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帝都郊外的望春花今年开的格外早,花形如剑柄,色彩如烈火,层层叠叠铺满山头,花香伴着通幽小径上零散的马蹄声、少年舒朗的笑声,飘向远方。

万众瞩目的策论大典刚刚结束,策论位列前茅者,将会进入圣教枢候选名册,成为执掌一方教务的圣教司。圣教司——那可是很多人倾尽一生也难以得到的名位。

“我专门去拜见了主试的阁老大人,听他的意思,这次策论大典的第一名,八成是卫国公的世子了!”希景曜的音调颇高,他虽然贵为皇亲,但尚未行弱冠之礼,本来没有参加策论大典的资格,不过他偷偷溜出府门,以平民身份参加,谁料竟让他进了大典候选名册,虽然只排名末位,却也着实令他兴奋了好一阵。

他见身边众人不忿的神情,又道:“不过无论怎样,论策,文采、口才和应变缺一不可,通盘看来,明辰更胜一筹才是!”

“你们就知道说好听的,要知道,天下每三年才只有一人能名列首位!明辰此次虽然表现极佳,却也没有进入前五,可见还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话的禁卫将军三公子慕凌均,他自幼跟希明辰一同长大,评判自然比旁人更犀利些,没有半分拘束。

希明辰却似乎对这些议论毫不在意,他微微催动胯下青鬃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希景曜点头道:“这是自然,可是明辰这个年纪就能进得了名册的,自古又有几人?”他得意的抬起头看着幕凌均,这摆明了是在显摆自己进了名册,而幕凌均却名落孙山。

“你!可惜我们没能在策论时遇上,否则,落选的还不定是谁呢?”幕凌均一边说,一边狠狠用腿加紧马腹,去追走到前面的希明辰去了。

希景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道:“切,你们看,输了就是输了,还不承认,太小气!”

一旁的几位同行公子感到气氛不对,生怕两个人吵起来,赶忙岔开话题道:“行了,你们都别争了,都是大教司的学生,说起来,无论谁上了名册都一样。你们还记得最后一个与希明辰对论的那个教司吗?从头至尾,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我们都替他着急。”

希景曜打趣道:“是啊,他虽然口吃,却好歹没有忘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一位从南疆来的教司,口音极重,难免紧张,最后竟然说错了自己的名字,主评教司本就听不太懂他的方言,跟他确认了很久,鸡同鸭讲的尴尬场景令少年们都朗声大笑起来。

圣教枢每三年的策论大典,向来不论出身门第,只求广纳贤才,名不副实者大有人在,水平难免参差不齐。有人会通过策论一夜成名,成为皇室座上宾,颇有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意味。有人也会一时不慎,被名家批评的体无完肤,从此曝腮龙门,一蹶不振,所以参加策论本就是一件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事情。

听到身后众人的笑声,希明辰也忍俊不禁,他勒住马头道:“连雾城的教司可是南陆圣教枢推举的,论策虽不是他的强项,但文章确极好,我们不可以偏概全。”

此处山峦叠嶂,林中溪水横流,一派田园风光。几人边说边笑,竟不知不觉来到帝都北边的密林边,大家心情不错,便索性不再回平阔大路,沿着林边小路率性前行。

就快走出林子时,突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女的呼喊声,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立刻策马寻声而去。

走了不多远,只见不几个身着苦族低领短衣,断发纹身的粗壮汉子正在狂追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孩儿。

密林光线昏暗,女孩儿被树根绊住摔倒在地,脚踝瞬间红肿起来。她用力抓住树干,强忍疼痛,咬牙站起,步履蹒跚的刚走几步,一条皮鞭便打到了她的后背,势大力沉,竟将她打出几步远,再次重重摔倒。

几个汉子赶上前将她团团围住,边打边骂,吓得女孩儿全身颤栗,左右躲闪,鞭子不断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希明辰刚要上前拦阻,希景曜却在一旁拉住缰绳道:“这是从南边来的奴隶贩子,看样子是在抓捕出逃的女奴,这种事情,还是先看看再说。”

女孩儿曲卷着身子,抱头哀求道:“别打了!求你们!”

话音未落,希明辰催马上前高声喊道:“快住手!她是圣族人!”

几个奴隶贩子先是一惊,回头见是个骑马少年,不耐烦的嚷嚷道:“这不干你的屁事!滚一边儿去!”

慕凌均闻听不由得剑眉倒竖,用手中长剑点指道:“嘴里不干不净,有胆再说一遍!”

为首的奴贩一人见来者衣冠华贵,坐骑高大,心中暗想:自己毕竟在帝都地盘上,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会踩到那条地头蛇的尾巴上,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软下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别误会,我们是正经商人,都有帝都关引。”

希明辰道:“你们没听到吗?她说的是圣族语,这里是帝都,首善之区,容不得尔等放肆!”

奴隶贩子道:“她是叛教徒,我们有圣教枢的判捕文书!”

希景曜上前低声对希明辰道:“前几日圣教枢已经废除了禁奴令,只要是圣教枢发文通缉的异教徒或者叛教徒,只要交够税金,就可以买卖。其实在这之前,苦族以各种理由和名目买卖奴隶,也是公开的秘密,没有人真正的在乎过这些贱奴的死活。”

希明辰听罢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们不得为难她,我买下她便是。”

奴隶贩子听到有生意,立刻抓起女孩儿的手将她猛地推到希明辰马前,龌龊的狞笑道:“公子好眼力!别看这妮子现在一身泥污,要是洗干净了么……”

希明辰此时才看清了女奴的模样,她也就十五六岁,身上多处青於,衣衫褴褛,长发凌乱,皮肤白皙却布满伤痕,一双明眸布满血丝,神情绝望的啜泣着。

慕凌均见女奴可怜,冲着几个奴贩喝道:“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满嘴污言秽语的胡说些什么?出个价!”

“我们也是老板雇来的,价钱我们说了可不算,公子可以去帝都南门外的奴隶市集上问,老板现在就在那里,那里的好货更多!”

希明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沙子,丢在地上道:“这是订金,带她去南门,立好字据!”说罢扬鞭策马而去。

几人行至南门外,远远望去,见奴隶市集右边是牲口市,左边是鱼鲜市,嘈杂喧嚣。来自天下各地的奴隶们,带着手铐、脚镣,被一波波赶到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让这里的气味儿更加难闻。

奴隶贩子一边用鞭子抽打,一边高声吆喝着。奴隶们被惊吓的左躲右闪,奴隶贩子借此向买主展示奴隶身体健康并且已经被驯服。他们还会根据买主的衣着、打扮和年龄、口音,判断他们的喜好,不失时机的把奴隶驱赶到台上,掰开他们的嘴,像是售卖牲口一样,让买主近距离看看牙口。

希明辰刚要上前,希景曜伸手拉拉他的衣袖道:“我可是偷偷溜出来的!若是让公父知道我出入此地,估计半条命就没了,我……”

希明辰目光微动,他知道如今“贩奴”二字,所代表的微妙意味。

废奴令已经成为天下各方势力角逐的核心,安然国公虽然有三个儿子,但大公子久病缠身,时常发作,恐天不假年。二公子性情疏懒,宁愿做闲云野鹤也不愿继承爵位。这位尚未成年的小公子希景曜便成为了未来安然公爵最有可能的继承人。以他现在的情势,卷入贩奴之事,估计会引来不小的风波。他又回头望了望其他几个人,都没了纵论天下,潇洒自如的豪情,纷纷低头思忖着什么。

希明辰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了,今日之事,由我而起,自然由我处理。各位碍于身份不宜纠结此事,还请保重,就此别过!”

说罢,他同几位好友行了礼,拉动马头,向前走去。

也许是刚刚下了几天雨,城门外道路泥泞,买主不多。奴隶贩子们没有料到帝都的行情会如此惨淡,眼见花重金包下的摊位就要亏本儿,眼珠子瞪得通红,一遍遍的吆喝着:“女奴半卖半送!半卖半送喽!”

从乾门走出几个痞里痞气的随从,簇拥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们听到吆喝,凑上前问:“半卖半送?什么意思?”

老板一见有买主问价儿,立刻从女奴中拉出几个年轻貌美的,指着她们身后的孩子道:“都是女奴,买大的,送小的!”

胖子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道:“在我手里,大的能活几天还不知道呢,要小的干什么!”

老板立刻附和道:“对对对,不要小的,我给您再降降价儿。”他一边说,一边用鞭子驱打着女奴身后的孩子,几个孩子不顾疼痛,死死的抱住母亲的腿,大声哭泣着,女奴见状立刻跪倒,一边说一边磕头:“主子,孩子离了我们必然饿死,就把我们全收了吧!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几个奴隶贩子上前把孩子踢到了一边,大声呵斥道:“要造反啊!闭嘴!”然后又是一顿毒打,女奴死死的把孩子护在身下,任凭被鞭子抽打的遍体鳞伤。

胖子轻轻摆摆手道:“说好了,这受了伤的我可不要!”

老板闻听立刻命令手下停手,在一旁堆笑道:“老爷您说哪里话,我们都是常年干这个的,手里有分寸,都是打在皮儿上的,不碍事儿。”

胖子没有理会他,指了指其中的两个女奴道:“我就要这两个,但是不要小崽子,麻烦!”

“好说!价钱好说!”奴隶贩子跟在胖子身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胖子的随从付了钱。

高台上的奴隶贩子一边把孩子拉到一边,一边用烧红的铁钳在女奴身上烙上印记,不知是因为皮肉上的疼痛,还是即将骨肉分离的绝望,铁钳入肉的瞬间,女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加上孩子的哭喊,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

“听听!喊得多有劲儿!这批货都壮实的很!老爷不再看看?我们这里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奴隶贩子一边收钱,一边道。

“住手!”

众人回头,见高台下来了位俊俏公子,不禁一愣。这里本不是世家公子该来的地方,老板以为他是处于好奇来看景儿的,于是呵呵一笑道:“呦呵,您哪家的公子?看上了哪个?给您送家里去!”

希明辰见他滚刀肉般油腻的面孔,心里不禁一阵恶心,高声道:“不顾她们母子分离之痛,你还有没有人性!”

奴隶贩子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拿出通关令碟道:“这是圣教枢发的文书,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清楚,都是异教徒和叛教徒。我们是南边来的苦国人,不受圣国约束,可以任意买卖!”他怕众人疑惑,便更加大声的向众人吆喝道:“各位客官,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大家可以任意挑选!”

“求求几位主子!不要把我和孩子分开!神明保佑主子!”刚刚被烙上印记的女奴此时已经被带上了镣铐,送到了胖子身边,她们顾不得伤口疼痛,跪下磕头不止,苦苦哀求着。

老板见胖子已经露出不悦的神色,上前对着女奴喊道:“呸,你们这些贱奴,看来先得给你们立立规矩!”说罢他突然抽出鞭子,快步登上高台,把女奴的孩子拉了下来,在女奴面前,用鞭子勒住孩子的脖子。

孩子立刻没有了哭声,脸被憋的通红,不断地蹬着小腿。女奴见状再次声嘶力竭的哀求道:“别伤了我的孩子!我不要了!我不要孩子了!求求你了!”

这是奴隶贩子惯用的伎俩,若买主不要幼奴就勒死,一来可以断了女奴的念想,防止她们为了跟孩子团聚而出逃,二来也能省下不少口粮。

希明辰心中一惊,刚要出手,突然看到眼前寒光一闪,老板手里的皮鞭顿时断成了两截儿,他毫无准备再加用力过猛,竟向后摔了个趔趄。孩子倒在一旁,奄奄一息。

希明辰回头一看,竟是慕凌均,他长剑出鞘,剑锋直直指向老板的面门,轻声道:“天子脚下,怎容尔等公然行凶!”

老板吓得用手倒退几步,希明辰翻身下马,把孩子扶起来,轻轻拍打他的前胸和后背。一旁的女奴趁机上前抱住孩子,低声哭泣着。

胖子不屑的轻轻哼了一声,挥挥手,几个随从拉起女奴便走,慕凌均却骑马挡在了前面。胖子的随从立刻上前喝道:“你没长眼啊?别挡路!”

希明辰道:“你们可以走,但要把她们留下。”

胖子好奇的看着希明辰道:“你懂不懂规矩?烙了印,就是我的人了,你凭什么管?”

“镗”的一声,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一名女奴的镣铐竟然已经被斩为两段,慕凌均把剑横在手中,冷冷的看着胖子等人。

胖子的随从见状也不示弱,纷纷抽出怀中短刀与二人对峙起来。

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议论:“乖乖,这是什么剑?削铁如泥啊!”

“宽刃蓝身,不会是传说中的太合铸吧?”

一名白须老者点头道:“天下第一铸剑师凌长风的真品没有几个人见过。我曾经在见过慕世卓凯旋时佩戴过此剑,剑宽刃长,泛着蓝光,跟这个一模一样。”

“这么说,这几个人来头不小啊!怪不得敢管这种事儿。”

议论声此起彼伏,老板见来者不善,他最怕出事儿搅了生意,赶忙起身相劝道:“各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慕凌均剑锋反射的淡蓝色的光芒,刺的胖子的随从眼睛生疼,让他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胖子定睛看了看慕凌均手中的长剑,立刻向后挥挥手,几个随从立刻把兵刃收了起来。

此时一队禁卫军快步前来,把围观的人群驱散,将高台围在当中。

“一个都别放走,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撒野!”一名校尉策马来到近前。看到幕凌均竟是一愣,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施礼道:“不知是公子,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幕凌均长剑入鞘,低头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些人也太嚣张了吧?”

校尉道:“公子尊贵,这种下作的事情您不清楚。现在圣教枢废止了禁奴令,只要拿出圣教枢的教敌判书,就能买卖,我们也无权干涉。”

胖子见校尉竟然对少年如此恭敬,想来对方来头一定不小,便对希明辰道:“看来两位公子都是贵人,不会找不痛快吧?”

希明辰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道:“开个价,留下她们!”

胖子再次打量了一下他,哈哈大笑道:“不管什么价,公子也能出得起,既然这么喜欢这些贱奴,我倒是愿意送给你。各位报个名号,交个朋友吧!”

希明辰没有理他,示意女奴起身,女奴抱起孩子痛哭不已。

慕凌均拿出几个金沙子,扔到地上道:“我们的名字你不配知道,这些钱不只刚才你付的数倍了,快走,否则禁卫军营里说去!”

胖子冷笑道:“这世道,装什么好人!”说罢带随从离去。

老板见胖子离去,便小跑着来到希明辰面前俯身道:“公子大人大量,小人们就靠这个生意活命了,还请行个方便……”

此时人群外,又响起一阵镣铐碰撞的叮当声,原来是希明辰在城外遇到的奴隶贩子。他们手中牵着刚刚从林中抓回的女奴,看到一众禁卫军,不敢上前。

幕凌均向着校尉摆摆手,禁卫军闪出一条道路,奴贩连忙上前道:“她脚受了伤,走得慢了些,没残废,治治就好,这订金都付了,公子可别反悔啊!”

希明辰看了一眼被带回来的女奴,她眼帘低垂,疲惫不堪,额头沁满了汗珠,红肿的脚踝在微微颤抖,鞭子抽打的伤口不停的滴着鲜血。

希明辰高声道:“不只是她,所有女奴和孩子,我都买了。只有一点,不要打骂,不要烙伤!”

老板实在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种好事儿,立刻满脸堆笑,招呼手下拿来买卖文书。

一旁的幕凌均凑上前对希明辰低声道:“大教司一向清贫,这么多人,你的钱够吗?”

希明辰道:“就是倾尽所有,也不能坐视不管!”

幕凌均拍拍自己的胸口道:“行了行了,我家好歹还有北海城封地,这钱上的事儿,你就别跟我争了。”

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慕凌均的脾气希明辰是知道的,希明辰感激的望了他一眼,叹口气道:“好吧,算我借你的。”

慕凌均转身对奴隶贩子道:“听见没?快点儿放人!”

奴隶贩子立刻写了字据交给慕凌均,然后打开了所有女奴的脚镣,女奴们纷纷跑下高台,拜倒在慕凌均的脚下道:“愿意跟着恩人,当牛做马!”

慕凌均见她们长跪不起,只好俯身道:“救你们的可不是我,也不用你们报答,现在你们自由了,快点儿回家去!”说罢翻身上马,同希明辰进城去了。

两个人策马并行,见希明辰依然若有所思的样子,慕凌均问:“这也不是个办法啊?你就是倾家荡产,你也买不下天下所有奴隶吧?”

希明辰道:“圣教宗曾言‘救一人即救天下’,对这种惨绝人寰之事,我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袖手旁观。”

慕凌均点点头道:“你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前几年大教司好不容易说服朝廷下了禁奴令,可是刚刚施行半年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希明辰冷笑道:“何止如此?圣教枢的批捕文书就像是雪片一样分发到这些奴隶贩子手里。如今各处战乱频仍,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卖妻卖子,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天下难道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

幕凌均道:“圣教枢宣称沦为奴隶者,便是天厌神弃。你大张旗鼓的救助他们,会有人说你违背天意,借近来的旱灾怪罪于你的!”

希明辰淡淡一笑道:“父亲立场明确,天下皆知,只是把你也牵连进来,实在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天下有一种人,最痛苦的事情,是看着别人痛苦,而希明辰,生来就是这种人,他浓密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总是闪着温暖柔和的目光,挺拔的鼻梁加上薄薄的嘴唇,儒雅中透着刚毅。一头圣族人特有的浓密黑发被很规整的梳理好,束着墨玉发环。

无论是身上的浅蓝色实习教司长袍,还是绣着太阳花的南锦手套,样式虽然简单,明眼人却能从金羽丝细细绣出的暗纹中辨识出,这些都是名师精品,而且年头不短,从中可以窥见简朴却不失体统的世家家风。

此时在对面东大街当中,行过几匹快马,百姓闪躲不及,所经之处,一片狼藉,慕凌均远远就认出了他们,是几位侯国世子,身后跟着一群随从。

这些贵公子个个都养尊处优,身份显贵,他们每年春天都会从封地来到帝都,依仗着些许权势,像是拓疆的野马,胡作非为。

虽然平日里,他们与希明辰素无往来,但对方显然不愿意放弃这次跟他示好的机会,上前寒暄道:“偶遇二位兄台!有幸,有幸!”

希明辰优雅的回礼,慕凌均却显的冷冰冰的,仅仅点点头。这些人明明是要出城,却都调转马头,非要同他们并行一段路,就像是生怕别人认为自己同希明辰生分似得。

路上一群乞丐聚集过来,世子们的随从立刻上前谩骂、驱赶,希明辰伸手阻止了他们。他虽不富裕,却在怀中拿出几个钱,施舍给乞丐们。

几位世子见状,也立刻吩咐手下给钱,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们变得更加高贵些。

大街上出现了一阵短时的躁动,希明辰如同是一颗磁石,把身边所有人都吸引到自己身边。

他身上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那个绣在长袍胸口上的“圣教宗”家徽,让人会不禁肃然起敬,频频驻足回头。

毕竟希明辰的祖上“圣教宗”是天下崇敬的“至圣先知”,就凭这一点,他的一举一动,便倍受关注。

相传,圣教宗自幼失明,但他谦恭好学,而立之年受到神启,在石窟里,静思百日,不眠不休,感动了天神,让他复明,赐正道给他。自此圣教宗创立圣教,广收门徒。

三代先君在圣教宗的辅佐下,率领天下诸侯起兵,驱逐了统治大陆千年,骄奢淫逸的荒族暴君,为天下建立起新的文明和秩序。

先君立国号为“圣”,登基称“圣皇帝”,意为圣国缔造者,自称“天子”,意为命授于天。国都称帝都,封建有功之臣百余人为诸侯,封外藩有功首领为藩王。天下以帝都为中心,各城各国如同众星拱月般,将其围护在中央。

太平初定,作为最大的功臣,圣教宗却不要一处封地,他归隐田野,一边修行,一边讲学。

传说圣教宗死后灵魂升起到空中,射出万丈光芒,把黑夜照亮如白昼一般。从那一天起,夜空中出现了一颗极为明亮的新星,圣族人取名叫做“圣星”。圣教宗言论被后世圣贤编辑为《星经》,弟子在帝都设立圣教枢,圣教从此成为天下正教。

自此天下延续近千年太平。

希明辰的父亲希玄和,身为圣教枢守印大教司,成为圣教枢众大教司之首。

希明辰自幼宽厚谦恭,博闻广记,无论是对待王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总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世家家风和后天努力把最好的品质溶进了他的血液里。

凭借着良好的功底,他帮助朝廷礼官用各族语言翻译了《新礼典》,并且已经开始跟随圣教枢各位大教司起草文书,组织仪典,宣教法令。

这些事务对于圣教枢的资深教司而言,也颇有些难度,但是他却做得风生水起,处理的游刃有余。

当希明辰回到家中时,希玄和正静静的坐在家中正厅。

老仆人见希明辰回来,立刻向希玄和禀报道:“大教司,公子回来了!”

希玄和微微点点头,示意让他进来。自从希明辰记事起,父亲回家的次数少的可怜,尤其是母亲去世后,他更是来去匆匆,每年都回不了几次家,所以立刻上前施礼道:“父亲及时回来的?”

等了一会儿,他不禁抬起头,见父亲没有一丝表情,如同一座铜铸石雕一般,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眸中幽深似海。

希明辰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起身垂手站立一旁。

过了许久,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禀报:“大教司,妥当了!”

希玄和此时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悲凉,他缓缓的站起身,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轻声道:“你刚刚出生时,也就那么小,转瞬间都长这么高了!日子过得真快!你母亲若在……”他的声音突然停住,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希明辰不明所以,只感到今日父亲有些异样,刚要问时,只听外面有人再次催促道:“大教司?时候不早了!”

希玄和轻声应付了一下道:“知道了。”他抬起头,再一次把儿子从头到脚的上下打量许久,就好像第一天见到他似得。

他抬抬手,让希明辰来到近前,紧紧盯着希明辰的眼睛道:“为父近日事务繁杂,恐怕有一阵子见不到了,好好保重自己!家训不可忘,只要心如星海,便得万千光明!”

希明辰应了一声,正要发问,希玄和已经快步来到门外,匆匆登上马车,随着驮马的几声长嘶,马车疾驰而去,消失在落日余晖中……

风期如期而至,席卷西陆大漠。

狂风卷起漫天的砂砾,呼啸着穿过幽深的苍穹,遮蔽了深夜璀璨的星空。

正如云游诗人吟唱的那句“黑风掩日狂沙横,摧城何必用刀锋”。短短半日间,沙暴便如布棋子般,把大漠中从几十米到几百米的所有沙峰,全部挪换了位置。

风停,黄沙被高空的冰粒包裹成冰雹从空中落下,箭矢射向地面,发出“呜呜”声。之后,大漠便陷入死寂。

沉寂直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升起,才被打破。

阳光迅速将刚刚还寒彻骨髓的沙漠烤热,干涸的河床里,鼓起一个小沙丘,从里刺出出了三只粗大的红兽角,其中最长的那只,足有一人高,随后沙包里站起一头全身赤红的赤麟兽,它睁开用半透明眼睑保护的小眼睛,如同两枚炽热的炭球,缓缓的环视四周,见风停沙落,便晃动身体,抖掉残余的砂砾,便向着天空发出一声低沉长啸。

不久,大地上又鼓起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沙包,埋在沙下的雌兽和幼兽纷纷起身。

赤麟兽成年后足有五人多高,如火般炽烈的颜色加上足有成人一臂多长的粗大兽角,令人望而生畏。除了沙暴,成群的赤麟兽没有天敌。

兽群等了许久,直到绝望的发出一阵阵低鸣,如同一声声绝望的哀叹。

虽然它们进化出了厚盾般耐寒的皮甲,粗壮的四肢,超乎寻常的耐力,就连眼睛都覆着一层半透明肉膜,以便让它们在风沙中看清前方。但遇到这种大沙暴,还是有十几只没有熬到最后一刻,被永远埋在了沙漠中。

雄兽没有继续等待,沙漠晴空中的太阳如同烤炉,正在蒸发掉除了沙子的一切,它们需要尽快补充水分。

兽群向着“沙峰岩”迁徙,那里有西陆大漠唯一的暗河和绿洲。

沙峰岩是大漠中最壮丽的一道风景,如同兽角形状的高大山岩高耸矗立,直入云霄,将沙河一分为二。

山脚下,几十名挥舞着鞭子的兵士正驱赶着上千名囚徒,挖出沙暴吹进护城壕沟里的沙子。这次沙暴把足有十几米深的壕沟填平了,因为沟里布满尖桩铁刃,囚犯们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失足被刺个透心凉。

壕沟成半圆形向外凸出,仅有三座吊桥通向用修建的高大城门,三十米高的城墙依托山岩而建,城墙上布满箭孔和城防重弩。城墙中有还建有城楼和一座高大铜城门,城门中阴森的山洞有蜿蜒曲折的扶梯,通向号称“天下第一监牢”的河底监狱中。

监狱建在沙河下的石窟中是有诸多好处的,这里四季恒温,不必考虑犯人因为寒冷和酷热生病,省下了狱卒们很多麻烦。

每天早上,三名狱卒会准时来到钟井边,用力抡起铁锤,同时夯在足有十人高的铜钟上,如同一声声闷雷滚过,轰鸣声在密闭的地穴里来回激荡。

若是这铜钟架在水面上,声浪足能把水下的鳄鱼震的跳到岸上来。

钟声撞入牢房,粗暴的打碎了希明辰的梦,他被惊的猛然坐起,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心悸不已。虽然已经被关在河底监狱足有一年多了,他还是很难适应每天这种炸雷般的声响。

恍惚中,他看到走廊里兽角灯暗弱的光透过牢门间的缝隙,照在地牢的墙壁上,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每当这时,希明辰总是怀疑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陷入到了另一场噩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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