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查遗补漏

刘纬与乐工依依惜别,并奉上登门邀约之请。

马车缓缓行进,车内仅二人独处。

石保兴滴酒未沾,却为依窗斜阳所醉,惺忪着双眼絮絮叨叨:“冬至那日千万别有雨雪……”

刘纬微醺,憋着一肚子酒意问:“兄长不告病?”

空有爵位在身的石保兴摇头:“弄不好是最后一回。”

“兄长别胡思乱想。”刘纬伤感难免,历史上的石保兴确实没能熬到澶渊之盟,毫无底气的安慰,“吉人自有天相。”

石保兴突然换了话头:“曹国公最得先帝喜爱,可惜……”

刘纬借石保兴迟疑插话:“一言不合便动怒,不像是有城府的样子。”

“怕的就是他无城府,易冲动,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石保兴轻声道,“另外几位这两年有意无意的抬举他,赞其诚孝聪慧,也不知是不是想树个挡箭牌?”

刘纬心中一动,“怪不得马翰说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石保兴意味深长的笑道:“马翰肯定没说那人是谁。”

刘纬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这么多明白人,官家怎会放纵至此?宫禁这般松弛,言官又怎能视而不见?”aosu.org 流星小说网

“有,怎么没有?官家所想可能与你我有差。”石保兴道,“咸平三年就有御史委婉上疏,言宗亲频繁出入东华门,与宰臣争道,于礼不合。官家便下诏申饬,改命宗亲经拱宸门出入。”

刘纬瞠目结舌,“是不是……有人误导官家。”

“为人父母,总希望儿女和睦,不至于同室操戈,先帝就是看中了官家仁厚。”石保兴侧头想了想,语出惊人,“仁厚不等驽钝,曹国公之妻乃官家指定,其亲不显。”

刘纬轻叹:“人贵在自知之明。”

石保兴笑了:“他与纬哥儿其实是同一类人。”

刘纬连忙摆手:“绝不敢当。”

石保兴自顾自的道:“先帝爱其早慧肖己,他大婚之后,更是寡欲喜文、好词善书,且有丹青小成,同那几位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刘纬的惭愧实实在在:“纬不如曹国公多矣。”

“这有什么争的?为兄不认为那是好事。”石保兴换上一脸严肃,斟字酌句道,“他若同那几位一样,整日吃喝玩乐,或许能快活一辈子。

纬哥儿也一样,最近安静许多,是想安心读书,以待来日?

虽说童子官身不厘实务,但自绝于同僚,并非长久之道。

想那杨亿,当初也是风头出尽,后来安心读书,偶尔参与修史、校正,渐以清流自诩,不受同僚待见,又不会来事,江郎才尽之说,甚嚣尘上。

传着、传着……大家都信以为真,陛下也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年前迁左司谏,完全是几位学士怜其怀才不遇,旁敲侧击一番。

杨亿有才吗?

肯定有!

但他泯然于众,又无余财可散,无人愿与其共事,即便共事也不愿吃力不讨好。

不能成事,近乎半废。

前年上疏议灵州弃守,但凡有半个知心属吏提醒提醒,都不至于遍是漏洞的供人指摘。

中枢、边镇运转不完全在纸面上,不通实务,难通关窍。

他已而立之年,从前不屑,如今太晚,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不慎还可能把那点清名丢掉。

前车之鉴,不可不戒。”

刘纬沉默许久,起身深深一揖,“兄长肺腑之言,纬受益无穷。”

“国朝祥瑞就要有国朝祥瑞的样子。”石保兴稳稳当当的受了一礼,又道,“莫要学那邵焕昙花一现,多和王世隆这样的浪荡子碰一碰,即便吃点小亏、受些挂落,谁又敢忽视?声名在外,自有人来事。

就拿今日来说,谦恭行事无错,礼待乐工也无错,予取予求却是不对。”

刘纬面红耳赤道:“纬幼,有心无力。”

“哈哈哈……”石保兴笑若洪钟,上气不接下气道,“谁……谁要你动手动脚?供职于宫内的教坊在籍乐工……不能胡来。”

刘纬以袖遮面再揖:“请兄长赐教。”

石保兴解释道:“这些小唱并不是一般人,教坊外放其至正店献艺,最少五十贯,上百贯也不稀奇,凭什么?不仅仅是吹拉弹唱样样上佳,还能校曲正词。”

刘纬汗颜:“兄长又破费了。”

“没花钱,她们也不是因为这张老脸来的。”石保兴幽幽一叹,“废良贱籍制,好大的手笔,可怜人更知感恩。”

刘纬连忙撇清:“是吕相公整日为此操劳,纬不敢揽此功德。”

“她们比谁都清楚个中关键。”石保兴再叹,“吕相为何能三入中枢?不外乎尽忠职守、平平稳稳、规规矩矩,到老颠覆却又为何?”

“说易行难,白纸画饼不能与脚踏实地相提并论。”刘纬仍然不受。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废良贱籍制实出于刘娥之手,“天圣令”之后,良贱便可通婚。

“她们是来应聘的,为兄说你初至京师,无人佐词、无人校正律吕。”石保兴见刘纬一脸懵懂,又问,“不懂?”

刘纬知道一点,很有限。

五代以后,百废俱兴。

礼乐也是如此,再加上北宋时期礼乐主管部门频繁更迭,导致记载不详,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乐分雅乐和燕乐。

雅乐用于祭祀等大典、大朝。

燕乐主要用于赐宴、观灯、赏花、习射、观稼等场景,娱乐宫廷贵人也是主要职能之一。

太常礼院掌雅乐。

宣徽院所属教坊掌燕乐,下辖大曲、法曲、龟兹、鼓笛四部。

另有鼓吹院、云韶、钧容直、东西班等辅助部门。

乐工各专,种类繁多。

擅器、擅唱、擅词、擅制者皆为当时翘楚,集大成者,甚至能主导律吕制度的建立和完善。

除此之外,乐工还深度介入士大夫生活。

词的盛行,离不开曲的唱和。

曲先于词诞生,凭借旋律、节奏造句,这才有奉旨填词一说。

每每旧曲修订、新曲诞生,当事乐工总会倾向于与心仪词人合作,或官方指派,或私下沟通。

读书人多如牛毛,擅曲、擅制乐工凤毛麟角。

词人若无乐工配合,韵、律、制便会失调,自然谈不上传唱。

所以,富贵人家大多聘有乐工,供己、供客填词。

好在,曲的传唱也离不开词的助力,寒酸才子、落魄文人总会同几个乐工好友相得益彰。

词曲盛行,自然双赢。

总得来说,出口成词基本不存在。

今日这般倒行逆施之举,绝无仅有,少之又少。

想到这里,刘纬也就明白了石保兴的用心,事有反常,过异则妖,随流方安。

石保兴以为刺到刘纬痛处,安慰道:“秦方不是说了吗?只要词佳、情真,律吕有所偏差,音韵有所不协,也无不可。

刘纬回过神,“兄长所言极是,确实应该礼聘乐工数人,还得从礼院请一礼生知客。”

“如此甚好。”石保兴见刘纬听劝,便放低声调问,“东华门外那间百草堂知道吗?”

“药铺?”刘纬有些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听说主家是翰林医官院的一位尚药奉御。”

“是冯文智,咸平三年,太后不豫,得其侍医病愈,加尚药奉御,并赐金紫。”石保兴轻声道,“他早就靠上向敏中,最近遣仆前往荆州寻聘稳婆,说是那稳婆携女童为妇人接生,极擅难产之事。”

刘纬色变,该来的还是来了。

先闯产房,再拜天子,大不敬。

“那间铺子是我石家家产,挂在姻亲名下。”石保兴又道。

“叔母那时难产,纬确有出力。”刘纬坦承其事。

这次轮到石保兴色变。

“纬已有应对之道,安然度过不是问题。”刘纬自信满满。

“有需要尽管开口。”石保兴不好详问,“坊间妖童一说也听过?”

刘纬胸有成竹道:“马翰提过几次,声势太小,不痛不痒,等等再说。”

石保兴更放心了,话锋徒转,“那位二十八太保可能会上疏请加二皇子王爵。”

刘纬奇道:“这不是文武百官的分内事吗?”

石康孙不屑一顾,“不甘寂寞呗,逢人就夸二皇子昌龄日茂,皇侄加王爵,他这个王叔国公头衔也能换一换。”

刘纬反话正说:“请立太子岂不是更好?”

“这才是文武百官分内事,他不敢,也不愿,否则何必成天惦记王爵?”石保兴终于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愤慨,“太祖、太宗旧事令百官无所适从,生怕一不小心就步卢多逊(太宗朝宰相、交好赵廷美)后尘,也让某些人欲壑难填,身不正……影子能上天?”

是日入夜,万德隆携家带口入住刘宅,美其名曰:郊祀在即,容不得半点疏忽。还振振有辞的为举家前来辩解:太常礼院忙得不可开交,白天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刘纬只是遣人问了一句:宅中缺一知客,可有落魄礼生愿屈就?

万德隆是真的分身乏术,连续两日早出晚归,夜里还要督促刘纬习礼至子时,动不动就拿“崇政殿失仪”一事鞭策。

十一月初十,南郊祭祀轰轰烈烈的拉开序幕。

清晨,天子辇驾起于大庆殿,出丹凤门东行,已在大庆殿斋戒两日的赵恒赴太庙致斋朝享,赐食百官、执事、乐工、驭车马人等。

十一月十一日,冬至,丑时七刻(凌晨2点45分)。

辇驾自太庙出,从祀百官依秩出朱雀门、南熏门。

赵恒合祭天地于圜丘,告庙还朝,先御崇德殿受百官朝贺,再御丹凤门楼大赦天下,并免去咸平四年以前、诸路所欠夏秋两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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