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忍别离

杨庭贞背靠石壁半躺半坐,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苦笑道:“为兄落在兄弟你的手里,竟强似于死在皇帝剑下甚多。兄弟,听我的话,你将我杀了,带我首级回京交给邢公,你此行的任务便圆满达成,非唯皇帝必有重赏,你的老师定将你向上推荐,兄弟平步青云、功高爵显之日便指日可待。”

他眉目之间一片释然,仿佛放下心中大大一块石头,眼望天边,轻声叹道:“我与秋水生离死别,一晃多年,她魂魄常入我梦来,想我死期将至了。兄弟,我这大好头颅,只愿付你,你毋庸多疑,动手罢。”

纳兰心中难过,硬起心肠道:“你里通外国,图谋不轨,出卖大唐四十万将士与突厥,实是罪无可恕。我本可将你就地正法,以昭天威,然你位高权重,形同诸侯,我小小的大理寺缇骑,非经三法司判文处断,尚不能将你随意置制。你跟我回京师吧。”他话音未落,只听远远地有人道:“国家律法,岂容私相授受?他犯了国法,就算纳兰捕头将他就地正法,于法而言,亦是律法赋予之权责!”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只见那人金盔金甲,神色威严,手提金枪,斗大的枪缨直垂于地,牵着一匹雄峻异常的枣红马,竟是邢公苏定方。原来纳兰心中烦乱,谷外之地,雪盖之下,皆是松土,并不似谷中遍地都是石头,纳兰一时竟未发觉有人到来。

纳兰大感意外,连忙站起,拱手道:“下官不知邢公驾到,有失远迎······”苏定方把手一摆,沉声道:“此地不是京师官场,无须多礼!子义,我来问你,你随我冀州起兵以来,苏某可曾薄待于你?”

杨庭贞伤重不能起身,见他发问,苦笑一声道:“我一介书生、江湖浪客,得定方兄礼遇多年,心中常怀感激之心,定方兄又何曾薄待我来?只是杨门二十八口,无辜平白死于佞臣之手,多年来凶手依然逍遥法外,难道我杨子义便吭也不能吭一声么?”

苏定方大怒,手中金枪一指,寒光闪闪的枪尖顶在杨庭贞胸口,喝道:“这难道是你背叛国家的理由?!姓侯的害你全家,乃是私务;出卖要塞,却是家国公事!好贼子,你做下弥天罪行,尚敢对口,我今日便杀你以谢皇恩!”手中枪向前一送,就要将杨庭贞刺杀。纳兰半蹲在地,见机得快,反手一拨,将苏定方枪头拨开,起身抱拳道:“邢公且慢。他干犯国法,要由国法处置,下官还有些不明之处,要问个明白,请邢公稍安勿躁。”

苏定方大吼一声,手中金枪脱手直飞,只听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飞,那支儿臂粗细的金枪竟自插入石壁之中,仅有小段枪身依然留在壁外,震荡不休,嗡嗡作响。纳兰与耶律镜心见他勇力绝伦,都不禁心中大震,面面相觑,半晌无言。只听地上的杨庭贞苦笑连连,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这支梅花金枪,乃是山后‘火山王’杨家祖传之物,我闻定方兄在冀州振臂一呼,起事反隋,兄弟佩服得紧,特携此枪奔波千里,前来投靠,将此枪赠定方兄为兵器。定方兄今将此枪置于石壁,想是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从此戛然而止了罢?”

大雪纷飞中,苏定方背对三人,忽然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在冀州起兵,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雪之夜,他和杨庭贞第一次会面。第一次会面,杨庭贞就送他这支梅花金枪。那时杨庭贞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为人豪迈,指点之中,谋划之下,便令敌人十万劲旅旋即解甲,那是何等的英风飒爽、豪气干云!及至他后来归之秦王李世民麾下,多次奇谋,叠立殊勋,何曾有一件不有杨庭贞的功劳?连他自己都怀疑,离了杨庭贞,他还能不能好好地打一场名正言顺的攻坚战!

皇帝的眼光和托付都没错,苏定方把肃州大营经营得井井有条,固若金汤,但相比之下,杨庭贞的眼光更是超前了许多。他考虑的不是行军布伍,而是全盘大局。陇右道对阳关道鞭长莫及,浩瀚无际的沙漠横亘西边,突厥铁骑纵使天下无敌,要绕过大泽突袭肃州防线,他们也不得不考虑难以逾越的沙漠。而这一切,都源于杨庭贞老辣独到的眼光。他选择虚设重兵,暗中将肃州大营的预备兵力伏于阳关,在阳关唱了一出空城计,一战之下,坑突厥劲卒四万于沙漠之中,突厥可汗闻风胆丧,铩羽而归。而唐朝的边军,只不过才用了不到三成!

多少年来,苏定方和杨庭贞就这样相濡以沫,好像两杆大旗凛凛然插在肃州前线,突厥铁骑并世无双,也只能硬生生止步大泽,眼睁睁望着阳关珠泪双流!

肃州大营东面的河西节度使衙门赤水营以及肃州的近邻甘州大营,都是一主三副的行政配置。河西节度使衙门侧后是京师近畿,河西节度使、鲁公程知节五十万精兵强将,马三保、殷开山、段志玄三将为辅;陇右节度使、霍公柴绍镇河洲,名将李世绩、屈突通、长孙顺德副之,东北面安北都护府刘弘基为主将,张公瑾、刘政会为副将,经营得帝国东部版图固若金汤,只有正北苏定方肃州大营是一将独专。原因无他,眼下江南未平,秦叔宝久病不能视事,尉迟恭总镇京师,李靖、侯君集、李孝恭、萧瑀、张亮、高士廉鏖战江南,朝廷抽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支撑敌对压力三倍于江南的肃州大营。以唐太宗极善用人、推心下士的秉政风格,他不会因御史台臣“功高震主”的谏言而猜忌苏定方,相反他认为委大柄于一人反倒会收到如臂使指的效果。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久经沙场的苏定方掌握得十分透彻。朝廷没有往肃州大营委派副将,意思十分明了,那就是听凭主将“择贤而用之”,杨庭贞、苏克己、公孙朋、叶继欢这一批年轻将领,都是苏定方一手选拔出来,委以重任,肃州大营因此为之气象一新。公孙朋与叶继欢负责甘州大营的日常工作,苏克己独当一面,镇守阳关,与肃州大营遥相呼应。三地互为犄角,形成一个向东北方向突起的防御阵形,如同一支尖锐的牛角,对准空虚的张掖河防线。

肃州大营出了一个“卖国贼”,这信号一旦传递出去,不但苏定方本人,就连整个甘、肃两州的军政体系都可能一朝瓦解。在京师蠢蠢欲动的侯、王势力必将无形的触角伸进这片沙漠中的金汤重镇,多年辛苦经营,到头一场泡影,非唯苏定方本人的名声,国家耗费粮帑、前赴后继为国牺牲的将士的鲜血构建而成的肃州防线必将毁于一旦,其后果则是可想而知。

以苏定方的为人,他绝对做不到对自己推心置腹的皇帝隐瞒事实真相,何况还有一个大理寺最年轻的缇骑副总管纳兰在侧!

那一霎那,苏定方和纳兰脑海里都在飞快地旋转着。

他们都明白杨庭贞的重要性。不但对于肃州前线,对于三个人而言,杨庭贞此刻都已成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我不能留你,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自己选条路走。”苏定方冷冷地对杨庭贞说道,他忽然撩起盔甲,单膝跪了下去,却是跪在了纳兰身前。纳兰急忙一闪,苏定方伸手一抓,抓住了他悬挂在后腰佩刀的刀鞘:“纳兰老弟!”

纳兰听任他抓着刀鞘,一动不动地面向半空,犹如一座坚硬的岩石雕像。

“纳兰······”耶律镜心小心翼翼地说。

纳兰望了她一眼,那双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但随后他便把眼睛重新望回到阴沉的半天。

雪,越下越大。

风,越吹越紧。

从上谷出来,纳兰一句话也没说。

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他毫无任何心理准备会得到如此一个结局。

半山腰上,他远远地凝视着肃州大营,似乎听到官兵们正发出一阵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一边流水价地将车辆上的过冬物资搬进仓库。

聪明如苏定方已提前预料到杨庭贞这里出了问题,也预料到了纳兰查案的结果,他不得不提前结束“休假”,以押运军需的名义向皇帝请旨提前赶回肃州大营。也正是他敏锐的嗅觉促使他这么做了,否则,事情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纳兰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肃州大营,任风雪无情地抽打在那俊朗的脸上。

“我也要走了。”耶律镜心轻轻地说。

“为什么?”

“叔叔明天要出关了,我必须回家去。”她有些苍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纳兰没说话,一人一马,安静地站在风雪中。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纳兰回过头去,风雪中已不见了耶律镜心的影子,地上残留着她那纤巧的足印,眨眼的功夫,那对纤巧的足印就将永远消失在无边的雪地里。

纳兰心中忽然变得空空落落的。他摸了摸胸口包裹着龙图的包袱,靴跟碰了一下白马,白马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嘶,闪电般消失在雪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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