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先到了陛下的书房。
甫一进去，便瞧见了满地的狼藉，碎瓷片铺在地上没有清理，小宫女们被程晏呵斥不敢进去。
我默了默，又踏进了几步。
然后在转角处，看见了蜷着身子蹲在一旁的小陛下——我一手带大的小孩子。
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当年在太子府的小院子里，我抱住了正尖声哭闹的小阿晏。
而现在——
程晏听到动静，抬头看我，过了须臾，他低声嘀咕了一声：“书书——”
我莞尔笑了笑，我想程晏到底不再是那个我哄一哄就能忘却不开心的小孩子了。
我走到程晏的面前，蹲下身去望他，程晏没有抗拒。
我问：“陛下，您怎么把瓷器都摔碎了？”
张子安一直教程晏要有君子风度，程晏纵使再任性，以往也没有在他的太傅面前撒小孩子脾气。
程晏愣了愣，眨了眨眼睛，很无辜。
“书书，这是太傅砸的……”
我：“……”
所以张子安在书房里与程晏吵架也就罢了，还……砸人东西，最后自己倒先气昏了过去？！
我简直是怒极反笑。
程晏望着我，嘟了嘴巴，“书书，你不去看看太傅吗？他现在在尚墨轩，可是很生气——”
我：“……没事，让他自己先气一会儿。”
程晏抬起头，很是不敢置信。
我问他：“陛下啊，其实昨晚太傅同我说过建立军队的隐患，我知道他是为陛下担忧……”
程晏低下头去，有些委屈。
“不过呢——”我笑了笑，拉住程晏的手，“我知道咱们阿晏做事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奴婢想听一听，陛下愿不愿意告诉我啊？”
也不知道是我哪一句触动了程晏，这个小孩子一开始还平静，现在却眼眶发红，眼泪也快流出来。
我：“……”
我想程晏在我面前，到底还是一个受了委屈一哄就哭的小孩子。
我有些莞尔，握紧了程晏的手，站起身来，要拉他起来。
我说：“陛下起来跟书书说吧，蹲在地上奴婢脚都麻啦！”
小陛下一只手去抹眼泪，顺着被我拉着的另一只手的势起了身，我拿出巾帕让他自己擦眼泪，觉得这个小孩子现在委委屈屈的任我摆布，虽然现在谈着正经事，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我拉着程晏，按着这个小孩子的肩，让他坐到了椅子上。
“书书——”程晏抬头看我，泪光潋滟，“我真没有想和太傅对着干。”
我：“奴婢知道，那陛下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程晏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过了好半晌，才开口慢慢回答。
“书书，尹舒不在我身边之后，我总是觉得很孤独——”这个小孩子拢拉着脸，揪着自己的袖口，“德怀什么都不懂，我和他说不到一块去，太傅忙于政务，书书你也经营着茶楼，我……我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总是在那么大的宫里待着，觉得不安全。”
这个小孩子中间停了好多次，蹙着眉将这些话断断续续说完了，我听到最后，觉得很伤心。
我知道程晏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这个小孩子只是觉得不安全而已，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身边没有人，没有什么依靠而已，只是——想要让自己更独立更强大，这样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人在孤独的时候，能幻想做一切事情，并且极容易产生冲动。
我很难过。
我想那次我回宫见程晏，已经察觉到这个小孩子的改变了，但是却一厢情愿，对他的成长乐见其成，没有问上一句。
若是我问了，一定就会了解程晏的孤独，他对尹舒离去的害怕，我就会哄一哄他，虽然可能无济于事，但是也能让程晏得到一点安慰。
——但是我没有。
我觉得心口酸痛，过了好久，我才捱过那阵，拍了拍程晏的肩。
程晏抬起头看我，我对着他笑了笑。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奴婢懂了，原来陛下是怕自己不够强大，没了太傅和尹舒的保护，自己没办法保护自己，对不对？”
程晏红着脸看我，点了点头。
我笑了一下，将额头与他想抵，轻声说道：“怎么会呢？陛下多想啦！我们一直都陪着你啊！”
程晏像是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安慰，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撇嘴道：“……可是父皇和母后也说过。”
我一时愕然，这当口德怀过来禀告，说王爷来了。
程平就歇在京城里的王府，看他进来急冲冲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是听到太傅与陛下争吵的消息赶过来的。ぷ99.
“皇兄！太傅知道了，你没事吧？”程平进门嚷嚷道。
而后他看见我在程晏身边，一愣。
程晏朝他点点头，说阿平来啦，没事，书书也是知道的。
程平便松了一口气，对程晏说自己在路上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可现在怎么办？
程晏敛眸沉默，过了许久，他开了口。
“朝野上如今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朕和太傅争吵之事一定会传到他们耳里。”
程平面色一滞。
“阿平放心——”程晏笑了笑，弯了眼角，“这件事情有太傅在处理，朝臣是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朕也不会让你担罪。”
程平犹犹豫豫，开了口：“我知道，可是皇兄，你要想这么做我们就做好了，反正我们已经开了头，况且我又不是担不起这个罪责！大不了！到时候一切都算在我的头上！”
“胡闹！”程晏沉了脸色，而后缓缓道，“一个王爷，不得重视一下自己的名声？”
我站在旁边，还是很少见到程晏板着脸色训人，学他的太傅倒是有模有样，程平被他唬住了，没有再说话。
我瞧着这两个兄弟，觉得有趣。
“那我不管了？”过了须臾，程平问。
程晏点了点头，他说：“这支军队已经建成，如今大规模地遣散肯定引人耳目，你不要管了，这件事情交给朕和太傅。”
程晏的声音不容置疑，程平应了一声，而后有些犹豫道：“可是——太傅不是和皇兄你闹僵了吗？”
程晏：“……”
我忍不住莞尔，我想王爷你就算是实话实说，也不能在陛下面前揭他的短啊！
咱们程晏，一向学着他的太傅，最要面子。
等程平走后，程晏转头看着我，目光很委屈。
我问：“陛下，你真的决定听太傅的话，处理那支军队了？”
程晏默了一下，然后道：“我想留，可是太傅说的隐患也确实危险，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听太傅的了。”
“不过我已经认错了，太傅反而生气了，砸了瓷瓶后就不理人，气呼呼的，后来昏过去了。”
我弯了弯眼睛，我说奴婢去看看。
我到尚墨轩的时候，尹舒已经在门前，看来还是劝不动张子安。
我问：“要不要去看看陛下，他现在那里没有人。”
尹舒说不去。
我便很惊讶，但我没说什么。
小轩的光线很好，推门进去时天光四溢，我看见太傅大人正懒懒地翻着留在这里的旧书，卧在榻上悠悠闲闲。
……这是一个气晕过去的人应该有的样子？！
我待在原地，觉得我自己大概眼睛出了毛病。
而张子安瞥眼看见我，有了一丝笑。
他说：“书书，你过来——”
我很奇怪，今日的太傅大人看起来安安静静的，不似平日那般规规矩矩，是不同于另一种的从容——我尚且看不明白。
我走到他的面前，挑了眉。
不管如何，我还是决定先兴师问罪。
“太傅大人说话不算话啊——昨日不知是谁，答应我答应的好好的，说进宫带我一起的？！”我捶了他一下，大有一种“你不说清楚今日就别想活了”的架势。
但说良心话，我那一下捶的可轻了，毕竟咱们太傅大人刚刚才醒过来，不能让人有个好歹不是？
张子安继续笑，“书书，你好不容易睡着，我吵你干什么？再说，我是入宫跟陛下说事的，要的就是陛下给我一个结果。至于原因——其实并不重要。”
……瞧瞧！跟这个人说话果然讲不通！
我哼了一声，我说感谢太傅大人关怀！
张子安任我这样阴阳怪气说着话，也不出声。
我说了几句，察觉到这个人软硬不吃，根本没有将那个当事，便不提了。
“那张子安，你干嘛要在陛下的书房摔东西啊？”我瞪着他，有些好笑，“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没点数？陛下几岁你几岁？怎么能在小孩子的面前砸东西呢？”
听到我问这个，张子安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放弃了。
太傅大人笑了笑，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一时气急，便没忍住，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得大了。”
我愕然。
我以为张子安会顾着面子狡辩几句的，但是他却这样从从容容地承认了，实在把我准备好怎么回怼他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我想：发完脾气的太傅，看起来倒是格外好欺负。
想必是脾气都发完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