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年的恍惚之中，夏皇的声音，仍在继续。
“让我们也简单地回顾一下尤利娅圣女的一生吧。”
“和商年颇为相似，她短暂的前半生，也毫无波澜，不过是与纨绔子弟截然相反的毫无波澜，她在一个虔诚的信徒之家降生，自幼便被送入圣都灵修道院服侍上帝，并很快展露出令人惊叹的虔诚信仰和神学天赋，一路被选拔出来，直至十六岁那年，成为教廷的当代圣女。”
“而历史与命运的转折点，也恰巧在她十六岁那年发生，那一年，亚特兰蒂斯特使终于说服了大西洲帝皇，同意在大西洲启动人类文明史上第一次载人航天工程。”
“众所周知，因为魔网的奥秘尚未被科学完全解释，大西洲的宗教力量是大夏帝国子民所难以想象的强大，连地圆说都尚未被大多数信徒认可，更别说‘妄图染指天堂’的载人航天工程了。”
“而且，九州的高天之上，自古以来就隐藏着无数未解之谜，倒悬着另一片大地的海市蜃楼，从不接触地面的虚空龙卷风，大洋深处从海升天又落回海面的瀑布，让一切电子设备瞬间停转的魔网真空区……以及最重要的，每到雷暴天气，那些云层之中匍匐蠕动着、有着千奇百怪形状的诡异阴影，东方神话中的天魔，西方圣书中的堕天使……”
“虽然科学家们提出种种理论，进行无数实验，甚至有许多学者不惜付出生命，屡次驾驶飞机冲入雷暴并有险死还生者带来宝贵的数据、照片、影像和证言，但科学革命至今不过两百年，想破解九州最大的奥秘，还是太难了，难以令民众信服。”
“所以，工程一开始，教廷就开始对其疯狂攻击，宣扬这一渎神工程只会让人类迎来末日，从破坏发射基地到暗杀科学家再到煽动信徒游行暴动，无数血的悲剧在工程启动的那几年中发生，无数人类文明的开拓者在狂信徒的屠刀中丧失了宝贵的生命。”
“但历史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无论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文明开拓者们仍旧毅然决然地向苍穹之上进军，直至工程完成，连续三次避开危险区域的无人飞船都圆满抵达大气层外，大西洲帝皇下达了载人发射命令后……教廷终于屈服，开始谈判，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放弃已经选定的其他宇航员，改由教廷圣女尤利娅代表人类第一个登上太空。”
“这背后的意图，无需多言，教皇和红衣主教们无非是想再造一个现世神迹，让尤利娅说出‘我看到了天堂之门，天使在向我招手’之类的话，用以维护神灵的权威。”
“科学家们自然无法容忍自己耗尽一生的心血被用来愚弄世人，亚特兰蒂斯爆发了全面抗议游行……但教廷用最铁血的姿态宣告，如果不接受这个条件，哪怕是与大西洲皇权再打一场圣战，他们也要在火箭发射的一瞬间，集结教宗、红衣主教团和神权骑士团之力，把火箭和飞船彻底破坏掉。”
“终于，科学家们屈服了。”
“他们眼含热泪，为圣女尤利娅穿戴好了宇航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该按动哪些按钮。”
“电视机上的圣女，满脸的虔诚和冷漠——对神的虔诚，对异端的冷漠。”
“所有科学家都在恐惧，这个狂信徒会不会牺牲自己，从内部破坏飞船，让第一次载人航天以失败告终，向世人宣告天堂是神的禁区，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或许，这可能就是教廷的目的？”
“但不论如何，发射之日还是到来了。”
“除去当年还是婴儿的少数孩子外，这里的每个人，几乎都亲眼见证过发射日的全程直播，才过去不到十年，我就不多赘述，那一天令人揪心的一个个细节了。”
“我只需要再复述一遍，尤利娅圣女在回到地表，在回到教廷，面对亿万信徒虔诚的目光，对全世界说出的话吧。”
说到这里时，夏皇的声线，流露出今日第一次的笑意。
恰如那一年，圣女璀璨如星辰的笑容：
“我把天空检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上帝和天使！”
“我们的故乡，只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上面也没有国境线！”
这一刻，旷野之上，回荡起的不是夏皇的声线，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活力女声，说着带卷舌音的大西洲方言，但十万人里没有一个听不懂，因为哪怕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蒙童，都在最新版的课本上见到过这句话。
那是小学一年级，第一本语文书，第一篇课文。
《我们的星辰》。
十万人的笑声，汇成一片海洋。
是啊，在这颗其实没有国境线的蔚蓝色星辰上，尤利娅也已不是大西洲的星辰，而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星辰，每一个人类，都应该为她而感到无上的骄傲和光荣。
“同样是在直播面前说出的话，我们大夏人也不得不承认，尤利娅的话可比商年的话，创下的伟业、带来的动荡，要深远得多。”
笑声渐息后，夏皇又叹了口气：“此后十年，大西洲的宗教和世俗力量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斗，直到今天也仍在白热化的阶段，而作为风暴的中心，在各方妥协之下，尤利娅保留了圣女的封号，实质上却投入了科学阵营的怀抱。”
“她令人惊叹的神学天赋，本质上是对极抽象问题的剖析能力，就像著名的神学问题，针尖上有多少个天使在跳舞，是在讨论物质最小单位，而最早的科学家，也都是神学家出身。”
“一进入科学界，尤利娅就像一块被扔进了大海里的海绵一样，汲取着新的知识，并在七年之后，就以无可争议的学术水平，成为了第一次载人登月工程的总工程师和文明号飞船的总设计师。”
“亚特兰蒂斯也好，大西洲帝皇也罢，都不愿她继续担任第一次载人登月的宇航员，因为危险太大了。”
“月球，是大西洲一神教传统中的‘神之月’，是神的居所，是天使的乐园，是天堂，亦是神所创造的两位人类始祖诞生成长的丰饶之地，连河里流淌的都是牛奶，圣书中，始祖因被古蛇引诱，食用知善恶树上的禁果，而被逐出神之月，来到贫瘠的九州繁衍生息、埋头耕作、苦苦挣扎，永世不得归乡，此即为人类的原罪。”
“在大西洲传统中，即使在满月之夜抬头眺望神之月，也是有罪的，甚至还产生了独特的‘遮月帽’和“满月宵禁”等风俗，恐怖故事中的血族和狼人，也往往与满月之夜联系在一起。”
“所以，就像天文望远镜诞生之初即被教廷列为渎神禁忌一样，登月工程，是对教廷权威最彻底的挑战，倘若像科学家所断言的一样，人类登上月球，只会发现上面没有神和天使，只有月壤和环形山，比九州还要贫瘠千百倍，那教廷统治人间的根基将彻底崩塌。”
“所以，教宗和帝皇已经撕破脸，开始了正面冲突，这一次，不论谁上天，哪怕是帝皇本人，都必定一去不复返。”
“但尤利娅还是去了。”
“在那场世界瞩目的宣誓仪式中，她只说了两句话。”
“我生还大地，是人类之幸。”
“我死于天穹，是人类之福。”
旷野之上，再度陷入万籁俱寂的沉默。
每个人都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生还大地，证明教廷终究是在世俗面前退缩了，也证明科学的力量真正可以让人类登上月球，神之月只是统治者愚昧百姓的故事，教廷必将土崩瓦解，这，岂不是人类的幸运？
我死于天穹，也必将化为我们的星辰，一颗人类的启明星，照亮教廷无边的黑暗与丑恶，照亮开拓者无限的勇气与尊严，这……岂不又是人类的福祉？
“尤利娅死了。”
夏皇声音低沉：
“火箭发射十分三十一秒后，飞船在星球轨道上爆炸解体，原因是一颗最关键部位的螺丝在发射前的最后一轮检修中，被检修团队中潜伏已久中的狂信徒拧松，教宗第一时间公开宣言，这是教廷代表神灵对叛教圣女尤利娅实施的神罚，由此引发的政治风暴，至今仍在大西洲的大地上肆虐……但这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我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尤利娅，永远地成为了我们的星辰。”
“让我们向这颗星辰，致以最崇高的默哀礼吧。”
于是，旷野之上的十万人，摘下帽子，行默哀礼。
这是这颗星球上，古往今来，东西内外，空前恐怕也是绝后的一种默哀礼。
仰头眺望，文明号飞船爆炸解体的那个方向，三分钟。
正午的太阳，哪怕有乌云遮挡，也有些刺眼。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太阳边缘的那颗星辰。
默哀礼结束，夏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商年的葬礼上，以尤利娅的故事收尾，除了因为两人的葬礼是同一天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也是至今仍未公开的一个秘密。”
闻言，旷野之上一阵哗然。
秘密？
还有什么秘密？
夏皇却是没有再说话，银幕一黑，再度亮起时，画面中的两人，却让旷野之上爆发出了十万人的惊呼。
“怎么会——”
“他和她最后竟然见过一面——”
“难不成，是大西洲劝商元帅谈和的时候？大西洲派的使者就是尤利娅？”
银幕上，赫然是商年被关押的安全屋，全世界都无比熟悉的两张脸，商年和尤利娅，一人一把椅子，正对而坐，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杯子，尤利娅正在为商年倒咖啡。
幕后人员把音响开到了最大，这才盖过了人们的喧哗声。
“……所以，商元帅是同意出面劝大夏谈和喽？”
尤利娅比商年年长了十岁，因为人种问题，个子也高他一截，看起来像是一位温柔的大姐姐在照顾弟弟，她的表情也是如此，除去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之外，视线扫过商年残缺的部位时，也带着几分怜惜。
“基本同意吧。”
商年仅剩的一只眼也闭着，陷入沉思，直到尤利娅把咖啡递到眼前，他才睁开眼，沙场血战磨砺出的凌冽寒芒转瞬即收，他露出微笑：
“战争打到这一步，也是该停手了……像您一样，人类最该为之献出生命的事业，应该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
“您能理解，那真是太好了，我回去后，也会尽力说服陛下再多退几步。”
尤利娅笑了起来，但很快又顿了顿，道：“不过，是我多想了吗？什么叫做‘基本’同意‘吧’？”
“不愧是能想明白针尖上天使数量的圣女殿下，真是细心。”
商年微微一笑：“我只是突然想多提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尤利娅挑挑眉：“我事先声明，我只是帝皇陛下派来跟您晓之以情的使者，讨价还价那是动之以理的范畴，我没有任何许诺您的资本……我连双方现在的国界划分都不清楚。”
“不，恰好，在这个条件上，您是唯一有资本许诺我的人。”
商年笑着说道：
“圣女殿下，嫁给我吧。”
下一瞬，旷野之上爆发的喧哗声，连最大音量都盖不住了——或许不只是旷野之上，大夏百府，九州四海，每一个正在收看这场直播的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