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表演

太傅生辰在谷雨前两日,这些日子以来雨水淅沥,路面潮湿,人也疲懒。

程晏在书房中看着书,过了一会儿他来寻我。

我正趴在窗前唉声叹气,吹着从窗缝溜进来的细风。

“书书,你今日不回太傅那里吗?”程晏问。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陛下,实在很想告诉他,你一个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我支吾答道:“不去,路太滑了。”

程晏还待再问,那边尹舒已经为他磨好了墨,并且唤他该看奏折了。

小陛下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坐过去有些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儿,他眼睛亮了一下,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拎出来细细瞧着。

程晏扭头问尹舒:“太傅何时有了办学的念头?”

我耳朵竖起来,望着他们没有说话。

尹舒先是愣了一下,顺着程晏的手去看那份奏折,接着便蹙了眉,望着程晏目光有些闪烁。ぷ99.

程晏眨了眨眼睛。

尹舒咳了一声,说道:“父亲确实向我提到过这个想法,不过我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呈上折子。”

程晏很奇怪,他问尹舒为什么会以为太傅不会着急。

尹舒道:“陛下知道我是父亲的义子吧?在我初次与父亲见面的时候,生父生母还没有故去,但是家里穷没有办法供我念书,我便常常坐在家门口,看着对面铺子的招牌,牌子上写什么字,我便学什么……”

“唉?”程晏听到尹舒开口说起过往,很惊讶,“尹舒你以前没跟我提过呀!”

尹舒便笑一笑,继续道:“就是因为这样,才有幸被父亲遇到,他见我喜爱读书,看起来也很高兴,便每次路过的时候教我认字习字。”

我倒是听张子安提过这段过往,后来尹舒生父生母过世,张子安见他可怜,便收养了去。

“不过——那时候父亲教我的方法,与陛下你是不相同的。”

程晏来了兴趣,问:“在哪里不同?”

尹舒弯了眼角,他继续为程晏磨着墨,缓缓道:“父亲每次教我认字的时候,一次都教好多个,那些字笔画复杂,也容易混淆,与平常夫子的教书方法根本不同。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为难于我,又真的学不上,有一次还来了脾气,冲父亲发火。”

我看着程晏,小陛下几乎惊呆了。

他或许在想:天呐,这个人竟然敢对太傅发火耶!

“然后呢?”程晏迫切地问尹舒。

“我发完火之后很后悔,也很恐惧,害怕惹怒父亲,让这个唯一肯教我认字的人离我而去,便一直掉眼泪。父亲当时……由着我哭,等我平复下来,才告诉我,他说,尹舒你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今后也没机会念书,我教不了你太长的时间,所以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学会更多的字,这样日后还能有继续求学的本领。”

我想:这个张子安可没有同我说过。

“啊!尹舒后来你这么刻苦,一定是太傅的话起了作用吧!”程晏恍然。

尹舒便点点头,他说:“后来父亲收养我,教我的方式有所改变,因为他肯定会供我读书。但是之前的话一直给我危机感,所以啃书死读这个习惯也改不了了,这样也很好。”

尹舒低头笑了笑,他看到我趴着窗沿听他们说话,于是笑问我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想了想,说:“那这个是怎么与太傅想办学有关的?”

程晏到底是小孩子,方才他很容易被尹舒的过往吸引,忘了一开始的问题。经我提醒,他拍了一下手,也问为什么。

尹舒垂眸看了一眼年幼的帝王,弯了唇角。

“彼时我入府,父亲便对我说其实我很幸运,因为他有建立学堂的想法,这个学堂由朝廷出资,历年来参与科考的优秀学子经考核可以去学堂授课,并且招收的学童出身寒苦人家,教他们基本的学识常理。不过估计等学堂建成,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纪了,所以被父亲领回来,跟着他读书,实在是我的幸运。”

“当年父亲就有此意,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我以为他还会再等一会儿——毕竟现在新政的施行还未稳固。”

我默然,而程晏歪头问:“所以学堂是给像你以前一样的孩子读书?”

尹舒点了点头,他看着程晏,眼中希翼的神采分明。

程晏便点头,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了一个“允”字。

尹舒眨了眨眼睛,朝程晏笑了一下。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程晏想让尹舒高兴的成分居多,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不论尹舒说什么,程晏都会答应的——因为提出要求的是教他这么多年的太傅。

我想:这真是陛下送给太傅的一份大礼。

而我的打算竟然还未开始,两相比较下不免苦恼极了。

我叹了一口气,很轻,程晏和尹舒都没有听到。

五月初七那日,我终于等来了程晏的生辰。

一切事宜经由我手,宴会上歌舞升平,周筹交错,案上果蔬可口,饭菜香甜。

程晏在高台龙椅上坐着,显得很开心。

我站在一旁,见到程晏应付着宴上群臣的祝贺,想着到底是张子安教的孩子啊,从容不迫,自有一番帝王风度。

酒足饭饱之际,程晏忽然笑着看向我,他捏着一颗葡萄正往嘴里送,眼睛亮晶晶的。

“书书——”程晏笑嘻嘻喊我,问道,“这次宴会你办的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如我所料。

我知道程晏这个小孩子喜欢我,总是一有机会就想给我“好东西”,就像很多年前我给他喂饭,他偏要让我也一起吃,要是我不吃,他还生气。

想到以前,我忍不住弯了眼睛,心中也很愉悦。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啦,我真的是想要程晏赐下恩典,不再是这个小孩子笑一笑就容易满足的了。

我与席下的于冉对视一眼,后者向我眨了一下眼晴,然后开始轻笑。

于冉掩着嘴,一边将挑好刺的鱼递到程平面前,一边笑眼看着程晏,说道:“哎呦——书书真是好福气啊,能得到陛下如此恩赐。”

我额间青筋跳了一下,我想这个人阴阳怪气说起话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程晏很温和地看着于冉,说太妃有什么需要,朕也是会同意的。

此话一出,正在喝酒聊天的老臣纷纷抬头,神情格外严肃。

于冉看着他们,哼笑了一声。

我想罪臣之女的影响其实也很大嘛……

在这些防贼似的老臣虎视眈眈下,于冉笑得很张狂,也很得意。

“哎呀,哀家又没有立什么功,怎么好让陛下赏赐呢?不过……陛下要是想封赏书书的话,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程晏很疑惑,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于冉为何。

于冉神情有些犹豫,似乎踌躇了一会儿,这才说:“哀家幼时有一位好姐妹,不过后来与她走失了,前年到了封地,安顿下来后就愈发怀念她,于是派人四处打听。前些日子得到了消息,说人就在京城,我便随阿平一起回京来了。一来是想念陛下,二来也是为了往日情分,想再找一找我这姐妹……”

程晏一头雾水,但是小孩子直觉分外灵敏,他转头叫了我一声“书书”。

我闻言跪下。

甫一跪下,程晏便急了,他站起身想拉我起来。

这小孩子说:“书书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呀!”

我没有起身,我磕了一个头,神色染了一点悲伤。

我说:“陛下赎罪!奴婢便是太妃口中的幼时姐妹!前阵子太妃进京,拿着一块玉佩找过奴婢,说奴婢是宫中的老人,自当知道宫中有何人带过这种玉,太妃让奴婢帮其寻找她的姐妹……”

程晏后退了一步。

我继续说:“那块玉佩是奴婢自幼便佩戴的,不会认错,太妃照着记忆中的样子命人仿造,刚好与奴婢的玉佩吻合!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巧合吗?!奴婢反正是不信的,况且这些年来奴婢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底下窃窃私语,我在程晏面前跪下,背对着朝臣,我知道那里面也有张子安。

我想:太傅大人如今是以怎样的面孔来看待这里发生的一切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了对方清洌洌的眸光。

程晏是个小孩子,他对这种状况还有些束手无策的不安。

尹舒在一旁替他问道:“敢问太妃,您口中的姐妹,现在的书书姑姑,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我余光瞧见程晏快速回看了尹舒一眼,而后望向于冉。

于冉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开始支支吾吾,显然有些慌乱不安。

我侧眸看了她一眼,心中叹道这家伙不去唱戏,真是糟蹋了天分。

我又磕了一个头,语气充满了坚定。

我说:“陛下,奴婢不敢欺君,还请恕于太妃不告之罪,她本意只是不忍奴婢被世人指责,因为奴婢的家父,正是当年于尚书的好友——吏部的许侍郎!”

底下一片哗然。

在那些老臣的心中,当年于尚书祸乱朝纲,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一件事情,后来帝王肃清朝政的雷霆之举,亦在他们心中留下厚重的一笔。

所以在我承认我是许侍郎之女的这一刻,曾经的记忆便会清晰地出现在他们脑中,令他们坐立难安。

当场便有大臣指着我喊:“罪臣之女!”

我低着头,我默认了。

而程晏凌厉的眸光望向那位说话的大臣,可惜小陛下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眼睛依然圆溜溜的,气势很弱。

我还想再次磕头,并且口中喊道:“陛下赎罪!”

这次进程被打断——程晏扶起了我。

小孩子望着我,很认真,他说:“书书,我没有怪你,不怪你!”

即使知道程晏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我仍然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我想:阿晏果然还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啊!

只要我微微一示弱,这个小孩子便心疼起来了。

像以前那么多次,我哄他一样。

程晏此话一出,底下老臣便喊起来,他们说陛下不可啊!

程晏拉着我的手,圆溜溜乌亮亮的眼睛瞪着那些老臣,问他们:“有什么不行?书书也是近日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我低着头,小孩子的掌心很温暖,肌肤也很细腻,程晏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那个首先发声的老臣急声道:“陛下,您三思啊!即使是近些日子才知道,保不齐当年的事情会引起这个女子的仇恨,对您报复啊!”

程晏转头看向我,而后坚定道:“书书不会!”

……我确实不会。

我一手养大的小孩子,爱他还来不及。

报复他?!我大约是脑子有毛病吧!

“哎呀——”于冉掩着嘴,羞愧极了,“都怪哀家情急之下说了出来,但是哀家也是为陛下的安危着想啊!”

我看着底下老臣的脸色,他们把“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清清楚楚写到了自己的脸上。

尹舒在一旁开口道:“恕臣冒昧,陛下,太妃当年也被指认过罪臣之女的身份,但这些年一直本分行事,并且一直以陛下的安危利益为先。臣认为书书姑姑侍奉您这么多年,况且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姑姑如何爱护您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情,又怎么会报复您呢?”

程晏很快就回道:“此言甚是!”

我觉得那些老臣应该很绝望。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很绝望,不少老臣都在唉唉叹气。

我想这本来就是毫无悬念的结果,趁此机会昭告天下我的身世,从发现到求得原谅,合情合理,从此我便可以以真实的身份活着了,多么好!

我的嘴角微微扬起来。

忽然朝臣中有人喊了一声:“太傅大人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四处喊声也跟着出来。

“对啊,没记错的话,这个女子是太傅刚娶进门的新娘子吧?!”

“天呐,我朝的太傅竟然娶了一位罪臣之女!”

“太傅大人对此一点都不知情吗?”

……

我看着张子安,他离这些朝臣这样的近。

即使站在高台处的我,听到这样的声音,也觉得刺耳嘈杂。

而他被这些聒噪的带着不怀好意的话语围绕着,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他此刻一定很悲伤。

然后我见到一直端着酒盏的太傅大人缓缓抬起眼,无视掉周围那些迫切激动的朝臣,在嘈杂声中一言不发,向我看了过来。

我与他越过岁月,对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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