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完结章

殿下

正文之完结章

皇室的沉默会让臣子生出无限遐思。

活络如李尚书就私下嘀咕过, “陛下不会真想公主远嫁吧?”

内阁中除了秦太师尚无人做此想,但帝都有无数失意的官员,荣烺更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她行事向来率直, 在她手上吃亏的人有的是。还有当年被郑太后打压过的,这些人依旧活着。荣晟帝执政后, 这些人终于等到翻身的机会。

这些人官职不高,很难在御前发表议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私下聚集, 讨论公主下嫁的种种好处。

史太傅有些坐不住, 跟方尚书商量,“这事还是表个态, 别让渤海使臣觉着好像有门儿似的。”

方御史也是一片忠心, 极赞同史太傅的建议, “正是。鸿胪寺虽不归咱们管,这几天我也正想这事。公主身份尊贵,哪怕朝廷跟渤海国联姻, 下嫁个宗室女就罢了,哪儿还能真下嫁公主。”

俩人皆忠耿之臣,商议妥当后又叫了吏部徐尚书、刑部李尚书、户部钟尚书, 以及御史台程御史,共同联名, 请陛下回绝渤海使臣的妄想。

史太傅原还叫了礼部齐尚书, 齐康大摇大摆, “我赞同公主下嫁。”

史太傅骂他,“你也做过公主的先生, 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有无良心就不用你老操心了。”齐康道, “你去问一问秦太师, 我看秦太师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不问秦相,我就先问你!”

“随你问,反正我赞同!”

史太傅私下劝了秦太师一回,但就像他劝齐康一样,也没劝动秦太师。秦太师认为,公主下嫁,有益朝廷,有益两国邦交。

用秦太师的说法,“依公主的才干,定能辅佐王子晨增强实力。将来将渤海王权自女王手中夺回也不一定。即便压不回王权,公主也可形成一股制衡女王的力量。若能促成渤海分裂,于我朝大大有利。”

史太傅问,“那朝廷怎么办?”

秦太师意味深长的看史太傅一眼,“朝廷有你有我,有万千忠良,还怕无人效忠陛下么?”

沉默半晌,史太傅将话说透,“陛下身边也需要公主辅佐。”

秦太师道,“史兄,当年我离开帝都前,你我曾约好,此生效忠陛下。”

史太傅眼神低回,“陛下险铸大错。”

“没有不犯错的君王,君王有过,我们便要易主吗?”

面对秦太师锋锐的眼神,史太傅先错开,“我一样效忠陛下,但朝廷有公主,更能让国政平衡延绵。”

“公主掌权之心太盛。对陛下太子都缺少敬重,这还只是开始,时间一长,难免凌于皇权。便不若借此机会,让公主远嫁,为朝廷效力。”

“公主何时不敬重陛下与太子了!”

“辽北大败后,公主借机夺权,我行我素,何时敬重过陛下与太子!”这也是让秦太师心惊肉跳,一定要干掉荣烺的原因。

公主行事不再征求陛下与太子的意见,全然不考虑陛下与太子的颜面,只知道为自己的颜面着想。朝廷但有大事,与公主交好者便能获利,与公主交恶者便分毫不得。

这还是朝廷么?

这是公主的一言堂吧!

史太傅无法说服秦太师,但秦太师在叫着夏掌院联名的时候,也被夏掌院拒绝。夏掌院有些犹豫,“让公主下嫁,真的好吗?做的对吗?”

思考再三,夏掌院没有与秦太师联名,秦太师只能与齐康联名上书。

在秦齐二人上书后的第二日,夏掌院独自上书,认为朝廷对渤海国求亲一事应当慎重。

出乎所有人意料,夏掌院反对公主下嫁。

上完这道奏章,夏掌院便以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

但眼下,谁也顾不上他的致仕之事。

荣晟帝召秦齐二人御书房商议此事,秦太师道,“老臣不得公主待见,若有一公主熟悉之人能以国家大义劝说公主,想来公主会明白的。”

齐康说,“公主可不像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

秦太师问,“那依齐尚书说,要如何劝说公主?”

齐康道,“为国尽忠是身为臣子的义务,何况公主受天下供养,自当为天下献身。陛下一道圣旨,公主便当遵守,这还用说服么?”

荣晟帝摇手,“不能这样。公主是朕爱女,朕心里很舍不得她。”

秦太师道,“皇后出身郑氏,让徐娘娘劝解公主如何?”

荣晟帝道,“徐妃口齿远逊公主,她能说得成?”

齐康直接道,“陛下,论口才,谁都无法劝服公主的。让徐娘娘去,只是让公主认清现实。朝廷已经决定让她下嫁渤海王子了。她愿意也好,不愿也好,都得嫁。如果聪明,就知道趁还在朝的时间,与朝廷搞好关系,将来朝廷会支持她在渤海国立足。如果与朝廷翻脸,对公主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朝廷需要公主下嫁,公主也需要朝廷做为后盾。这就是现实!

公主身为女子,婚姻者,父母之命,遵从即可!”

齐康说的很不客气,几乎露骨。

荣晟帝与秦太师都没再说话,良久,荣晟帝道,“那就让徐妃试试吧。”

在荣晟帝的托付下,徐妃倒也硬着头皮去了,但还没说句囫囵话就被荣烺撵了出去。至于齐康说的什么利弊权衡,徐妃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荣烺喷个半死,荣烺大怒,“我难道不是你的骨肉!你为何一点都不为我考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母!”

徐妃吓的直哆嗦,嘤嘤嘤地说,“这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么!好孩子,你放心,你父皇你皇兄,我们都不会忘了你的好!”

荣烺直接把徐妃赶出含章殿。

荣烺气的面色煞白,她不动声色原是想瞅瞅,朝中对她是什么态度,倒没想等出这么些好亲人来!

林司仪生怕她气出好歹,一通顺气解劝,“徐娘娘素来糊涂没主意,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因为皇兄才是继承皇位的人,皇兄能让她做太后,能让她享尊荣,她就这样对我!”荣烺咬牙,“以后不许麟趾宫的人再来,谁敢来,直接给我打出去!”

虽然早便不对母亲抱有希望,但母亲所为,仍是令荣烺心寒至极。

让她心寒的还不止母亲,荣烺狠狠将桌上茶具扫到地上,怒极,“你们敢这样对我!”

徐妃嘤嘤嘤的朝荣晟帝抱怨许久,她既气且恼,捏着帕子道,“就这虎狼脾性,那起子野人也得怕了她!亏我还担心那么远去了不适应,我看还不如担心野人来的实在!”

在第二日凤仪宫请安时,郑皇后请教徐妃,“按理,阿烺也是你七月怀胎生的,你就舍得她嫁得那老远地界儿去?”

郑皇后真是奇了怪了,她做嫡母都气愤非常,实不知徐妃到底是何等样的冷心冷肠,才能去劝阿烺远嫁。

徐妃绞绞帕子,“我也舍不得啊。可这不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么!”

江山是谁的,还不是她丈夫她儿子的么!

女人,不就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么!

郑皇后冷冷一嗔,打发徐妃下去。

自凤仪宫出来,姜颖与丁璎回东宫,徐环去了麟趾宫。

丁璎心下惴惴,这几日,太子妃与太子大吵一架,她隐约听到是何缘故。要按丁璎说,怎么也不能真让公主去和亲哪。

一则朝廷并未战败,二则即便和亲,用宗室女也是一样的,何必用真金白银的公主呢?

丁璎猜到太子大约是赞同公主和亲的,可这是为什么呢?

太子并没有其他骨肉同胞了,就这样一个同母妹妹,公主一旦远嫁,朝政可怎么办呢?

朝中想再寻一个如公主这样与东宫亲近,对皇室一心一意的人可是没有的。

丁璎实在心中不安,先送太子妃回正殿,丁璎思忖着,打发人往娘家送了回东西,请祖父有空进宫一趟。

她想跟祖父说说话,看此事可还有回旋余地。

丁相的心情与姜驸马仿佛,都是孙女押给东宫的。丁相唯一比姜驸马轻松一点的地方在于,他孙女是太子侧室,且无子息。

丁相没耽搁,得信儿后第二日就去东宫了。

丁璎打发了宫人,与祖父说起此事,“我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与太子为何会愿意公主和亲?这委实不合常理。前儿朝廷缺钱,不还是公主给借的么?”

丁相是看出荣晟帝心意的,他并未瞒着孙女,“公主其实,一直很愤怒。”

“愤怒?因为和亲之事么?”

“不。更早。在辽北大败之时,公主已经按捺不住脾气,直接插手了朝政。”丁相说。

“可公主也是好意啊。当时若不勠力同心,怎能保下帝都城,收复辽北呢。”

“公主愤怒的是,辽北之败原本可以避免。”丁相不仅看透荣晟帝,也精准的看透荣烺。

丁璎沉默下来。

“我们都知道。楚大将军于辽北并不熟悉,陛下忌惮郑家,弃郑家不用,一意孤行要楚大将军率兵入驻渤海国,为渤海王稳住王位。当时,公主很反对楚大将军率兵出征,公主不赞同介入渤海国政。”丁相道,“事实证明,公主当时的考量是对的。”

“因为这场大败,你知道朝廷的损失有多大么?”丁相深吸口气,“换算成银两,千万两以上。”

丁璎倒吸口气,“这么大。”

丁相眉心微锁,“公主一直在太后身边长大,她对朝政的了解比一般人要更深刻。在太后过逝那年,公主曾经参与赵尚书案的调查。光那一桩案子,朝廷收剿银脏数百万之巨。那些银子都进了户部做为公用。”

“可以说,陛下接掌的朝廷,是一个和平富庶的朝廷。可也只有短短四年,国朝大败,边军溃逃,两位大将身陨,帝都以北受尽屠戮。”丁相道,“公主非常愤怒。然后,她迁怒陛下也迁怒太子。”

“并没有啊。”丁璎说,“我经常去找公主说话,公主待我挺好的,也常来看阿泰。”

“不。公主对陛下与东宫非常不满。因为是陛下一意孤行导致辽北败局,而在战后,陛下甚至不肯问罪秦太师,公主已经难以忍耐。”丁相平静说道,“所以公主施恩内阁,笼络大将,不加掩饰的与勋贵豪门结交。

公主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掌握朝政。”

丁璎面色一白,“陛下与太子就是因此要让公主和亲么?”

丁相叹口气,“陛下不是傻瓜,太子也能感觉得到。虽然我认为这样做非常愚蠢,但好像陛下与太子都更愿意公主远嫁。”

“那不能彼此各退一步,共同执政么?”丁璎说,“就像以前太后娘娘在时那样。”

丁相苦笑,“太后娘娘在时,陛下何尝能掌管政事。我从来也只听闻天无二日、国无二日,共同执政,谁愿意?”

哪怕陛下太子愿退一步,公主呢?

辽北大败已经彻底将公主惹毛了,公主一定会夺取权力,并且她已经这样做了。

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公主,她生来就看着自己的祖母处理朝政,她不会认为朝廷是陛下的是太子的,她会认为朝廷一样是属于她的。

因为她远比她的父兄出众,因为她像她的祖母一样胸怀天地,怜悯天下。

症结并非和亲。

而是公主与陛下、太子之间的争胜。

可陛下与太子仍然犯下大错,他们以为用和亲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的赶走公主,却不知这样只能惹怒公主!

或者因为无涉政事,丁相看的比许多人更准。

丁璎忽然低低问祖父,“当初您让祖母带话给我,就是因为看出……”公主与东宫会翻脸么?

事到如今,丁相也不瞒孙女,“公主曾经苦劝太子,不要纳徐氏女。太子虽有宽厚之名,这几年我细看下来,委实不是名君之资。”

丁璎叹口气,“我看公主很肯为朝廷尽心,还替朝廷借了那许多银子。有这样得力的妹妹,殿下何不垂拱而治呢?”

“太迟了。”

如果是在辽北之败前,东宫愿意正视公主的能力,对公主加以重用。那么,根本不会有辽北之败。

若无辽北之败,陛下与东宫的根基则不会动摇。

是陛下的一意孤行,导致如今的局势。

而公主既有机会掌权,就不会愿意再与愚蠢的父兄虚与委蛇。公主要整个朝廷都听她的!她要如她的祖母那般掌握朝政!

冲突已一触即发。

丁相叮嘱孙女一定要小心,自己也小心翼翼,不肯多言一句,多说一字。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在徐妃折戟后,荣晟帝找齐康商议,齐康没奈何,“如果陛下信任,臣愿意一试。”

荣晟帝就等齐康这话,立刻道,“卿若能说服公主,朕记卿一大功。”

齐康奉命到含章殿去见公主。

这是师徒交恶以来的第一次单独见面。

荣烺没留旁人,她坐在临窗的小炕上,窗外大雪漫天。

齐康坐在炕前的一张绣凳上,尽心尽力向公主推销远嫁的好处。譬如,“公主您不早想出去走走么。这帝都也住十几年了,渤海国多好啊,极北之地。那儿还没帝都这些繁文缛节,女子别说骑马上街了,公主都能当女王。公主您这样女中豪杰,原就该在渤海国有一番作为的。以后不管是女王还是王后,不全凭您的心意么。若累了,还能当太后。您想想,这是何等的逍遥岁月……真是想也没有神仙日子……”

荣烺听着大雪堆积的声音,只觉心里空旷的仿佛也积了许多雪,冷的很。良久,荣烺道,“去跟父皇说,我答应了。但我有条件。”

“殿下只管说。”

“妃妾之女,皆庶出。我既要嫁,便不以庶出公主的身份,我要做皇后之女,以嫡公主的身份出嫁。”

齐康没有半点犹豫,“陛下一定会答应。”

荣烺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齐康,“祖母交给我的东西,可以给我了。”

齐康意料之中的一笑,“公主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应该很早就猜到。齐师傅你特意讲给我听的话,祖母托梦给你,说此事托付于你最为妥当。我当时太伤心了,没多想。后来你与我反目,我把你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遭,忽然就明白了。”荣烺说,“你即便与我反目,也不会效忠父皇那样昏馈的人。”

“那可不一定。公主太精明,不好打交道。反是陛下最好拿捏掌控。”

“你若只求权势富贵,就不是齐师傅了。”

荣烺说,“我有点累了。”

齐康问,“为什么?因为陛下与太子对你全无情义?”

荣烺看向齐康,齐康道,“父女兄妹只是一种血缘关系的名字,名字只代表名字,难道还代表情义?你这样让我觉着很好笑。”

“我以前觉着,我们应该是有情义的。”

“事实证明,那是错觉。”

“全都是错觉么?”

“在至尊权力面前,是这样。”齐康道,“不要露出这种愚蠢的神色来,这会让我想起你小时候整天一脸骄傲的跟我说,我父皇如何如何圣明,我兄长如何如何了不起,说真的,每次听你这么讲,我都想吐。”

荣烺百般愁绪都给齐师傅气笑了,“那真是辛苦你了,我竟没有看出来。”

“你一直眼神不怎么样。”

“是啊,我一直觉着齐师傅你是个好人来着。”

“这点也看得很偏啊。”齐康道,“我只是对你好,我对许多人是很坏的。”

荣烺觉着自己可能先要被齐师傅噎死,她揉着额角问,“祖母是把暗探交给你了么?”

齐康道,“宫外的在我手里。”

“祖母还有别的话给你么?”

齐康自怀中取出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荣烺,“还留了一封信,让我在恰当时给公主。”

荣烺接过,见雪白封皮外只有一个熟悉的大字:烺。

想到祖母,荣烺眼睛酸楚。信口用火漆封的完整,打开来,信上只有四字:取而代之。

落款是郑太后凤印。

荣烺强忍心酸,问,“祖母这是料到了么?”

“略一想都能猜到吧。娘娘看陛下长大,比您更了解陛下。”齐康摇头,“娘娘刚大丧结束,陛下就迫不及待的改建了万寿宫。简直一丁点的耐心都没有。办的事,没一件能看的。”

荣烺还有不解,“齐师傅你为何要装作与我反目呢?”

“那个呀!”齐康很直率地说,“那倒不是装的。我是看你毫无作为,想着娘娘可能看错人,想着不如做两手准备。万一你以后忽然振作了,我再回头不晚。你要一直窝囊下去,我站陛下那边儿也好过日子。”

荣烺气地,“你可真聪明啊!还两手准备,真是未雨绸缪!”

“过奖过奖。”齐师傅还怪谦虚滴。

与齐师傅商议后,荣烺大致也猜出宫内之人是谁了。她很奇怪,林妈妈一直在她身边,她竟全无半点察觉。

晚间,荣烺才有空问林司仪此事。林司仪道,“我受娘娘大恩,原本一直在宫外。后来才回宫的,娘娘看我还算周全,就让我专心服侍殿下了。殿下一直嘟嘟囔囔的想找暗探,我想宫里有皇后,也有柳嬷嬷与奴婢,您也没问过奴婢,奴婢也一直在想如何向殿下坦诚呢。”

“我不信。我先前多想知道暗探头子是谁啊,你看我着急都不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齐师傅是暗探头子?”

“这个是真不知道。”林司仪忍笑,“齐康的确一直在帮娘娘做事,但他后来位高权重,我着实没想到,他后来竟执掌了暗探。其实暗探并不是殿下想像中的力量,当初娘娘是担心被奏章欺骗,想打听些民间的实际情况,方设了暗探之位。后来也一直是这样。”

“那林妈妈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有许多事,知道了反要伤心的。”林司仪温柔的给荣烺梳头,“殿下会早产,其实是缘于一件案子。”

“案子?”

“那年蔡家发生了一件事,蔡氏女守了望门寡,彼时民风闭塞,蔡氏夫妇都希望女儿自尽守节,以全名誉。蔡氏女不甘就此死去,逃出门到帝都府告状,说父母要逼杀她。那年是春贡之年,蔡氏女的兄长是贡士第一,因此案闹大,太后得知后震怒,训斥了蔡家,夺了蔡贡生的功名。”

“这个案子我听说过。”

“徐国公很欣赏蔡贡生的才学,徐家想通过徐妃娘娘为蔡贡生说情。太后会插手此案,原是另有深意。太后希望能改善天下女子的处境,但陛下与徐娘娘没看出太后心意。徐娘娘说情的时候,被太后训斥。当时徐娘娘正怀着殿下,也许是害怕,心绪不安,回宫后就动了胎气,不足月产下殿下。”

“原来我早产是这个缘故。”

“是啊。”林司仪缓缓道,“太后有些后悔动怒,又觉着徐娘娘愚蠢,担心皇长子放在徐娘娘那里耽误了,就动了想抚养皇子的念头。”

“那为什么是我跟祖母长大呢?”荣烺不解。

“因为徐娘娘获知了太后的意思,她十分担心皇子到万寿宫后会与麟趾宫生疏。徐家也担忧皇子从此更亲近郑氏,就给徐娘娘出了主意,让徐娘娘主动将公主送给太后抚养。”

荣烺憋气。

林司仪柔声道,“徐家与徐娘娘的意思,太后一眼就看明白了。太后原也没有一定要抚养皇子的意思,见徐家多心,索性就将殿下接到万寿宫。”

荣烺气鼓鼓的,“我这不跟没人要似的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殿下出生后,太后就时常去看你,还常为你念经,总怕你生病。还早早为殿下取了名字,娘娘曾梦到一道火光自天而降,就为陛下取名为烺,乃光明之意。别人重田轻女,太后可不这样。

太后常为殿下操心,殿下小时候不爱说话,太后养了好几只八哥,教殿下说话时,八哥在边儿上都学会了,殿下还不开口呢。”

荣烺纠正林司仪,“这叫贵人语迟。人家说有福气的人就这样。”

“是啊。要是殿下在麟趾宫长大,也许长成个炸毛鸡也说不定。”

荣烺被林司仪逗笑,“我才不是炸毛鸡哪。”

林司仪道,“反正徐娘娘那样一惊一乍又满肚子心眼儿装傻的不好。做人应该如太后这样,凡事靠真本事。”

荣烺说,“我就是这样。”

“是啊。太后常说君王的气度,就是朝廷的气度。”林司仪温声道,“听柳嬷嬷说,以往太后常因陛下无天子气度而叹息,后来有了殿下,太后娘娘的笑容多了许多,还时常跟人显摆殿下。”

“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小时候玥县主进宫,太后娘娘问玥县主识得多少字了,郢世子夫人说认识三十几个字。娘娘就很自豪的说,阿烺已经会认三百个字了。”

“我都不记得了。”

“您跟玥县主在院子玩儿哪。这是柳嬷嬷说笑时说起的。”

荣烺望向林司仪,“林妈妈,您之前是柳嬷嬷,对吗?”

林司仪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这一夜,荣烺让林妈妈陪自己睡。

公主答应和亲渤海国的消息震惊朝野,荣晟帝让礼部更改玉牒,将公主记于皇后名下,成为嫡女。

徐妃知晓后,很是虚情假意的伤感一场。

荣晟帝是想见一见荣烺的,犹豫再三,终是未见。

荣绵则在含章殿门口俳佪许久,最后托出来的柳嬷嬷给妹妹带了句,“朝廷、父皇、我,都会记得皇妹的功劳。”

史太傅要见公主,公主并未见他。

史太傅去劝说陛下更改主意,也未能见到荣晟帝。

一气之下,史太傅干脆辞官!回家去了!

方尚书也深以为不妥,他想联合程御史一道御前觐见。程御史也面色深沉,“你不会觉着这单单是和亲之事吧?”

方尚书蹙起眉心,“再怎么说,这也太委屈公主了!”

“我们都明白,这是陛下与公主的政争。我管的是御史台的差使,不管皇家政争。我劝你也袖手,这不是臣子应该介入的事。”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公主远嫁渤海国!”

程御史认真考虑了一下,“公主要是嫁渤海国,她与渤海王倒是能争个高下。”

方尚书,“程蔷!”

程御史摆摆手,“等等再说。一直是陛下在表态,公主不一直没表态么?”

方尚书急道,“公主已经点头了!”

“又没走哪。不用急。”

程御史对皇家事毫不关心,他一点都不急。

荣晟帝喜欢用舆论攻势,做事拖沓,黏黏糊糊还好个面子。

荣烺不同,荣烺的出手迅疾果决。半夜打开宫门,郑国公、小楚将军、白大将军带领玄武卫包围东宫,既然兄长徘徊含章殿前都不肯见她一面,她也不必见兄长了。

郑国公带给太子一封信,信上只有荣烺的一句话:我与朝廷都不会忘记皇兄今日之成全。

圣元四年冬,皇太子绵仓促逝于东宫。

当日一同过逝的还有太子次子。

良娣徐氏殉之。

荣晟帝因病,托付朝政于公主烺,自此病退后宫,再未至于朝前。

这一场宫变之快,当夜郢王父子、秦太师阖府以及徐家满门、孙公府满门,悉数处死。巡夜的帝都府打更人,远远看到夜间火光,识趣的换了路径,不敢近前。

第二日一早,朱雀卫正式由小楚将军接掌。

九城戒严。

臣子要出门上朝都不成,被巡城官兵撵回家中!

齐康亲赴大长公主府,请大长公主与姜驸马宫内相见。

大长公主急问,“可是有急事?”

齐康道,“昨日太子与二皇孙突发急病,去了。徐良娣忧伤过度,也跟着去了。陛下病重,将国事交托公主。公主六神无主,请大长公主与驸马进宫商议。”

大长公主险没立稳,被姜驸马眼明手快的扶住,大长公主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啊,还有。秦太师、郢王、郢世子、徐家、孙家,都去了。”

姜驸马倒吸一口凉气,大长公主浑身直颤,“昨晚么?”

齐康颌首。

姜驸马扶妻子坐下,问,“太子妃与皇长孙可好?”

“没敢惊动太子妃与皇长孙殿下。”

姜驸马已明白荣烺用意,杀了太子,囚禁陛下,但为朝廷安稳,太子妃与皇长孙可以活下来。甚至,荣烺会给出不错的条件。

只是,即便姜驸马也未料到荣烺会做的这样绝!

不!

如果夺权,必然要做绝!

因为荣烺要告诉天下,她可不是说着玩的!

她敢杀人,也杀了人!

不服她的,反叛她的,就是这种下场!

这是威慑。

给天下的威慑!

姜驸马定一定神,对齐尚书道,“稍等。”

待备好车马,姜驸马与大长公主一并乘车进宫。

说服姜驸马、大长公主,与姜颖达成利益同盟。荣烺不介意立阿泰为皇太孙,倒是姜颖摇头拒绝了,“殿下留着陛下,就是给阿泰留了退路。至尊之位并不好做,没人比我更清楚。且待以后吧,若阿泰有才干,他愿意一争,随他。若他无此才干,还请殿下将来给阿泰一条更轻松的路。”

荣烺,“我答应。”

姜颖自偏椅起身,向荣烺行过君臣大礼,“我会向大臣表态,支持殿下摄政。”

姜驸马、大长公主与姜颖的支持让荣烺更有信心说服宋秦两位大将军,宋大将军原是西北军出身,他说,“只要朝廷别再有辽北这种憋屈事,别再让将士枉死,臣愿效忠殿下。”

秦大将军从善如流,“臣效忠殿下!”

搞定武将,就是文臣。

臣子们在家影影绰绰的不少猜测,不少人从门缝里见朱雀卫拉了不少死人从门前经过。史太傅也不在家辞职了,他与内阁诸人到昭德殿见到齐康后方知昨日发生何事。

史太傅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他人皆面色惨白,大家都是自太后朝过来的,以往也见过太后与陛下小有不睦,他们身为臣子觉着有些难做,心下难免抱怨。

可再未想到,荣烺手里的宫变是见血的!

指责自然少不了,但也没人指着荣烺的鼻子臭骂。毕竟,先前荣晟帝与秦太师所为大家都清楚。眼瞅公主都要和亲了。

但公主干的也不是人事!

一番争执后,史太傅方尚书钟尚书夏掌院坚决辞官,其他人……

其他人打算接着干。

公主纵有不妥之处,他们以后规劝着公主走正道即可。

内阁大员八去其五,荣烺也暂时顾不得了。她忙着安抚宗室、勋贵、豪门,一拨一拨的见人,与各方利益达成一致。

然后就是为东宫破土发丧。

至于荣晟帝如何疯狂,荣烺未做理会。

郑皇后去见了荣晟帝,她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不想阿泰提早登基,最好保重龙体。这是您现在唯一能为子孙后代做的事了。”

荣晟帝大骂,“反贼!反贼!”

郑皇后冷嗤一声,转身离去。

史太傅与方尚书最终各自被妻子与老娘劝了回去,史夫人的话是,“即便要辞官,也不要公主最难的时候辞。帮公主扛过这一程,之后爱辞辞去。”

方老夫人的话则是,“也吃了朝廷这些年的俸禄,你要辞官我不管,可也得有始有终,等到继任的官员到了,把活好好的交给人家,不给主家留麻烦,这才是当差的本分。”

俩人一个觉着妻子说的在理,一个侍母至孝,便都回去,一个打算朝局稳定就辞官,一个打算朝廷点新尚书后就归家。

两人的回归直接把一道辞官的钟尚书给闪着了。

太子的丧礼不好不坏,朝中议论颇多,好在有内阁大佬们压着。一个个成天黑着脸,手下也不敢惹他们。

百姓们倒还好,这些上头的事与他们无干。

荣烺做事思路清晰,先将与渤海国的贸易确定下来,联姻的事回绝掉,便将使团打发走了。处理朝政迅捷清晰,饶是一向忠心耿耿的方御史也得说,在政务上,公主不说比陛下强百倍吧,五十倍是有的。

便是宗室,由顺柔长公主管理后,顺柔长公主不似郢王那般糊涂,她账目明白,事必躬亲,给下头的东西一文都不少,还打算提携年轻出众的宗室子弟,一时间也颇得拥戴。

至于勋贵豪门,公主当政后第一件就是把早该处斩一干人犯都拉出去砍头!

砍得勋贵豪门神清气爽,认为公主是个公道人,起码不似荣晟帝那般偏颇母族。

好吧,公主已经将母族徐家悉数灭了。

徐珠在求见公主后,请求了外放,未再留在帝都。

他那野心勃勃的家族,野心勃勃的妹妹,在遇到真正的当权者时,消失的无声无息,毫无抵挡之力。

那些生长在小心机下的权谋,对于当权者并不存在。

她毁灭你,只需一个念头、一句话而已。

这,就是公主的力量。

雪花飘落肩头,徐珠在折柳亭辞别朋友,在风雪中远去。

荣烺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发了一会儿呆,书桌上垒的整整齐齐的折子,林司仪端了热羹进来,“殿下歇一歇吧。”

荣烺接过热羹,刚喝两口就有齐尚书求见,齐尚书所来不为旁的,他认自己对公主居功至伟,想问公主能不能将首辅之位给他。

荣烺认为于公于私于才,齐师傅都堪为首辅。

结果,这事叫史太傅知晓,荣烺奇怪,“史师傅你怎么知道的?”

史太傅险没炸了,“姓齐的狗东西在内阁大放厥词,让以后他做首辅,让我们一天给他三问安!”

荣烺笑,“齐师傅那是说笑哪。”

“反正臣绝不同意姓齐的做首辅!”

“那史师傅你来做如何?你也是我的师傅,在朝素有令名。”

史太傅犹豫一下,还是拒绝了。

荣烺道,“也是。给我做首辅,以后难免史书上落个坏名声。”

史太傅板着脸,“我倒不是惜名之人。只是到底碍于与公主的情分,未能反对公主到底。于德有亏,自己这关就过不了。可姓齐的也不行,那家伙行事全无底线,他要做首辅,我们就都别干了!”

最后,史太傅提议颜相。

想到早早去了辽北的颜相,与宫变半点不相干,清净洁白的仿佛就为首辅之位而生一般。颜相为首辅,内阁必无人不服。

内阁的确需要这样一位首辅,以安百官,以安朝纲。

荣烺允准。

召颜相回朝,就任首辅之位。

在颜相回朝后,荣烺与颜相有过一次长谈。

颜相未对宫变之事加以责怪,甚至回答了荣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颜相去辽北,是料到我与陛下必有一争么?”

颜相坦诚相告,“辽北的确需要人主持庶务,至于殿下与陛下相争,臣也料到了。”

颜相面容温文,“辽北大败时,殿下无谕直入御书房参与朝政,臣就明白殿下已经不打算再忍让下去。陛下不是个有胸怀的人,他容不下殿下。殿下是不会将太后付诸心血的江山拱手相让的。

臣不愿参与皇室争权。

不过,臣想,若上苍怜悯我朝,就会让殿下取得胜利。

如果殿下需要臣,臣愿意辅佐殿下。

如果殿下不需要,臣相信,凭殿下的才干,一样可以将江山治理的很好。”

荣烺正色道,“我需要颜相。”

颜相回答,“嘉元元年的春榜,曾经英才倍出。当时所有人都说,这是天赐才士于我朝,我朝必会迎来一个盛世。

可能这只是一句戏言。

不过,当真的人很多。

那时,我们都以为会辅佐陛下成就盛世。

但后来的发展,并未如我们所愿。

我们所期盼的明主是谁呢?

殿下,请带领我们走向盛世吧。”

颜相起身,向荣烺郑重行礼,“臣,愿意效忠殿下。”

荣烺起身,扶起颜相,正色相托,“请颜相为我臂膀,为我宰执天下。”

颜相接任首辅,内阁先松口气,起码不用生活在齐康可能就任首辅的恐惧中了。颜相的人品,大家都信得过。

最重要的是,颜相能收拾得住齐康这个仗势欺人的家伙!

颜相就任后,立刻上书请赵族长入朝,任户部尚书之位。原户部钟尚书改任翰林掌院。

荣烺皆准。

圣元四年很快过去,昭华元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荣烺与颜姑娘轻声商议想聘用女官,辅助她文政之事。

隔窗看到几位大员相携而来,颜姑娘含笑道,“倒叫我想到小时候陪殿下读书,也像这样。时常见官员过来,向娘娘禀事。”

“是啊。”

“待万寿宫修好,殿下要搬回万寿宫么?”

“我是这么打算的,在万寿宫住久了,还是觉着万寿宫最舒坦。”

想到少时在万寿宫的岁月,颜姑娘惬意的眯起眼睛,见官员进来,她起身站在公主身畔,看着公主与官员们讨论着朝政,颜姑娘的心无比的踏实自在。

迎春花热闹的铺了一墙,几只黄鹂在初萌春芽的树梢婉转啼唱,那是春之乐章。

整个王朝最有名的昭华盛世,就在这样一个不起眼又生机盎然的春日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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