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第65章

男子轻笑一声,随即捏开她牙关,灌她服用了一杯酒。

一杯下了媚药的烈酒。

之后,静宁公主逐步陷入疼痛、迷乱、欢愉之中,意识亦随之陷入恍惚,分不清经受的一切是真是梦。

恍惚中,男子在她耳边低语:“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日后你会有一个不错的夫君,应该不比霍天北差。”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霍天北轻轻一笑时的俊颜。

谁也比不了他,哪个男子都不能取代霍天北,只有他能让她念念不忘,想放不能放,愿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想方设法想再博得他一笑,却总是不得其法,不能如愿……

即便日后获救,也再没资格见他讨他欢欣了……

念及此,一行泪无声滚落。

**

静宁公主清醒过来,呆呆的望着上方承尘。

女仆来了,服侍着她沐浴、更衣、梳妆,她像个木偶一般,任由摆布。

至此时,已经无泪。

哀莫大于心死。

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一生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而想要的东西很少,每日里记挂在心的,不过是找个自己能长长久久爱慕的男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如今这心愿已成梦幻空花。再无实现的可能。

一想到这一点就心痛难忍。

便又领略了心痛二字的含义——她弯了唇角,笑意凄凉。

接下来的日子,她如同行尸走肉。

恍惚记得又颠簸了一两日,到达了另一个落脚之地。

又是一番梳洗着装,这一晚,她被人带到了一处居室。

在座椅上静坐片刻,有人趋近,揭开了覆着她双眼的黑纱,解开了束缚着她双手的绳索。

她闭了闭眼,缓缓睁开,看到室内燃着红烛,布置得如若洞房,亦看清楚了男子真容。

男子面容清癯,意态孤傲,气息是她曾闻过的,唤不出名字的熏香。他双眼里有着似是化不开的冰雪,目光冷冽慑人。

那样的眼神,竟与霍天北十分相似。

男子问道:“叫什么?”

“我是静宁公主。”

男子重复先前的问话:“叫什么?”

静宁公主抿了抿唇,在他慑人的视线下,轻声答道:“翟静宁。”

“翟氏皇朝的公主。”男子讽刺地微笑,“翟氏皇朝——说着就别扭,难怪要亡国。”

“……”静宁公主垂了眼睑,敛去眼中闪过的痛恨。

男子不再言语,携她走进寝室。

静宁公主一直咬着唇,无声承受他强加给她的再一场欢愉。耐力濒临边缘时,终于结束了。

她无声地长叹。

男子起身穿衣,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干干净净的床单,讽刺一笑,一面整理衣物一面走出房门,唤人服侍她沐浴。

过了片刻,他转回来,在屏风旁对她说道:“我是蒋晨东,你是我的王妃。”丢下这一句,转身出门。

静宁公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

蒋晨东在夜色中漫步到了郊野,止步处,一座孤坟。

他静立片刻,盘膝坐在坟地前,看着坟丘的目光,温柔得像是在看爱慕已久的情人。

这是付双成的坟。

埋骨地下的她,什么都给了他。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能给她,甚至于在她死后许久之后,才找到了她的骨骸,将她迁移到了此处安葬。

她总是那么任性偏执,终究是为之赔上了性命。

如果她不是那么凄惨的死去,如果她还在,他一定会痛斥她的鲁莽她的任性她的肤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些。

问题的症结在于她死了。

死之前受尽磨折,死后被丢弃在乱坟岗。

没有谁有资格这般对待她。

谁曾这样对待她,必将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来偿还这一笔血债。

在那些被孤绝日日缠绕的岁月中,给他扶持的是昔日兄弟,给他心头一线暖光的却是她。

她总是恨不得几句话就气死他,心里却是记挂着他。见他衣服破旧了,前脚嘴里奚落,后脚就亲手做好衣服交给他身边的小厮送给他;见他一副寒酸相的时候,嘴里说着你这样还想做生意?随即便又塞些银两给他身边的人;见他出手阔绰了,嘴里挖苦他一副穷人乍富的样子,眼底却闪着喜悦的光芒……

兴许她是最不像话的女子,落在别人眼里一无是处,在他眼里甚至于多年之中都是绝无仅有。

他总是不愿也不能说出甜言蜜语哄她,再者也喜欢看她为自己焦虑、出尽法宝地相随纠缠,很多话便从不明白告诉她。

从没告诉过她,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从没告诉她,他想给她最好的生涯,以此回报她多年来的付出、相伴。

没告诉她,她到了地下也无从得知。

良久,他轻声说道:“别怪我。”

别怪我就在方才背叛了你,此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是为你。”

是为给来日铺路,是为给你报仇。

夜深人静时,他返回离开的居室,步入寝室,和衣躺在女子身侧,缓缓阖了眼睑。

静宁公主面朝里躺着,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引起他注意。不知到何时才入梦。

翌日一早,静宁公主醒来时,蒋晨东已经更衣洗漱完毕。

他闲闲坐在一旁的圆椅上,对她道:“快些洗漱,我带你去外面用饭。今日难得闲暇,陪你四处转转。”

静宁公主想摇头,对上他冷漠的容颜,便没胆子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自这日开始,静宁公主过了一段莫名其妙或着是精彩纷呈的日子。

蒋晨东每一日与她同床共枕,不再碰她。每一日他都会带她在漠北境内游玩。

他很少与她说话,却算得体贴,给了她几个能说会道的丫鬟随身服侍。

丫鬟们总在说远在京城的霍天北有多狡诈,总在说蒋晨东是迫不得已才揭竿起义;总是在说霍天北忘恩负义杀了蒋晨东在意的一名女子,也总是在说蒋晨东如何深明大义不曾当面计较霍天北的冷酷无情。

丫鬟们说了太多,静宁公主初时听到每一句都是倍加反感、抵触。可在后来,丫鬟们开始说起霍天北自从军至如今经历的诸多赶尽杀绝的战事,更说起了霍天北将霍天赐囚禁处死、将霍天齐发落至他乡的事情。

这就让静宁公主开始震惊了,她的世界不能接受这般残酷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男子。

可是后来,她在游走街头时也曾打听过行人,问霍天北是不是有过屠城的残暴行径,问霍天北是不是曾大义灭亲杀掉了霍天赐,又问霍天北是不是在隆城城头命手下射杀了一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地点头。

可是承认的前提是,没人能告诉她所谓屠城不过是一座只有两千余人一心归属敌国的刁民,没人能告诉他霍天赐当官十余载的斑斑劣迹,也没人能告诉她那名被射杀的女子将顾云筝伤害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有些是漠北百姓不知情的,有些事漠北百姓心知肚明的,但是如今的问题是漠北是蒋晨东的天下,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说霍天北的好处。

百姓们无从告知那个单纯无城府的公主,蒋晨东麾下将士便是再军纪严明,还是比不过霍天北麾下军兵,蒋手下的官兵只是不曾烧杀抢掠,平日里扰民的事其实并不少。

没人能告诉静宁公主这一切,静宁公主的脑子又没有那么活络,于是几日后,蒋晨东的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开始对霍天北有了诸多不解兼不齿;十日后,蒋晨东的最终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再也不想从任何人嘴里听到霍天北的名字,每日里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这之后,蒋晨东开始与静宁公主走近,从初时闲聊几句,到后来发展成了静宁公主喋喋不休地说着在京城的大事小情,无意识地控诉霍天北的倨傲无礼、顾云筝的恃宠而骄。

她只是有些不甘有些懊悔,懊恼自己怎么会对一对儿狼狈为奸的夫妇温言软语。

蒋晨东对于她这么迅速的转变,在初时并不能深信——笨到这个地步的人,他一生中并没遇到过,她是唯一一个。后来慢慢地才开始相信了,由此,蒋晨东不难想象到元熹帝估计平时也是不怎么用脑子的人,不然如今怎么会让霍天北一手掌控朝政。

相信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蒋晨东又耐着性子哄了静宁公主几日,便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她写信给皇上,告知她身在漠北,已成为他的发妻。

静宁公主高高兴兴应下,当着他的面写好了书信,在信中也没忘记提及百姓都说霍天北滥杀无辜残暴绝情到令人发指,言之凿凿地告了当朝内阁大臣霍天北一状。

于是,蒋晨东觉得这女子真正有些好处,笨的时候能把人气死,给人惊喜的时候便超出人预料。

**

元熹帝收到静宁公主信件的时候,已经入秋。

看信的过程中,他脸色变了又变。看到静宁指责霍天北的话,暗暗申斥一句这个傻瓜——说什么又有什么用?除非你有足够的证据指证霍天北想要替他当皇上,否则说什么都是白废话——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今霍天北已经在替他当皇上这个事实。

云凝是陪着元熹帝一起看完这封信件的,之后惊慌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静宁公主竟已委身给蒋晨东,那么蒋晨东不就是当朝驸马了?可是他是叛臣……静宁公主写这样一封信的意思是什么?她也没说清楚,唉……真是急煞人。”

“什么意思?”元熹帝不知道云凝是在装傻,便神色凝重地对她解释道,“当然是她见异思迁对蒋晨东心生爱慕了,这信件不论是蒋晨东要她写的,还是她自己要写的,都是想要朝廷招安,将两个人请回京城,给蒋晨东一份锦绣前程。”

“那……怎么才叫锦绣前程呢?”云凝继续装痴做傻,“要让蒋晨东手握实权么?”随即沉默片刻,现出城府,“如今朝廷中大事小情皆由定国公做主,要是有一个权臣入朝,并且一心辅佐皇上的话……”

元熹帝苦笑,“那样的人,怎么会一心一意辅佐我……”这些事就算是他不想记住,脑海里也装着无数前例。

云凝非常反感偶尔聪明的元熹帝。

接下来,元熹帝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朕已有耳闻,他与霍天北有宿怨,若是让他进到朝堂,想必会千方百计地与霍天北作对,这样一来,倒是能帮我拖延个三五年的时间,甚至会更久。”说到这里,眉目舒展开来,扬声唤人,“拟旨!”

云凝如释重负,笑颜如花。

**

静宁公主的信件之所以能抵达元熹帝手中,必将得到霍天北的允许,否则元熹帝怕是要被蒙在鼓里很久。

霍天北知情,燕袭又在宫里逐步安插了眼线,顾云筝也就在同时得到了这消息。

她思忖多时,想到了元熹帝会给予蒋晨东怎样的答复,当夜去书房寻找霍天北,直言道:“你不会坐视蒋晨东入朝为臣吧?”

霍天北摇了摇头,“他想得很好,却不能如愿。”

“你因何断定?”

“不为何。”霍天北打趣道,“你何苦整日里关心这些事,不如操心些别的事情。”

顾云筝深凝他一眼,良久叹道:“我在怀疑你从静宁公主被劫持时就知情,只等着蒋晨东上钩。真是可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天北沉默。

沉默的意思有两种,可以是默认,也可以是否认。

“如果有些传言是真的,如果静宁公主是云凝同父异母的姐妹,如果静宁公主是我云家人——如果你事先已得知这些,是不是也会坐视不管?”

霍天北手中的笔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不想骗她,便如实道:“是。”

“不论静宁是谁家人,在你眼里都该死,对么?”

“对。”霍天北一心二用,一面批阅奏章一面回道,“有些人,即便是你家族中人,即便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存活于世间的必要——只会添乱为人所用的货色,我为何要仁慈相待?就如云凝,在我眼里,她早已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在意至亲就好,这些家族中的堂姐妹,实在不需留有仁心。”

顾云筝早已料到他会这么答对,听到后也不失望,微一颔首,“我回房去了。”

“生气了?”

“没有。”顾云筝轻笑,“回房去将我没必要留着的仁心收回去。”

霍天北半信半疑,抬眼看去的时候,她身影已到门边。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思忖,最终他下了结论,认为她是自心底认可他想法的,唯一介怀的只能是怀疑他从初时就知道静宁公主被劫持却坐视不理。

他知道么?

答案只有他知晓。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偶尔会有超出寻常人的耐心,偶尔的残酷亦会超出寻常人的想象。

不论是哪种情形,他要她明白,并且一步步接受。毕竟,他的世界之中,容不下多少仁慈。

他仅有的仁慈、耐心,都已给了她及她之前在意或给予她帮助的人,这已是极限。

**

顾云筝倒是想认真思索霍天北对于静宁公主之事的态度,想确认他是不是在第一时间就知情,却没有时间。

回房没多一会儿,燕袭过来了,道出这些时日的进展:“属下已经可以确信,静宁公主是太后与云文渊的孩子。”

“因何可以确信?”

“因属下逼供当年服侍太后的太监、宫女,更曾私下里抓获了祁连城几名手下……”说到这里,燕袭很有些心虚,偷眼看了看顾云筝。

顾云筝却为之笑了起来,“这算是艺高人胆大?做得不错。之后呢?”

“之后……”燕袭轻咳一声,“属下觉着祁连城会尽快找属下,他也不出属下所料,很快找了过来,问我想问几个人什么事。我自然就如实相告,他替几名手下答了,说静宁公主就是太后娘娘与云文远的孽种。有了这答案,再加上之前宫女太监的供词,属下想,可以下定论了。”

“人还给祁连城没有?”

“还了,并不曾刁难他们。”

“那就好。”顾云筝强打着精神赞许一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燕袭犹豫片刻,又道,“祁连城还送给属下一个消息,说此次静宁公主出事,是因云贵妃而起。”

顾云筝沉默片刻,逸出轻笑,“云贵妃身怀龙子,自然想要找个挟制国公爷的人。随她去吧。”

燕袭道辞退下。

顾云筝以为自己会终夜难眠,却没想到,沾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同样的一夜对于云凝来说,却是个不眠夜。

正陪着元熹帝欣赏歌舞的时候,杨柳轻声在她耳畔禀道:“祁连城要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告,此刻已到宫中。”

云凝立时坐不住了,找了个托辞,去见祁连城。

月光下,祁连城看着云凝缓步趋近,不自觉地笑起来,目光锁住她隆起的腹部,“累不累?”

云凝嫣然笑道:“怎么会。”说着话,像模像样地轻抚腹部,“我肚子里的,可是皇家子嗣。”

祁连城冷笑,随后道:“你应该记得吧?我是在你远嫁西域之前才落难的。”

“我当然知道。”云凝不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只是要告诉你,在我落难离开皇城之前,皇家上溯五十年的秘闻我都了如指掌。”

“所以呢?”

祁连城语声冷漠如铁:“所以,我知道贵妃娘娘犯了多大的错,此刻是来落井下石的。”

“那就说来听听。”

祁连城语声更冷:“皇上一定不曾告诉你,他为何仓促间决定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因为他在那时得知了一件事:自幼与他分外亲厚的静宁公主,并非先帝与太后娘娘的骨血。我之所以笃定,是因在落难之前,便知静宁公主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你父亲做下的孽。”

云凝后退几步,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一再告诉你行事不要激进,可你从不曾放在心底。”祁连城满含失望地摇头,“你勾结的其实并非蒋晨东,而是他的手下顾衡——这些我事先知晓,霍天北也知晓。你可以想想,能否如愿以偿。”

云凝愣愣地凝望着他。

祁连城笑意残酷,“害人的滋味如何?或许你也不需负疚,因为静宁没脑子,如今若是知道这一切是因你而起,定会万分感激。至于你,就看你怎么想了。”

云凝恍惚问道:“你、你拿什么证明?”

“去问问你的枕边人。他如今指望着你的肚子,对你又实在是一往情深,只要你敢问,他就会实言相告。”祁连城说完,唤杨柳,“找人送贵妃娘娘回宫,你也该回到我身边了。”

杨柳脆声应道:“是!”

云凝看看祁连城,又看看转去唤人的杨柳,再想想祁连城方才言语,一时间险些崩溃。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无人询问缘由,无人阻止。

到最终,她笑够了,笑声戛然而止,却更像是自觉无趣才停了下来。

祁连城与杨柳举步离开时,云凝点手唤道:“祁连城!”

祁连城从容停下脚步,回眸相看。

云凝缓声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仇人。”

祁连城语声柔和:“我从没把你看做亲近之人。不为她一直有心照顾你,我今日也不会前来。”

云凝呆愣片刻,冷笑连连,“那好,日后你与她都是我仇人!”

“但愿你不要如之前那么愚蠢。对手太蠢的话,谁都不喜。”祁连城冷漠甩下这伤人的言语,与杨柳一并离开。

杨柳一直也只是他祁连城的心腹。

在这宫廷之中,他竟似行走在无人之处。

云凝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一点点转为怨毒。

为何每次都是他?

为何每一次都是他眼睁睁看着她闹出天大的笑话前来奚落,事先却不给一句提醒?

回到元熹帝身边的时候,云凝落座后便端杯敬酒,笑盈盈问道:“皇上当初为何忽然急匆匆下旨灭我云家?是不是因静宁公主?”

元熹帝全没料到她有此问,一时间满脸震惊。

云凝看着他神色自震惊转为失望痛心,笑意一点点消散,末了却还是与之碰了碰酒杯,“皇上这是怎么了?臣妾不过是说句醉话,您怎么就被吓成了这样?”

元熹帝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干笑道:“当真是醉话?”

“皇上认为是,那就是了。”云凝柔顺地依偎到他怀里,“不想那些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皇上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

“说的是,说的是!”元熹帝频频点头,亲手将酒杯送到佳人唇畔。

其实他要的从来就是随心所欲地吃喝玩乐,以往没有寻到一见倾心不可自拔的人,身边的人便是一换再换,直到如今,他有了她常伴身侧。总是觉得她何事都能站在他立场上考虑,或许是外人眼中的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在他看来,却都是想他所想。

人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肯相互体谅且愿意携手的人不易,何况她如今放下了家仇,只为与他的日后前程谋取,作为一个男子一个帝王,还求什么呢?

元熹帝这样想着,又亲手为云凝斟满了酒杯。

**

翌日,祁连城命人去传话给顾云筝,告诉她自己昨夜入宫见云凝的事,且告知了他了解的静宁公主的事。

不可避免的,顾云筝当然也知道了霍天北事先就知情这一消息。

听说之后,顾云筝沉默良久,才拿起手边的绣活,片刻后便又觉得乏味,找了本书,窝到美人榻上放任思绪。

霍天北原本以为,她会在今日因着想通或是想不通而到书房找她。

可她没有,终日也不曾涉足书房院。

因着前车之鉴,霍天北回房去与她一同用饭。

顾云筝一切如常,只是在他每次谈及静宁公主的时候便岔开话题,打定主意不说的样子。

末了,霍天北起身去往书房之前道:“你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顾云筝无声一笑,“我在意与否从来无关紧要。该做的你都做了,我还能怎样?”

霍天北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的确是。若是横生枝节的话,我只希望你能体谅。”

“这是云贵妃该费神的事,与我无关。”

“但愿你是真的这么想。”

“我也这么想。”顾云筝站起身来,“你去吧,我去与三嫂说说话。”

霍天北倒是想再与她深谈,却抵不过她冷淡的神色,加之又实在是诸事缠身,唯有离开。

也就是在这一日,顾云筝吩咐燕袭:“平日里只要你能想得到且留意的事,不论有何异常,都要及时告知于我。”

她只是明白了一件事——夫妻之间情之所至许下的诺言,对于她与霍天北而言,很多时候是派不上用场的,他有他的评判,她有她的计较,很多时候很多事都能做到心意相通,而一旦有例外,便是大事。

对于静宁公主的事,她真的在意那个人日后如何么?

她不在意。

她不能接受的是霍天北连事先知会她一声都不肯。

像是料定她会理解且赞同,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行事。

反过来的话,对于她而言,就是不愿不能接受也要接受,要随着他的步调为人处世。

换做别的女子,兴许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但是她不能接受。

夫妻之间,总该有一些尊重,尤其是关乎对方的事,总该先一步让对方有个准备再下决断。

而她身边这男人,摆明了是没有这习惯,且不想形成这习惯。小事上总是由着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点滴累积的温暖、感动、生情之后,就要面对他的随心所欲么?

她不认为夫妻是这样的相处情形。

她记得父母屡屡为了一些大事小事争执不下、屡次争吵,可到最后,总是会有一个人先一步有认错的表示,从而慢慢说服对方,各退一步去面对一些事的决断。

可她与霍天北,细想起来,似乎都不曾真正的吵架、置气,大多时候是当日事当日毕,偶尔相互冷落是为着彼此打算,看似什么也没发生,其实隐患早已埋下。

他没能将她驯化成唯命是从的深宅夫人。

她也没能将他改变成凡事有商有量的夫君。

说到底,谁也不能从骨子里改变对方,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谁。

她一个女子都不能,何况他了。

明白这情形该尽快改善,可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真正影响甚至改变他,他就算是有心也没这时间。既然如此,暂时也只能各忙各的,她求的无非一点:有什么事情发生之前,自己尽量能早一些知道,避免到时候对他生出超出预料的怨怼。

**

元熹帝给静宁公主的一道旨意,送出宫门之后就被拦下,原封不动地送回到了元熹手里。

元熹帝恼了,找霍天北到宫中质问。

霍天北冷静相告:此事还是该听从朝臣意见再做定论。

元熹帝火冒三丈,立刻召集众臣上朝议事。

文武百官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霍天北一直一言不发。

求和、休战的朝臣居多,由此多数人都认为借静宁公主已是蒋晨东发妻之事招安是最佳。

元熹帝听得喜上眉梢,最后胸有成竹地询问霍天北可有异议。他以为霍天北会提出异议,且已想好了辩驳之词,却不料,霍天北满口赞成。

元熹帝虽然有一点点失落,却是欣喜更盛,命内阁大臣重新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去漠北。

很快,蒋晨东的回信至。

元熹帝为了避免重蹈覆辙,看罢信件第二日便上朝,命百官斟酌此事。

此事关系重大——蒋晨东与静宁公主的回信中,指明蒋晨东除了是当朝驸马之外,还要将京城以北关给他的将士镇守,最重要的是,他要的是兵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总督的官职。朝廷若不应允,那么他只能忍痛割爱,将静宁公主斩杀在官兵面前。

说起来是蒋晨东忍痛割爱,实则是试探元熹帝能否忍痛割爱。

不为此,元熹帝也不会急急忙忙让朝臣议事。

朝堂上,与前一次大同小异,多少人都已过够了战乱、被霍天北踩在脚下的日子。

霍天北对朝臣求和、答应蒋晨东全部条件的态度并不否决,只是静立一旁,安然相看。

便是在此时,云凝跪在金銮殿外,称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明皇上。

元熹帝一时云里雾里且心惊肉跳,生怕爱妃出什么闪失,慌忙让太监即刻将人请进殿内。

文武百官俱是带着沮丧、抵触或不屑地眼神垂下头去。

云凝神色惶恐地上殿来,行礼之后,吞吞吐吐地道:“臣妾、臣妾有一件要事要禀明皇上……只是、只是……只是事关重大,臣妾……”

霍天北遥遥看向殿外,凝眸一瞬,转身对元熹帝道:“臣奏请皇上,万万不可应允蒋晨东诸多痴心妄想的归顺皇朝的条件。”

元熹帝一愣,语声甚是不满:“此话怎讲?难不成诸位臣子的意见皆是空谈?”

“臣不敢。”

元熹帝看了一眼诸多跃跃欲试想要驳斥霍天北的官员,信心倍增,心道,即便是你一度将我逼至绝境,也架不住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说法,倒要看看你在此时能作何辩驳。

至于静宁公主的事,他不认为霍天北知晓,在上次召集群臣议事的时候,他最最担心的就是霍天北将静宁公主本非皇家血统之事当众拆穿,可是霍天北没有——最佳时机都没说出那桩事,自然是不知情。若是知情,霍天北除非傻了疯了,否则绝不会放弃最佳时机。

他的信心由此而来。至于他本心,是将静宁公主看做同母异父的妹妹——虽然静宁公主那个所谓的父亲是他一辈子都鄙视、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的,可是多年来的兄妹情是他无从忘却无从泯灭的。

所以当初得知这件事后震怒,让母亲独自承担这一切过错,不能狠下心来对待静宁,在那之后,因着静宁的依赖、无助,反而对她愈发宠溺。

谁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心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在此时,元熹帝笃定霍天北不能从耀觉也就是太后口中得知真相,厉声道:“那你倒是说说,朕因何不能接受漠北王归顺朝廷的条件?难不成是你惧怕分权给他人?!”

“臣不敢。”霍天北语声从容,意态更是从容。

这时候,祁连城出列:“臣附议。”

元熹帝瞠目结舌:“你!你们!……”缓了片刻才责问祁连城,“你附议什么?!”

祁连城慢悠悠道:“臣赞同定国公此时想法、随后的说辞。”

连这等事也要凑热闹!云凝不无鄙夷地看向祁连城,之后才又想起自己上殿是为何,慌忙垂下头去。

元熹帝不耐询问霍天北:“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天北不急不缓地回道:“静宁公主并非先帝骨血,还请皇上明察。”

“……”元熹帝似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半晌做不得声。

长久沉默之后,霍天北又道:“皇上若是需要人证物证……”

“你、你、你们二人随我去养心殿!”元熹帝拂袖而起,转身就走。

霍天北与祁连城相视一笑,俱是笑得意味深长,之后同时去往养心殿。只剩了满脸惶惑的众臣,或是呆若木鸡,或是窃窃私语。

天大的丑闻!

天大的皇族丑闻!

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怎么到此时才得知?

最尴尬的是云凝——元熹帝离开时竟忘了要她平身、回宫。跪的时间久了,索性顾自起身,不顾众臣非议,径自回宫。

巳时,霍天北步出养心殿,到了宫门外,凝眸看向一名素衣女子、一名太医。

“你回去吧。”女子吩咐太医。

太医如获大赦,连连道谢方离去。

霍天北走到女子面前,语声不温不火:“谁准你这么做的?”

女子微一挑眉,“谁说过我不许这么做了?”

“你坏了我的事,打破了我一局棋。”

女子微笑,“我从不想坏谁的好事,可别人一再自作主张,且那些事与我有关的话,我也只能打破一些人的棋局。”

霍天北闭了闭眼,“顾云筝,你是我夫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没错,素衣女子是顾云筝。

顾云筝不以为然地道:“霍天北,你是我夫君,你做什么事之前,可曾想过你夫人是谁?可曾想过你做完一些事之后,你的夫人该如何自处?”

“你是顾云筝。”

“你愿意只把我当做顾云筝也好,那是你的事。”顾云筝笑得冷漠,语声也越来越冷淡,“就是顾云筝坏了你的好事,你能怎样?就是顾云筝想让静宁公主死得慢一些,你又能怎样?”

霍天北深凝她一眼,又淡淡错开视线,“若是连你这点把戏都不能料到的话,我也就无颜立足内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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