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玉山高与阆风齐

阳春三月,细雨如织,泛绿的柳枝从婀娜的柳树躯干上垂下,新发的柳叶沾染了雨滴,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如同千万条痴缠的情丝。

一个身着青白襦衣的少年,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脚上的木屐踩在湿滑的长出新苔地石阶上,虽是一步一下小心翼翼,但也步伐轻快,想是心情极佳。

在溪流边浣衣的几个女冠,见到仪态风流,面容俊美的他,都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搔首弄姿,娇笑着向他招手。

李商隐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理会这些名声极差的名为出家、实为半娼的女道士,顺手紧了紧腰边有些松的玉环绶上墨绿色的缨络,迈开疾步,想要快些离这些有些恼人的女冠们。

遥遥望去,在松涛掩映间,层峦叠嶂之上,露出一座宏伟建筑的屋脊檐牙,想是快到玉阳观了,便紧了几步。

突然迎面而来一个头挽妙常髻,身着月白纱衣的少女,怀抱一个古琴,从石阶上急急忙忙的冲下来.

山间小蹊,本就狭窄陡峭,少女一怔,慌乱的停住脚步,福了一福,想要绕过去。

李商隐见她不施脂粉,面色苍白,俊俏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乌溜溜的杏眼中全是惊恐,精巧的樱唇上是她由于紧张而留下的一排沁着血汁子的牙印,微微有些被打湿的额发有些尴尬得贴在额上,留下一道道水迹,与眼中的惊恐混合在一起,不知是雨还是泪。

即使是满面的惊恐之色,也不曾将她的艳绝之色遮掩半分。若说这世上真有倾国倾城的美貌,那么,这便是了。

李商隐只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去,出于礼貌,举手抱拳回礼,只见她轻启朱唇,声音清丽,竟是比人还美了三分:“快让开!”

李商隐一愣,还不及侧身,她却顿时失了耐心,向前伸出一双玉手,上面的金钏儿碰在一起叮当作响,使劲将他推了一把,将他推了一个趔趄,油纸伞直接跌到了泥中。径直向前跑去,跑了几步,想是不放心他,回头匆匆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谦意。见他无恙,便迅速回过头去,向山下一路跑去。

李商隐见她跑的疾速,遥遥喊道:“小姐!路上湿滑,小心!”那人头也不回,想是急事,也不在意他的提醒,直接跑远了。

李商隐叹了口气,在地上捡起断了一根龙骨的油纸伞,掰了两下,凑合着又打在头上。

在这绵延的细雨之中,山路上泛起一层蒸腾的迷雾,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如梦似幻,若不是似有似无的荼芜香气还沾染在柳叶上,他还以为刚刚是黄粱一梦。

幸而不是个梦,便是在画里,他也自忖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李商隐自嘲的笑了笑,继续拾阶而上。

玉阳观

永道士接过小童子递上的帖子,忙请李商隐入观。看见来人打着一把破败的油纸伞,身上穿的是随常的青白襦衣,被细雨微微的湿了一个角;踩着木屐的白袜上,也撒上了一些泥点子,脸上却还是从容不迫的神情,且容姿俊朗,仪态风流,兼之有县令的帖子,却也不可小觑。便一揖笑道:“公子,想是敝处山路难行,让公子一路受累了。”说罢摆手命小童子接过坏了的油纸伞,给他递上了干净的绢子。见他擦拭了脸上的奔波之色,便亲手奉了一盏茶。

李商隐叹了口气,面有惭色:“想必这位仙师就是永真人了。在下李商隐,字义山。家父李嗣曾任获嘉县令”见他亲手俸了茶来,忙口称不敢,双手接过茶,见那纹胎陶杯釉质细腻,触之生凉,知道是官窑的名品,不觉间便对这个在王公贵族之中富有盛名的永道士多了几分敬意。

及至榻上,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

永道士不住的点头,末了,笑道:“我与尊考,虽未相见,却也神交已久,对他的文采甚是瞻仰。却没想到......”脸上多了几分悲色,倒也有三分是真:“有生之年,终不得见,如今见到你,我实在倍感欣慰!”

李义山听他有些虚伪客套的措辞,微微皱了皱眉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永道士。只见他身着的墨色道服,头戴无忧冠,腰间玉环绶极为华美。年纪不过4岁上下,容貌倒是丰伟,只是眼神中流露的世俗神色,不像是个逍遥方外的出家之人。

原来,晚唐时期,君主好道,一些有名的道家与那些朝野的王公贵族都有些来往,甚至是很有脸面。李商隐年届十七,又属意于仕途,父亲去世的早,在朝中毫无势力,便来玉阳山随永道士修行一段时间,借以联络关系,顺便结识一些权贵,以便日后在朝中走动,也有些底气,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永道士安排下厢房,便对李商隐说道:“我与尊考年纪相差无几,你我不必拘于师徒之礼,称我一声‘永道士’便可。”

李商隐一揖到地:“永真人客气了,小子当三跪九叩,认了您这个师傅。”说罢掀起裙裾,跪了下去。

永道士笑着也不阻拦,受了他这一拜,道:“既然如此,我就受了你这一拜。”正说着,小童心彦在他耳边耳语两句,他皱了皱眉头,转头又浮起笑容,对李商隐笑道:“义山一路劳苦,想必也累了,你随心彦到后厢房休息。我有一些繁务,待处理完了,再去瞧你。”说着拿起随身的浮尘,疾步走向门外。

李商隐整理了随身的行囊,不过几件随身穿的旧衣,别无其他值钱的物事。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个厢房,花窗雕镂精细,上面糊窗的是一匹贵值一金的素纨。桌上的文房,皆是名品。玉瓶金瓯,摆设极为雅致。心中暗暗叹了一口:“都说永道士虽是方外之人,却富甲一方,如今看来,连安顿徒弟的厢房都如此奢华,想必此话不假。他念及父亲的旧情,能留下我这寒门学子,也算是我有幸,从今往后,就看造化了。”

他在岁前后,他的父亲在浙江幕府去世,他和母亲、弟妹们回到了河南故乡,生活贫困,要靠亲戚接济。在家中李商隐是长子,因此也就同时背负上了撑持门户的责任。常“佣书贩舂”,以贴补家用。所以他极力想要步入仕途,进朝为官,以光耀门楣。心底虽不愿意结交这些人,却也无可奈何。

入夜,他有择席的毛病,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不得入睡。他索性披上中衣,悄悄地推开花窗。

山中青岚随着雨停而起,将院中翠翠微微的各种佳木笼罩在一片迷离的轻雾中,空气中的潮气混杂着泥土恬淡的清香,随着一阵阵雾气轻轻的扑入他的鼻息。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伸了个懒腰,山中的空气如此清新,却不失为一个住在这里的好理由。索性,忘了自己那颗争名逐利的心,将这次的玉阳观一行,变成真正的访仙求道。

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好像是不知名的鸟兽在鸣叫。

他越听越觉得奇怪,到最后,不觉面红耳赤起来。

那些轻吟浅笑是闺阁的私语,伴随着风吹过惊鸟铃的铃音,在这仙家道观中雨后的夜晚中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分辨,忙轻轻合上花窗,怕发出声音搅了别人的好事。

可是心中油油滋生了一点点好奇,那一点点好奇随着灯盏的烛火一明一暗间逐渐的变大,变得跳跃起来,他的理智和羞赧,渐渐地被这个跳跃所掩盖。

他定下心,做贼一样的悄悄又打开的窗户。

顺声望去,将视线定格在一个亮着的窗格上。烛光映出三个人的剪影,两个姣好柔若无骨的身段,在剪影中被勾勒出来;其余一个是高大的男子的影子。从那男子的剪影,可以看出他头上戴的-竟然是道士的无忧冠。

李商隐的心剧烈的跳着,感觉脸上开始发烧,浑身酝酿着一片更激烈的灼热:他清楚的记得,今天的永道士是带着无忧冠的。

无忧冠那特殊的形状,让他记忆犹新。

果然,如同传说中的那样,道观并非是远离尘世喧嚣,无垢仙壤,而是一个藏污纳垢、极尽淫乱的地方。永道士不仅仅是传说中的好女色,而且一夜同御二女。

在唐朝这样开放的朝代,坦胸露背的衣服得以流行,其包容程度可见一斑。不仅仅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王公贵族家的女子拥有多个情人,也不是什么鲜见之闻。只是这样明目张胆毫不掩饰的在道观中宣淫,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理了理狂乱的心绪,刚要合上窗,听到那边传来一个女声:“永真人,婢子小妹不懂规矩,还请您多给说说好话儿。”声音甜腻动人,他竟然从其中听出了几分哀婉。

“如果妹妹受了那十几杖,就算不死,也决然是个无用的人了。”另一个略微尖细的女声中带了哭腔。

只听得永道士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以为然:“我与汝姐妹的关系,清都观女官儿不是不知道,若真要处罚她,就不会将她锁在柴房那么简单。”

“真人!妹妹私自逃走,应当处罚,纵有大错,可是山中夜深露重,锁在柴房一夜,若感了恶疾,可让我们如何作处?”话音落处,便是一阵小声的抽泣,只是这两个女子的声音都极其的娇媚,连哭着求人都带着一股子摄魂夺魄的意味。

“放心,不会就那么容易就死。”永真人语调中带了调笑:“她若和你们姐妹一般懂得识时务,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咱们且乐咱们的,让她受受委屈,自然就明白今后该怎么做人。否则,你们救得了她一时,可救不了一世!”

“真人!”

“妹妹!不必再说了,真人说的对,妹妹那个性子,是要改一改了。”说着话锋一改:“真人,我们姐妹可是全靠您照拂了。”语气中瞬时堆砌起万千的风情。

后来又是不堪入耳的声响,李商隐觉得不堪忍受,便合了窗格。

“逃走的女冠?”他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今日在山腰处偶遇的抱琴女冠,她脸上惊惧、楚楚可怜的神色,让李商隐心中油油生了一丝怜惜:“想必就是她了。”

常闻清都观有位出家的本朝公主,有数百位年轻宫嫔、歌舞伎跟随她出家。她必定是其中一位,不知为何,想要逃走,却被抓了回去。李商隐虽有怜惜之意,却也不能做更多了,毕竟他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光蛋。更何况,清都观的女冠,都是皇家的内苑之人,牵涉之深,像他这种清苦的书生,牵扯进去,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活的。

他叹了口气:“身为奴婢,生死随主,她有些太傻了。”如是想着,不觉倦意袭来,便卧在榻上,不多时就睡着了。

不知东方之既白。

此时,小道士轻轻敲了李商隐的门:“师弟,起了没?心彦送热水来了。”

李商隐一个激灵,翻身起床,忙应道:“起了,起了,快请进来。”说罢将身上揉了一夜的中衣整理妥当,上前请进他来。

心彦看着眼圈儿有些泛青的李商隐,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怎么,师弟昨夜没有睡好?”

李商隐一窘,低下了头。

心彦故作态度的拍怕他的肩膀:“师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以贤师弟的人才,不会不懂吧?”说着将绢子拧湿,递到他手上,李商隐接过绢子,谢了一声。

心彦绕到他的身后,伏在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以后住的长了,可有你好看的。如今这些算什么。等时机成熟了,我也寻一个女冠与你?”说罢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摩挲。

李商隐一阵厌恶,不动声色的甩开他的手:“师兄,义山来玉阳观,只为求真,不为其他。”

心彦脸上浮起不以为然的笑:“我当初也是和你一样,不过时日久了,就不这样想了。”说罢伸手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走吧,师傅要见你。”

永道士换了一身玄色绸缎道袍,上面绣着仙鹤古松,甚是仙风道骨。可是在李商隐眼中,此时的道貌盎然,总有一丝假惺惺的。

他见了李商隐,笑道:“义山可睡得好?山门净地,较为简陋,希望义山不要嫌弃才是。”

李商隐行了一礼:“弟子一心求道,哪管身外之物。况且恩师仙山,恢弘富丽,弟子哪有嫌弃可谈?”

一席话说的永道士心中受用、眉开眼笑。他捋了捋下巴上的美髯,得意的说道:“若说这普天下的道观,除了曲江的华阳观,恐怕再无处能及!”

用过早餐,永真人寻了一卷《太平经》寻了一段,给众徒弟讲了半晌,倒也是如同有瓣莲花之舌,字字句句有如珠玑。末了,他见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便对李商隐说道:“自然之道本无为,若执无为便有为。得意忘言方了彻,泥形执象转昏迷。身心静定包天地,神气冲和会坎离。料想这些真妙诀,几人会得几人知。”

李商隐听了半天,恍若顿悟的点点头,可心中的功名利禄之心是一点也没有消磨。

永真人见状,用拂尘在他眼前轻抚一下,将他的思绪带回现实,笑道:“你随我来。”将李商隐带到天台,他用拂尘指向远方。

李商隐极目望去,只见,削壁奇峰林立,丹崖怪石嶙峋。丹崖上,孔雀开屏,削壁前,仙鹤独卧。寿鹿仙狐出没松陵,灵禽玄鹤隐约可见。瑶草奇花四季不谢,青松翠柏年年长春。一缕山中氤氲蒙蒙升起,将一切笼罩的犹如仙境。隐隐约约有一座宫殿的一角露出,如同海上的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对于李商隐来说,这不是通仙的宫殿,却是他仕途的通天坦途。

李商隐一怔:“这边是公主携宫人出家的清都观了吧。”他心中明白,却不点破,只道:“徒儿不知,还请仙师点破”

永真人微微一笑:“我知义山,非为求真,只为求真神。离本道观不远处,便是本朝安康公主的仙居之地。我与她也很是相熟。”

李商隐点点头,又极目望去,只见一片雾锁云笼,再也寻不到踪影。

永真人淡然笑道:“公主求真,并非看破红尘。而是想离了深宫禁苑,求一自由。”说罢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可效仿辋川故事。”言下暗指王维和玉真公主的往事。

李商隐一窘,他想到要攀附富贵,却也没想到要委身于石榴裙下。

永真人见他面露窘色,得意的笑道:“人生短短几个秋,何苦将清誉看的如此之重?连本朝潇洒豪放的诗仙李白,不都说过‘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与出家公主旧事)么?何况,在本朝,清风寡欲,不算的什么上品。人要做足风流,才算是一品人物。”

李商隐心中叹了口气,默默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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