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三个选择

翌日。

又是炎热似火烧的一天。夏日里好像每个人都无时无刻盼望着这种日子早些过去,希望夏虫不再鸣叫,希望日头早些落下,希望天气可以变得凉爽。

“呦,稀客呀。你的事情忙完了?京城最近可是乱得够呛,到处都可以看到兵丁,据说好几个大官的府邸都被抄了。”

南二经过这几天的休整,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胸口上之前排除邪气之后,竟然连一道伤疤都没有留下。

他知道夏知蝉有事情要忙,所以这些天对方一直都没来李家老店,他也乐得等待。如今京城出了这样的事情,城门戒严,无论进出都很严格,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离开不了这里。

但是今天对方没有征兆的忽然出现,而且……应该怎么说呢,出于自己对他的了解,夏知蝉现在的心情八成不太好。

“差不多了,之后的事情就跟我没有关系了,他们尽管可以去抓人。”

夏知蝉摆了摆手,他现在忧心忡忡的事情是昨天三师兄留给自己的问题,对方想要听自己心里的真话。

可他静静思考了一夜,也不太明白对方想要的答案。他自认为自己在上一回的回答之中所说的就是确凿无疑的实话,可这也许并不是三师兄想要听到的实话。

“那你今天来……有事?”

“没有,找你聊聊天而已,咱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夏知蝉知道自己心里的疑惑,南二其实帮不上忙,所以他也就没有说,只是自顾自的在大堂找了张桌子坐下。

而后者则是微微一笑,直接去搬来两坛好酒,顺道跟跑堂要了些下酒菜。

因为颁布禁酒令的原因,即使是客店之中也并没有多少好酒,除了往年备下来的之外,就是现在市面上贩卖的。

但是南二了解夏知蝉的脾气,对方可算是个酒虫,最喜爱的就是美酒。他怎么敢拿市面上贩卖的烈酒来敷衍对方,于是花大价钱跟酒店老板要了两坛陈年的好酒。

“是啊,自困龙山上一别有将近半年时间不见了……”

南二打开酒坛上的泥封,顿时飘出一股清新甘烈的酒香,他并不是个深谙酒道之人,却能感受到这坛老酒的珍贵和美味。

更不用提夏知蝉这种嗜酒如命的人。

他耸了耸鼻尖,纵使现在心中有万般忧愁,在闻到这一缕酒香的时候,也驱散了三分,脸上微微挂出一抹笑容。

“当初在龙虎山,我遇见了张太玄……”

夏知蝉刚把盛满的酒碗端过来,听到南二如此说,他把凑到嘴边的酒碗又放了下去,然后有些诧异地看向对方:

“你见过道门掌教张太玄……他跟你说什么了?”

“先是提了一件往事,他说我那已经去世的师父是他的师叔,反正我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也不知道我师父是修道之人。”

“你师父……是道门中人,还是如今道门长叫张太玄的师叔。”

这倒是触及到夏知蝉的盲区。他与南二相识至今,二人都非常有默契的。从来没有向对方打听过身世,虽然偶尔会谈起,但大多数就是“你说我就听,你不说我绝对不问”的态度。

“是啊,我当初还以为他那个老家伙胡说八道呢。他还跟我说了……”

南二刚刚张开口,他想说的是当初张太玄跟他提起过在夏知蝉下一次死劫来临的时候,如果自己一起出现在他的死劫当中就一定会面临死亡。

但是话到嘴边,一股无形的力量却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任凭他脑中思绪翻滚,喉头蠕动,可就是不能发出一个字。

他几番尝试后,终于选择了放弃。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是当初张太玄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封印之类的东西,不允许他向夏知蝉吐露他们二人当初对话的内容。

“张太玄的师叔,道门中人……莫非是道门传说中那位已经失踪几十年,不知生死的缺德道人?”

夏知蝉没有注意到南二脸色的变化。他此时顺着对方所说的思路想到了一个人,但是由于这种模棱两可的传说太过众多,在没有确凿佐证的情况下,根本不能用来当作线索。

“正是家师……怎么你也知道?”

南二反而面露忧愁,他没有想到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的师父,如今都已经死去多年,自己对他的了解却还不如其他人。

“他老人家可是个妙人,想当初上一任道门掌教的道侣去世之后,想要娶一位年轻貌美却刚刚入门的女弟子为妻。鉴于他的身份,道门上下无人敢置喙半句。只有缺德道人破口大骂,还亲自打上门去……”

夏知蝉也是脸色古怪,一副想笑却又不敢直接笑的表情。他知道这些有关道门的秘辛,也是归功于自己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师父,这些历代掌教的丑闻在自己师父嘴里大概就跟笑话一样,经常说出来逗他们开心。

“据说那位掌教被饱以老拳,打落了一颗门牙。缺德道人也由此反出了道门,从此再无下落……虽然他离开了道门,但是在张太玄任掌教的时候,把他的名字重新添回了道门的历代世谱之中。所以从名义上来说,他还算是道门中人。”

“不会吧……”

南二则是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在他记忆里一直病歪歪的干瘦老头居然有如此的胆魄。

他一时间很难将夏知蝉嘴中所说之人,跟自己那个师父联系在一起。

“如果缺德道人真是你师父的话,从辈分上来说你跟张太玄平辈……那如果你要能进到道门之中,立马收获一群师侄师孙,说不定还有师重孙。”

夏知蝉更是惊讶,如果南二有这重身份的话,那为什么当初跟着他一起上龙虎山的时候,自己进到龙虎山中,而对方则是没有穿过护山大阵呢?

“那就算了吧……张太玄也没跟我说过这种事。而且既然我师父到他去世的时候都没有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想他八成是不愿意我进入到道门之中的。”

作为师父,他既然到临去世前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想来是真的不想让南二知道,也许认为自己徒弟做一个江湖上的逍遥客就够了。

“可是你如今已经入门了……你修炼的内功功法是谁给的?”

“就是张太玄给的,叫九幽斩魄诀。只可惜他给我的那份卷轴让我烧了,不然拿出来应该让你看看。”

“不用不用,内功功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师徒相传,很少能像外人透露的。”

夏知蝉则是连忙摆手,虽然他曾经窥探过道门祖师留下来的日记,但是里面所记载的内功之法他现在已经忘记,也许这就是丢掉那册竹简的代价。

“其实我也搞不太懂,那卷轴之上除了呼吸运功之法,就只有短短几招刀法,剩下的一概都没有。”

南二拿起筷子,在菜碟子里夹起一粒花生,有些无聊地丢进嘴里嚼着。它现在像是一只散养的羊,跟夏知蝉这种被专业教育出来的完全不同。

虽然也算得上是修道之人,可说出去也只是一个散修,无门无派不说,除了一卷可怜的内功功法之外,剩下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即使降妖伏魔,他所能做的也是拿着刀向江湖人一样上去拼杀,一旦遇到一些本领奇异的妖怪,他就没有了办法。

这还是因为跟随夏知蝉游历江湖这段时间,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跟妖魔鬼怪有关的知识,否则他就真的是两眼一摸黑。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必要修炼,单凭你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若是走上修道这条路,作为散修可是无比痛苦的。”

夏知蝉知道如今大齐的天下,几乎就没有散修的存在。就算有零星的散修,也大多数都是邪道传承的散修。正道的散修功法很难传承下来,无门无派没有根基,没有资源,想要修炼,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这个嘛……”

南二笑了笑,就在他刚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转过头看向了客栈二楼的楼梯。

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从上缓步走下来,虽然隔着面纱,但是对方此刻的目光确实落在南二的身上。

二人深情对视一番,南二发出两声傻笑,然后伸手挠了挠鬓边的头发,才把目光落回到夏知蝉身上。

看到的是夏知蝉放大的白眼。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我我……难道不能走个桃花运了?”

“唉——”

夏知蝉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虽然隔着面纱,他还是观察到了胡芸的姣好面庞。说起来对方无论是从面相,性格上分析都与南二十分的般配。

“说起这个,我有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说。”

“怎么着,羡慕嫉妒恨了,你也有嫦娥仙子啊?我家这位不说跟你家那位嫦娥仙子平起平坐,那至少也是个‘玉兔’级别的。”

南二傻兮兮的笑道。

“她长成什么样子我并不关心,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普通女子。你师父没有跟你说过这些,所以我要告诉你。修道之人不能与凡间女子相爱,这是一条绝对的禁忌。”

夏知蝉有些无奈地抬起手指,重重的敲了几下桌面,酒碗里的酒水一阵摇晃,从边沿洒出来几滴。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这规矩并不是随便定下来约束修道之人的,而是在无数的岁月之中,被人一点点总结下来的。”

夏知蝉叹了口气,他此时想到了因爱痴狂最后堕入邪道的三师兄,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面前。

之所以不允许修道之人与凡人相恋,是因为修道之人大多数就已经能趋吉避凶,益寿延年,而凡人总躲不开生老病死,五谷之灾。若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生病了只能请医生,如果妻子病死了,那也只能为她处理后事。

可如果你是修道之人呢……三师兄癫狂至今,不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心爱之人已经死去,还在想尽办法想要将她复活。

就像当初夏知蝉在自己父母碑前,也是差一点儿就将自己父母的魂魄召唤出来。作为一个修道之人,有很多你能去做的事情就会忍不住的去做,可这样往往会违背天道,造成更加恶劣的后果。

“我三师兄他当年下山就是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女子。对方虽然温顺贤良诗画双绝,可唯独身体病弱,与我师兄相爱,没有多久便病死了。”

“可我三师兄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回到门派之中,盗走了我们灵官一脉祖传的林丹,想要借此为他的妻子延年益寿,最后却也只是徒劳。”

“因为这件事情,师父将他逐出了师门……如今他已经痴情成魔,堕入邪道。”

“邪道?”

南二蓦然抬起头,他并不太能够理解邪道二字的意思。但这也并不能怪他,毕竟他的师父都从来没有跟他讲述过这些相关的知识,即使夏知蝉曾经提到过一些,也并不是十分详细。

“人有好人坏人,自然修道之人也有好坏之分。正常,的修道之人是有底线,我们不插手朝堂更迭,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也绝不随意的去危害普通人的性命。这是我们的底线,你今后也要记住。”

夏知蝉很认真的说道。但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所说的东西,对方到底能够听进去多少,但他有义务跟对方说清楚。

南二只能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从夏知蝉的话语中所了解到的意思就是你成为修道之人了,就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就不能像江湖人一样随便的凭义气去惩奸除恶。

“而邪道就是完全不遵守这些规则的存在,他们肆意的残害普通人的性命,完全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甚至进行一些邪恶的祭祀。”

夏知蝉还生怕南二理解不了,于是非常详细的向对方讲述了他在杨府地下甬道看到的种种不堪情境。

“就比如说京城最近发生的事情,少女失踪的案件就是背后有人将那些女子掳走,用丹炉活生生的练成了血丹,供给一些朝堂中的高官们,让他们可以延年益寿。”

“几十条如花一般珍贵的性命就这么变成别人口中的丹药……这就是邪道,他们毫无人性,毫无底线。”

“这么可怕……那若是在之后,我们遇见这种人,是不是可以杀掉他们?”

南二在江湖上游历,见过杀人放火,他也曾经深入土匪山寨,见过那些被土匪从周边掳来肆意玩弄的农村妇女。

可是他无法想象将人的性命当成药材,或者说农圈里面待宰的牛羊一样,被人活生生的残害。

“确实,自古正邪不两立,遇见这种邪道中人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只是自从大齐建国对邪道的打压异常严重,如今在江湖上很少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夏知蝉其实没有说完,他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已经见到过好几次邪道的身影,可是他终究没有对南二全部说出。

其中的邪道除了落仙镇里的何家,就是如今跟他在玩猫鼠游戏的三师兄。前者既已消灭,自然不用再提。至于后者……夏知蝉私心认为,还是自己独自去解决比较好。

“好,我知道了。”

南二看着胡芸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有些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这么着急灰心,虽然规则是死的,但是人是活的,这也不是没有盘桓的余地。”

夏知蝉笑着开解道。从古至今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修道之中的人不停的在犯错误,自然也有人在想尽办法的弥补错误。

就像之前他在龙虎山上与张太虚的对话一样。虽然说修道之人与普通人不能相恋,但是你可以把普通人变成修道之人。毕竟所有的修道之人在最开始都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第一个选择,把你心爱的那位姑娘带上龙虎山,找张太玄将她也收入道门,这样她也就是修道之人,能与你结为道侣。从规则上而言,你就不算是修道之人与凡人相恋了。”

“你有办法不早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害的我白白着急半天。”

南二还以为自己的姻缘就此悄悄飞走,却没想到夏知蝉一翻口就说出了解决的办法,让她心里颇为有些生气。

“你先别着急瞪眼,听我说完。你因为出身的原因所以不了解,修道之人也就算上是世外之人,你必须与世间上的人隔离开关系。也就是说你心爱的那位姑娘,她必须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不能再以凡间的身份生活。”

夏知蝉知道这世上的选择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有的只是权衡利弊,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将女子带上龙虎山,让她也成为修道者,自然男女二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结为道侣在一起。可南二虽然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可女子却有自己的父母兄弟,要让她全部都舍弃掉。

“第二个选择……放弃她,去找一个修道的女子结为道侣。”

夏知蝉这话刚说出口,就看到南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世间之人虽多,遇上一个能够真心相爱的恋人,哪里有那么容易?

“不行不行,第三个选择呢?”

南二既不愿意放弃胡芸,却也认为胡芸不愿意为了他去放弃自己的父母兄弟。

“你怎么知道有第三个选择?”

夏知蝉笑着反问道。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有利有弊。只不过有些选择利益远远大于弊,则可以忽略它的弊端。反之亦然,可这种选择在你的人生之中少之又少。

“我还不了解你,一定有第三种选择,快说!”

南二还算了解夏知蝉,既然对方说了第一第二,那就很可能有第三第四。如果只有两种选择,他可能会说要么如此,或者如此。

“第三种选择嘛……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这么做,但实际上它也是存在的。”

夏知蝉把酒碗端起来,把碗中之酒一滴不剩的全部饮下,然后才目光直直盯着南二说道:

“我帮你废掉修为,除去真气,让你重新变回一个普通人,跟她在一起。”

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舍弃自己一生的修为重新变成普通人。这恐怕就好比把一个练武多年的武者打成废人一样。那种折磨无异于自断手脚,一般人是绝对不会这样选择的。

“这……”

南二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废掉自己现在的修为,重新变回一个普通人,就能跟胡芸白首偕老。可是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修炼呢……

“我建议你选择第三条路,相较于那些有师门传承的人,他们不愿意轻易舍掉修为,可是你不同,你只是机缘巧合才走上这条路的。”

夏知蝉知道自己三师兄之所以没选择这条路,是因为对方不愿意舍弃如今的修为和地位。因为有很多事情,一旦你知道了,你曾经掌握了,你就不愿意再去松手了。

而且就算三师兄肯废掉修为,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师父会答应自己如此做。

但是南二不同,他既没有师承,也没有门派。从如今的形势来判断,他不去修炼反而更好。

“夏知蝉,我问你个事儿……”

南二没有正面做出自己的回答,他反而跟夏之婵说了一个故事:

“苍鹰只有被父母丢下悬崖才能展翅高飞,翱翔于天地之间。可他一旦见到了天空的颜色,哪怕只有一次,如果你问他愿不愿意折下翅膀重新变成一只走地鸡,你猜他的回答会是什么?”

夏知蝉微微一笑,反正他已经把目前能够做出的选择全部告诉了南二,至于对方到底如何选择,那就是南二的自由,他不能过多干预。

“无论你做出何等选择,作为你的朋友,我都尊重。”

他搬过酒坛,亲自把南二和自己的酒碗倒满,然后抬起酒碗看向对方。

“哈哈哈,我偏要证明给你看,修道之人就是可以与凡人相恋!”

南二笑着端起酒碗,与夏知蝉的酒碗撞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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