:“寡酒难饮,来点丝竹乐舞。”

召芷剑眉直竖,大怒道:“呸,不似人君!”

齐侯无忌已是酩酊大醉,听闻此言,已是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来,硕大的身躯晃晃悠悠,手中酒杯便要朝召芷掷去,却舌头打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齐侯无忌瞪着可怖的眼睛,伸手指着召芷,便往后一歪,醉倒过去。

这下,在场的舞女们吓得元魂出窍,各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召芷怒喝道:“贱婢,还不退下!”

众舞女见状,哪里还敢逗留,恨不得胁下生翅,争先恐后地退将出去。

现在,路寝内只剩下召芷和方兴,以及召芷身后站立着的一个侍女。

方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侍女十分眼熟,又见对方浅颦含笑,似乎也有许多话对自己说。

召芷看在眼里,忍俊不禁:“方大夫,多年未见,怎么连阿岚都不记得了?”

“阿岚?”方兴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甜美的侍女,原是昔日镐京太保府里的丫头阿岚。

阿岚晃了晃手中斟酒的酒壶,笑着对召芷道:“夫人,这酒里的药力倒是不差,齐侯还没喝上半壶,就不省人事也。”

召芷点了点头,对方兴道:“方大夫,请吧!”

方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主仆二人所言何意,他此刻有无数疑惑,只恨生来就长了一张嘴:“你们给齐侯下药了?你要带我去哪?齐侯怎么办,没人来照看他吗?”

召芷樱嘴上扬,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在芷儿面前还是那么慌张。”

她自呼闺名,说者脸红,听者亦是心臊。

自齐侯无忌醉倒后,召芷换了一副模样,她很开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方兴仿佛回到了镐京城,想起了那段懵懂而青涩的岁月。想起了一起读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想起了书简相传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起了乔装看雩祭时的暴雨,想起了在职方氏大夫府外的那次“私奔”风波……

方兴脚步轻飘,醉人的不全是酒,他跟着召芷出了路寝,不觉间已来到一处别致的后花园。

“你知道,芷儿有多想你么……”

“你别怕,这里没人敢来,若有人偷听,芷儿割了他耳朵便是,若有人偷看,芷儿便戳瞎他的眼睛!”

“你看着芷儿呀!在齐国,他们都不那么在乎周礼的,不像当初在镐京……镐京,呜呜……”

“你何时变得如此沧桑了?你知道么,当初芷儿听说你死在南国,眼泪都快哭干了……可你偏没良心,死里逃生,也不来封信笺报个平安!”

“你就陪芷儿说说话嘛!君父好狠的心,把芷儿一人丢在这阴暗的齐国后宫,嫁了这般浑浊的郎君……”

“方兴!你就真的整夜不出一言么!”

召芷恼羞成怒,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发髻,满头的珠玉环佩跌落一地,当啷乱响。

“别!别这样!”

方兴终于说话了,但他头昏脑涨,正在勉力支持着。

他不是草木,岂能不动情?

多少次,他想放弃抵抗,在召芷温柔攻势下屈服。但他不行,他想起了青梅竹马的茹儿,想起在云梦泽海誓山盟的芈芙,还有答应申伯诚的婚约……他自觉罪孽深重,已欠下太多情债,不能再在齐国记上新的一笔。

“你是嫌弃芷儿么?”召芷蹲下身去,呜咽地哭了起来,“普天之下,都没有人关心芷儿……”

一阵寒风吹过,方兴略有清醒,理智也随之恢复。直觉告诉自己,召芷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这番苦情戏,定然另有目的。

于是他试探道:“夫人,此地非是谈话所在,你若是为了要事来求方兴,但说无妨。”

召芷果然一凛,她的眼神变得不再柔情,整了整衣冠:“我担心世子赤。”

方兴点了点头,他所料不错,但他也不会因此苛责召芷。眼下齐国政局风云变幻,召芷母子卷入其中,她为求自保便已费尽心力,又怎能不值得同情呢?

面对召芷殷切的目光,方兴已无法装作不知情。他坚定道:“放心,国高不是真心扶立胡公子,未来齐国的君位,仍会是世子的。”

“为何?”召芷露出希冀的神色。

方兴娓道:“一来,昔日国高二家废齐胡公而立齐献公,至于齐侯无忌,已然三代,断无再度拥立胡公之子的道理,反复无常,民心不稳。二来,胡公子深谋远虑,忍辱负重,绝非受制于人的君主,国高为了自家根基之计,想必不至于引狼入室。其三,国高二家本就是胡公子的杀父帮凶,若胡公子复位,国高又岂能得善终?”

其实方兴早已看透一切,对国高两家而言,放任齐侯无忌和胡公子两败俱伤,再辅佐婴儿世子赤登基,届时只用对付孤儿寡母,是他们最好的结果。但这种话,他不便说出口,只能靠召芷自悟。

可无奈的是,召芷关心则乱,加上她历来不工于心计,对方兴所言半信半疑。

就在这时,在临近放哨的阿岚匆匆赶来,大叫不好。

“何事惊慌?他来了?”召芷也吓了一跳。

阿岚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召芷赶紧把地上的玉簪、环佩插回头上,慌忙对方兴道:“你速随阿岚躲起来,一会儿后,她会把你从暗道带出……”言罢,也不顾方兴狐疑,又回路寝而去。

阿岚拉起方兴:“方大夫,跟我来。”

于是,二人沿着蜿蜒的碎石道往外走,耳听有男子笑声传来,已到刚才方兴与召芷相会之处,阿岚只得停步,与方兴隐下身来。

方兴大奇,低声问道:“是齐侯醒了?”

阿岚沉默,只是摇头。

不过方兴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他听得出来,来人不是齐侯无忌,而是高仲。

奇也怪哉,高仲身为外臣,如何可以非请自来,擅自出入齐侯宫殿?这事要是发生在镐京王城,恐怕高仲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不过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方兴毛骨悚然,酒醒大半。

“美人,可让我一阵好想。那日我听宫中眼线说,国伯那老不死的,竟也敢调戏于你……哼!待我除了无忌那蠢材,再送国伯那老贼去陪葬!”

“高卿,请低声些个……”

“美人何必担心,你方才说方大夫已走多时,这宫里还有谁值得惧怕?”

“万一齐侯酒醒……”

“他还能活得几时?只要无忌小儿带兵出了国都,胡公子便会在齐鲁边境要他性命!”

“那我和赤儿……”

“美人放一万个心,”高仲粗喘之声已起,“只要你今后都这般依我,齐国国君嘛,还会是世子来当……”

“你……我……”召芷不再说话,只剩断续的哽咽嘤声。

月黑风高,齐宫花园暗香盈袖,却无人有心欣赏。

“方大夫,走罢!”阿岚轻轻拉了拉方兴的衣摆。

方兴这才回神,点了点头。

阿岚也不多言,引着方兴沿着一条小路往外走,又绕过几个隐蔽的弯道,再次来到路寝的门外。方兴认得这里,正是齐侯宫殿的侧门所在。

方兴扭过头,望着后花园的方向,感慨万千。

他由衷地替召芷感到难过。想她嫁入齐国,非但没能过上期待中的和美生活,反倒卷入齐国混乱的内政中,被有权势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中,她努力地想要左右逢源,却只落得个玩物般的命运。

方兴于心不忍,他对召芷虽未动情,但她终究是召公虎的爱女,自己曾经纯真的玩伴啊!

此次出使之前,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切不能陷入齐鲁的泥潭之中。天子使臣干涉他国内政,这可是极大的罪名。因此,此前即便鲁国政变杀得血雨腥风,哪怕大周使团差点遇刺,方兴也不过是充耳不闻。

但今天,方兴看到了召芷绝望的眼神,她很无辜,也很无助。他还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么?

“阿岚,”他叫住召芷的侍女,“芷儿信任你么?”

阿岚先是一愣,随即坚定点了点头。

“你……愿意帮她么?”

“愿意,死而不悔!”阿岚眼神坚毅。

方兴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若信得过我方兴,便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可保你家夫人母子无碍!”

阿岚大喜,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受了方兴的耳提面命,欣然离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