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夜幕降临,冬风愈烈气温骤降,两人没待多久就下山离开。

林间夜路泥泞不好走,苗荼有些怕黑,又觉得现在就拿出包里的小手点太夸张,默默跟在徐砚白身后。

她悄咪咪靠近,半臂外的男生放慢脚步,转身:“我记得回去的路,抓着我的袖子吧。”

凄白银月从枝叶缝隙间挤进来,落在徐砚白骨骼分明的右手,恍若蒙上一层柔纱。

长睫轻颤,苗荼听话地牵起男生衣袖,反而庆幸此时环境昏黑,不至于暴露她脸上绯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隆冬山路,长袖下的手挨得太近,走路时难免肌肤相触,时而是少女指尖碰上少年手背,有时又是少年指骨蹭过少女掌心,似有若无地感受着对方体温。

只短短一瞬,却像有微弱的电流穿过,难以忽视。

借着月色,苗荼屏息偷偷打量徐砚白,却没有在他线条优越的侧脸上,看出任何悲伤或恼怒。

带徐砚白上山是仅凭直觉的一时兴起,和现在一样,当时的苗荼根本没在男生温和的笑容中找出端倪。

她只是远远望着徐砚白独自站在自行车棚外,觉得这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无法承受的孤独与悲伤吞噬。

她想得出神,前面男生停下脚步也毫无察觉,直直撞在对方后背肩胛骨,闷哼出声。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苗荼揉了揉前额,感觉有阴影打落,抬头堪堪对上徐砚白附身看她,目光关切。

男生微微蹙眉,欲抬手查看:“还好吗?”

两人距离早越过警戒线,淡淡薰衣草香卷席而来,苗荼满眼只剩下男生放大靠近的脸,心脏咚咚叩击腔壁,连连摇头。

慌忙张望四周,才发现她已经在家门口,却还紧紧揪着徐砚白袖子不放。

苗荼匆匆摆手和男生道别,兔子似的逃窜着跑回了家,蹬蹬跑上二楼回房,关紧房门。

抓过床上软枕抱在怀里,书桌前的苗荼窝在椅子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脸上热意却迟迟难褪。

桌上手机震动,是徐砚白发来的消息。

【徐砚白:我们好像忘记些什么】

一拍脑门,苗荼尴尬回复:【物理题......抱歉,我应该记着的】

【徐砚白:我也有一半责任】

【徐砚白:不忙的话,明天见一面吧】

“.......”

回复“好”字发送,苗荼将短信反复,抓着手机慢慢将脑袋埋进枕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余光瞥见桌上化妆镜子里,额头泛红、依旧傻乐不停的自己。

这好像是她和徐砚白的第一个约定——虽然只是随口一说。

扯来一张数学卷,苗荼笔尖不停、嘴角也压不住地向上翘起;她不知道再普通不过的口头约定,有什么好笑个不停,但盈满外溢的喜悦骗不了人,连手里的数学卷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翌日清晨苗荼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坐在窗前做题,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

身背琴盒的男生却迟迟没出现。

直到日上三竿、陈兰萍敲门喊她吃饭,苗荼才确定,徐砚白上午真的没出门。

午时阳光正好,饭后她留在餐桌旁订正错题,几次想发短信询问,又不想显得太急切。

几番纠结苦恼没等来徐砚白消息,徐奶奶反而先找上门。

老人来得急,额头冒着细细的汗,说徐砚白昨晚突然高烧不退,家里备用药不够得去药店买,问陈兰萍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会。

镇上药店有段距离,陈兰萍不放心老人自己去,提议她可以去代买,徐奶奶却非要亲自去才放心。

苗肃在村口看店,安全起见,陈兰萍决定陪老人同去,解下围裙转向苗荼:“我们出去一趟,你去隔壁照顾下小徐,有事给我发短信。”

听到徐砚白生病,苗荼整个人都是呆的,点头打手势问:【那我现在过去吗?】

“辛苦小妹,”老人将钥匙交给苗荼,临走前嘱咐,“灶台上有熬的粥,他醒了让他吃一点。”

相比自家瓦屋面向朝阳,背阴的徐家老屋光照少的可怜,苗荼踩在老旧木台阶,每上一层,都感觉楼梯轻轻在晃。

听不见声音,于是更加谨慎地推开二楼卧室房门,在门口脱了拖鞋,生怕惊扰休息的病人。

遮光窗帘紧闭,唯一的光源从推开的门缝挤进屋内,苗荼几秒钟适应昏暗环境,沿墙挪到床头柜旁,弯腰放下装了温水的玻璃杯。

半臂距离外的角落床边,仰面平躺的男生沉沉睡着,五官轮廓俊挺依旧,即便在昏黑环境下,也能看出双颊不正常的坨红。

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苗荼无措地半蹲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病中的徐砚白,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头,眉头微微拧起,高热中睡的并不安稳。

见惯了男生平日的温柔从容,现在看他了无生气地躺在床边,眉宇间都透着羸弱,苗荼只觉心脏仿佛被无形的细绳高高吊起,阵阵生疼。

傻坐着不是办法;她起身下楼找木盆倒了热水,掺和冷水又找来毛巾,提了口气将盆子提上楼,推门进去。

毛巾在温水里浸湿,拿出来拧干折成方巾,苗荼身体前倾,想将毛巾盖在徐砚白额头。

高热中的人连呼吸都是滚热,燎过苗荼手背,烫得她心脏震颤。

她甚至不敢直视男生睡颜,小心翼翼将方巾放下,指尖碰到徐砚白额头时,上一秒全无防备的人突然睁眼,猛地攥住她手腕。

徐砚白手上用了力,修长五指陷进皮肉,苗荼疼的倒抽气,猛地抽回手。

毛巾掉在男生耳边,苗荼重心不稳跌向前,徐砚白终于回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肩膀。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徐砚白大概猜到她来这里的原因,侧身打开房间顶灯,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像是蒙上一层厚厚水雾。

“......抱歉,”男生靠在床头,烧的眼角都绯红,“吓到了吗。”

话落他皱眉,偏头捂着嘴咳嗽,薄薄睡衣下的肩膀轻轻颤抖,大概睡中出了太多汗,衣服紧贴后背。

手腕隐隐作痛,苗荼摇摇头,拿起床头柜的水杯递过去,趁徐砚白喝水时,低头打字:【徐奶奶去买药了,让我先来照看你】

她盯着男生将水喝完,不安地紧抿嘴唇,递过手机:【还是很难受吗?要不要起来先吃点粥?】

徐砚白摇头:“睡了一觉也出汗了,应该很快就会退烧。”

在苗荼的紧张注视下,男生轻轻笑了笑,失去血色的薄唇残余点水迹:“如果两个人同去一个地方,女生没事、男生生病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男生先反省自己的身体素质,而不是怪罪想开解他的女生。”

得知徐砚白生病后,苗荼就一直处于自责中,先前还能憋忍着,现在被男生安慰,类似愧疚与自责的委屈反而止不住,立刻红了眼眶。

她觉得丢人,目光闪躲时却有温热手掌落在发顶,很轻地揉了揉,动作带着几分怜惜。

徐砚白撑着床面凑近些看她,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偷偷流泪。

“别哭,”男生轻叹着,眼神温和而专注,“我不会哄女孩子,到时候真要头痛了。”

苗荼偷偷吸鼻子,嘴硬地打字反驳:【我才没哭,你要不要再睡一会?】

“现在不困,”徐砚白沉吟片刻,看向书桌,“你现在忙吗?要不要一起看物理题?”

苗荼没想到这人发烧还想着给她讲题,立刻皱着脸要拒绝。

徐砚白却继续:“总不能一直闲着,如果不看物理题的话,只能起来练琴了。”

捕捉到男生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淡笑意,苗荼瞪大眼睛,偏偏又说不过,只能妥协地问卷子在哪,不许徐砚白下床。

“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还夹着两张演算纸,一起拿过来吧。”

除了陈亦扬,苗荼没进过其他男生卧室,他只知道相比她哥堪比风暴过境的狗窝,徐砚白的书桌不知干净多少倍,以至于她拉开抽屉翻找试卷时都提着一口气,生怕破坏原主人维持的整洁。

顺利找到物理试卷,苗荼连带着演算纸一起拿出来,却意外看见试卷下的书面名字,愣住。

——《中国手语教程》。

封面崭新,微微翘起的边角却是明显的使用痕迹,显然是刚买来不久,但已然翻阅多次。

......徐砚白他,竟然还在看手语相关的书吗?

除了家人,苗荼和身边人交流向来都靠打字和手写,学校里大家都待她很好,却从来没有人做到这种程度。

她恍惚转身,快到床边才发现两手空空,又狼狈地折回去拿桌上卷子。

她演技太拙劣,刚在床边僵硬坐下,徐砚白就问:“你看到抽屉里的书了?”

苗荼犹豫几秒,点点头,把卷子交过去。

要问徐砚白是为了她才学的手语吗?会不会太自恋了?可她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

“坐在地上容易着凉,垫一下吧,”徐砚白拿起腰侧枕头递过去,见神游的苗荼把心事全写在脸上,无奈笑道,

“我学手语,让你这么惊恐吗?”

苗荼摆手否认,扭捏着抓来手机解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

她将手机转过去方便对面看,余光却瞥见徐砚白的右手,在她靠过去时一直护在她左肩几寸外,以免她撞上床头柜尖角。

男生放下右手,想了想:“可能我从小训练背琴谱,记性一直很好,只是记住日常用语而不使用,没太大难度。”

病中说话太多消耗体力,徐砚白脸上露出些许疲态,看向苗荼那双深邃漆黑的眼里却满是笑意:

“况且,比起靠手机翻译,我更希望能真正‘听’懂你说话。”

“.....”

有那么一瞬间,苗荼突然深深怀疑,她才是真正发烧的人。

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心跳快到让人害怕?

从宽慰她的那个摸头起,一定有哪里不同了;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话说的直白到、迟钝如她都忍不住频频乱想。

喉间干涩,苗荼艰难吞咽,连手机都没拿,直接向人打手语: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确定男生看懂了;徐砚白歪靠在床头,静静看着她抬手又放下,绯红眼角非但不显狼狈,细看甚至有几分难以形容的蛊诱。

“难得生病,”徐砚白没解释太多,“就当我是任性好了。”

苗荼没弄懂他说的“任性”指代什么,她早已自顾不暇,自脖子涌上来的热意漫过脸颊、耳朵、直冲天灵盖,感觉下一秒就化身蒸汽火车,滚滚热气自头顶喷涌而出。

连物理题都没能让她从浑浑噩噩中走出来,同一个步骤徐砚白讲过三次才懂。

直到看见高烧未退的徐砚白薄唇干涩苍白,握笔的指尖都在轻颤,苗荼才像被人迎面重击一拳,终于清醒过来。

她万分愧疚地收起试卷,手语都在乱打:【我真的听懂了,你快休息吧】

这回再不容徐砚白拒绝,她起身强行给男生盖好棉被,拿起床头玻璃杯就跑下楼接水。

从刚才开始,徐砚白眼前就阵阵发白,视野里连地板都在晃,他意识到体力透支不再坚持,顺从地看着女生不甚熟练、但足够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纤瘦的人在这座过于安静的瓦房里忙里忙外。

发烧并没让他太难受,只是身体轻飘飘仿佛漂浮在云端,他接过苗荼递来的玻璃杯,因为手抖的厉害,温水洒在床单,迅速向外晕开。

苗荼慌忙找来卫生纸,情急中地“咚”一声跪在床边,将纸张一股脑铺在沾湿的位置吸水。

女生毫无察觉地闷声砸在耳边,徐砚白撑起身看人,见女生没摔倒才松口气。

“不要跪着,膝盖会痛,”眩晕感袭来,他闭了闭眼,轻声,“不碍事的,床单等下会干。”

他不许女生再跪,苗荼无法只能起身关灯;卧室暗下来的同时,床头柜的手机突然震动。

是父亲久违发来的消息——父子俩上次联系,还是徐砚白三个月前提出退学。

【父亲:今天产检,医生说胎儿目前健康,但母体气血不足、建议静养】

【父亲:你妈最近脾气不好,说你几句你就听着,别顶嘴惹她生气】

【父亲:[图片]】

“......”

图片是五个月大的胎儿B照,徐砚白不懂医术,黑暗中久久望着图片里,据说“已经成型”的黑白团块。

越过手机,他对上苗荼担忧目光,温声解释:“我母亲前不久怀孕了,刚才父亲发消息给我,说胎儿很健康。”

只比陈亦扬小半年、却永远矮一头的苗荼羡慕极了,她做梦都想当姐姐,闻言双眸亮了亮,双手摆动:

【那你要当哥哥了,一定很期待吧?】

学手语不过几天,徐砚白只能看懂关键词,好在不影响理解,不置可否地垂眸笑笑:

“我父母应该很期待。”

捕捉到苗荼脸上一闪而过的无措,徐砚白也猜到敏感如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心里无奈轻叹。

不该和她说这些的。

人在病中情绪难以自控,徐砚白也并非例外;他本可以完美圆过去不让苗荼担心,此刻却实在提不起力气、也任性地不想再解释。

就像苗荼昨天说的,他偶尔也可以有脆弱的权利吧。

放下手机,徐砚白侧躺着陷入床面,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看着苗荼神色忧虑,昏暗中半趴在床边问他: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还有什么呢。

徐砚白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卧室里两道低低呼吸声,交织、缠绕;

他实在太累了,思绪混乱不堪,脑海里想的是让怕黑的女生快些离开卧室,许久过去,却听见自己微弱沙哑的声音响起:

【再陪我一会吧。】

【等我睡着再离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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