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荒原后的村落

拆房子。

鲁旦又喝了一口,他现在已经有五成了,正是喝得得意的时候。

这栋破房子是谁建的来着?这个问题好比是在记忆的深海中沉潜,鲁旦慢慢探了进去,答案也慢慢地出来了。说起来,那个人和他还有一点亲戚关系,算是他的表姐夫,那人和他的远房表姐白手起家,开了一个厂子,那是多久前的事儿了?三十年前?总之,刚开始生意还不错,他甚至有钱在厂子后面盖了这栋小楼,就是鲁旦现在住的这栋小楼,后来不知为什么,生意每况愈下,最后,他带着媳妇儿的表妹跑了,那个表妹还是鲁旦的远方表姐介绍来的,在厂里当会计,跑的时候把厂子的资金卷得干干净净。不过还算他们有点良心,没有把厂子抵出去,鲁旦的表姐把厂子租了出去,靠租金过活。

那个表姐现在住哪儿来着?

鲁旦又喝了一口酒。

嘉文桥,对,住在嘉文桥。我应该去找找她,看她能不能办下来房产证。

鲁旦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这个季节,总有七八点了吧。放在桌上的监控仪又动了,鲁旦拿了起来,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半下午孔丽就跑去了红黄蓝,而现在天刚黑,她却离开了,看路线,似乎是要回家了。

怪事儿。

鲁旦觉得那个叫孔丽的女人有些奇怪,她的气质很独特,不像那些标准的小三儿,她有些颓废,又有些深沉,说起来,倒像是垮掉一代的文艺女青年。真是看不懂这年头的女人,听小李子说,有些大学生为了买些化妆品、包什么的就拿自己的裸照做抵押,也有些女孩儿为了弄个贵手机就愿意和男人上床,每次听到这些,鲁旦就觉得自己太老了,老得看不懂这个时代。

在他成长的年代,相亲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女人把第一次当宝贝,男人也疯狂地重视那种体验,也不知道是谁惯的谁,也许是互相惯的。当年,他看美国电影时,被里面男男女女的开放震惊得目瞪口呆,现在,恐怕全世界任何角落的性事都不会令中国人震惊了。我们又一次快步发展,走到了时代的、世界的前沿。就像有些人说的,中国人从来不满足做第二,我们向来拿每个国家最好的东西跟我们最差的比,由此来自我鞭挞,甚至自我厌弃,小女孩儿们这么开放,也是这种心态地表现吧。

这种奇思妙想令鲁旦苦笑了起来,我是谁,一个被时代遗弃的老头儿,还要想去了解那些那年轻人的事儿,真是自不量力啊。

喝酒喝得一点都不饿了,不过鲁旦还是站了起来,去厨房熬了一碗稠得能立起筷子的米粥,鲁旦的母亲喜欢喝稠粥,她喜欢在粥里下各种各样的东西,花生、黄豆、山药、红薯、红枣、萝卜,而且往往是一起下,这种粥喝起来和吃馍差不多,只需要再配点咸菜,就是一顿饭了。

说起来,家里最爱喝稠粥的还不是母亲,而是姥爷。姥爷在他们家住的时候,很少做饭,但是只要做饭,就会做很稠的粥,每次做好了,他都会很得意地说,“要不是我,你们能喝上这么稠的粥?”完全不管大家爱不爱喝。

不过终究,姥爷的爱好传给了母亲,母亲的爱好又传给了他。

鲁旦看着咕嘟着的小锅,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又沉默了下来,母亲已经过世那么久了,有时候,他在屋里起身的时候,走到厨房来的时候,总觉得还会再看到她。

连树儿她娘都过世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猛地疼了起来,他用力地端起了小锅,把粥倒进碗里,打开了一瓶腐乳,就在厨房里吃了起来。

鲁旦喜欢在厨房吃饭,厨房还是她在世时候的样子,他似乎还能看到她在这里忙碌着,阴阳割昏晓,从那天之后,她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他的一部分也留在了这里,只不过她留下的是精神,而他留下的是皮囊。

鲁旦开始洗碗,打开水龙头,他被烫了一下,这使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这个季节的太阳能热水实在太烫,不用的话又不行,管子会晒爆的,鲁旦把水龙头拨到了地下水的一面,他很感激这个刺激,能够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他尽量不让自己在回忆中生活,他还没有那么老。

房间中没有开大灯,超白鱼缸上的水草灯为房间提供了足够的亮度,足够让他活动无碍,鲁旦看了看表,还不到关灯的时候,先去打个盹儿也行。

黑妞从红黄蓝出来,开着导航,找到了村子,又在村子里转了两趟,才确认了这个小楼。真是个好破的小楼。

天还不算晚,整个村子周围已经不见一个人,而村子两侧的主干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是现代版的大漠后的荒原,和荒原后的村落。所有的店都关了门,只有住户家中微弱的灯光还能穿透玻璃,宣告着人类的存在。在一个夜晚灯光图颇为璀璨的城市,这是最暗的一个角落。

连黑妞的黄色甲壳虫都毫不显眼。

她下了车,抬头看向三楼,窗户中黑洞洞的。黑妞带上手套,像一个猫科动物一样攀着一楼的防盗窗,轻松地爬到了三楼的窗户外面,三楼没有防护窗,她拉了一下,窗子也没有锁。

透过窗户看去,入眼是厨房,在里面的客厅中有个水族箱,亮着灯,好像是屋中唯一的光源。整个屋子看起来简单、寂寥、整齐但不算干净,正是一个有品味但又颓废的老单身汉会住的房子,黑妞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个房子。

小心地穿过厨房,黑妞掏出了枪,房间的门都开着,这为她的侦查带来了很大的方便,只需要小心地绕过地上那几个酒瓶就行。很快,黑妞锁定了鲁旦所在的房间,探头进去,鲁旦正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他穿着鞋,这让黑妞觉得有些碍眼。

她瞄准了他,现在,只需要手指动一动,这一切就结束了。

“你没有敲门。”鲁旦声音有些哑,吓了黑妞一跳,她笑了,“那是因为我走的窗户。”

“一个女贼,”鲁旦慢慢地转过了身子,黑妞没有制止这个动作,鲁旦看到了枪,补了一句,“一个女强盗。”

“不愧是警察,定义真够准确的。”黑妞在黑暗中很不显眼,但是一说话,她洁白的牙齿就显得很亮,好像那一排牙单独悬浮在空中一样。

这很卡通,鲁旦想。

“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那场枪战也是你组织的吧。”

“不对,”黑妞依然举着枪,但是她倚靠到了门上,这个动作是她从孔丽那儿学来的,这让她看起来很悠闲,“想知道是谁吗?”

“想。”

“自己查去。”

“我在外面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敌人。”

“你知道我是从外面来的?”

“这么说,你确实是从外面来的了?”

黑妞笑了,“是的。”

“有没有可能,你找错人了?”

“没可能。”黑妞看起来心情很好,但是她的手依然稳稳地举着,枪口也稳稳地对准了鲁旦的脑袋。

“也就是说,我有个仇人从这里跑外地了,而且混得还不错。”

“这是个答案。”

鲁旦没说话,他刚才已经想了很多,这本来就是其中一种可能,现在,他接近想出一个答案了,“这么说,如果在局子里的那几个枪手开口说话了,我就知道是谁和我过不去了。顺便说一下,那些人一定会说的,他们做这个事儿太嫩了。”

“他们不会再开口了。”

鲁旦脸色一变,手段这么辣,一个名字自己蹦了出来,“是宋错。”

“不错,你终于来到起跑线上了,可惜,我已经要冲线了。”她晃了晃手中的枪。

“拿发令枪的人,也是站在起跑线上的。”

黑妞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开心,腰都直不起来了。

宋错。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宋错,他牢没坐够吗?”

黑妞又笑了二十八秒,这才直起了腰,“坐够了,所以他现在干事儿,都尽量避免坐牢。”

“也是,这次不用坐牢,直接死刑。”

“你,”黑妞挥了挥枪,“朝里躺躺。”

“做什么?”

“我站累了,要上床休息一下。”

鲁旦皱了一下眉,但是看在枪的份上,他还是朝里移了点。

黑妞坐在床边,她穿着露脐装和牛仔热裤,一偏身,靠在了床头上,两条长得不像话的、皮肤紧致的腿落到了床上,她的皮肤黝黑健康,虽然裸着腿,但是好像穿着黑色丝袜一般,极为诱人。

“喂,老光棍,你的床上很久没有坐女人了吧。”

“很久没有坐好女人了,到现在也没有。”

“好女人,坏女人,都一样,”黑妞不以为意,嬉笑起来,“就连丑女人,靓女人也一样,只要关了灯。”

“小朋友,你几岁了?”鲁旦也不看她,眯缝着眼,盯着墙上的一个黑色斑点,他的墙虽然不算干净,但那个黑色斑点看起来依然十分碍眼,回头一定把它擦掉——如果有回头的话。

“足够大了,”黑妞挺了挺胸,“老伯,你好运了,我喜欢上你了。”

“倒霉。”鲁旦把手伸向床头柜,黑妞的枪抵近了他,鲁旦只是不理,伸手拿了一根烟,点燃了。

“给我一根。”

鲁旦扔给黑妞一支。

“哟,好烟啊,”黑妞点着了烟,“我都表白了,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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