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郊死鬼坡又开始杀人了。刘从德最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他的领地,可以恣意屠宰,纵情杀戮,会令他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和嗜血的快感。

死鬼坡离县城不远,从东门出去只需要一盏茶的工夫。听说要杀人,附近十里八庄的人都纷纷赶来看热闹。没一会儿工夫,土坪上便站满了人,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一位年轻女人十分扎眼,因为她太漂亮了,而这种漂亮既不是媚,又不是艳,更不是妖,只能用两个字:精致!但她哭过,眼圈儿红红的,还有些浮肿。她叫陆昭儿,是因为哥哥而来。

不远处,刘从德半眯着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透着一阵阵寒意。他耸耸厚厚的鼻翼,像是在闻什么,应该是在闻血腥的味道。看他的表情,似乎是闻到了。腥腥的,腻腻的,还有满满的鲜味,对,就是这味道!他忽然睁开眼睛斜睨过去,而胖乎乎的脸上狠狠抽搐了一下,随即眼里冒出一道骇人的凶光。

“准备行刑!”盯着站在坡头上一排将要枪毙的地下党,刘从德挥手吼道。紧接着,是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瞄准…慢!差点忘记这一茬了,妈勒个比!”刘从德忽然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滚圆滚圆的后脑勺,像是记取了什么,然后抬手指着那个戴着黑头罩的死囚说:“猴子,去,把那家伙给拉出来,很久没看你耍手艺了,这家伙就留给你耍耍。这可是一曲好戏,我怎么能把这茬给忘了呢!”

“得嘞!哥,我手痒得都快不行了。”站在刘从德旁边的警察又黑又矮又瘦,看上去活脱脱的一猴子。他叫刘黑,是他最亲近的堂弟,更是他的得力干将。刘黑尖声尖气道:“哥,你就瞧好了,等下管保刺激,过瘾!不过瘾不是你妈生的。”说完,径直过去将那人恶狠狠地给拎了出来。

哥哥!陆昭儿身子猛地一颤,眼睛鼓得圆圆的,嘴巴一张差点叫出声来,她慌忙双手捂住。那人虽然戴着头套,但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哥哥!因为他身上的衣服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那怕是化成灰也认得。哥哥被捕当天,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当时就穿着这衣服。望着哥哥,陆昭儿眼泪扑扑地流,浑身直发抖。

“你个死猴子,我抽不死你!我妈是我妈,你妈是你妈。你他妈的什么时候钻过我妈的肚皮。”刘从德盯着刘黑好一通臭骂,骂完,又迫不及待地吼道:“杀!把这些死地下党通通枪毙!”

啪啪啪!死鬼坡上空响起了一排枪声。顿时,坡地上一片横尸,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虽然是春天,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但依旧寒意凛凛,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望着这血腥的一幕,陆昭儿浑身发寒。她咬紧银牙,双手死死攥着,似要攥出血来。

接着,刘黑独自忙碌起来,点燃一堆篝火,找来一根拇指粗有一尺多长的特制铁钎,形状像剑,手柄处有一个脖子粗的铁盖,将它插入火团,又搬来了一把板凳,接着开始磨刀,是一把刽子手专用的鬼头大砍刀,三尺多长,五分多宽,锃亮锃亮。他十分卖力地磨着,霍霍霍的声音十分刺耳,嗞得人心里怦怦乱跳。陆昭儿看得胃里阵阵翻滚,恶心得直想吐,但强忍着,死死地按捺住。

半晌功夫后,刘黑磨完了刀。他左手提着,右手从身旁的尸体上扯下一块破衣衫揉成一团,裹着烧得通红的铁钎。然后吼了一嗓子:“齐活,开工咯!陈斌,把犯人给押过来!”

身后,那个叫陈斌的警察立即将陆明一把搡了过来。陆明跌跌撞撞地差点摔倒,挣扎了一下,然后,摇摇晃晃地懵然站在刘黑跟前。刘黑踏上板凳,盯着陆明的后颈又是一嗓子:“站稳咯,给你个痛快!”

听到刘黑一吼,陆明不禁一颤,身子一僵。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刘黑左手曲肘用力一横,鬼头刀寒光一闪,一颗滚圆的脑袋像球一样骨碌碌地滚落。紧接着,他右手将烧得通红的铁钎顺着喉管麻溜溜地直插进去,刚要喷出的鲜血瞬间被铁盖严严盖实。霎时,飘着袅袅青烟,无头尸体突然剧烈颤抖,紧接着僵硬地挺起,然后咚咚地直奔人群……

“啊……”见无头尸体奔来,所有人都蒙了,一个个吓得亡魂大冒,嗡的一声,跟炸了窝似的马蜂一样四下乱窜,纷纷惊恐地叫着:“鬼,鬼,鬼啊……”

“一、二、三、四、五……”

刘黑却尖声尖气地数着,笑得十分猥琐。刘从德没有笑,只是歪着头,手摸着鼻子,样子很惬意。而陈斌和一帮警察则傻哈哈地乐着。

“……六、七……”

数到七的时候,无头尸体突然剧烈地顿了一下,然后摇晃,然后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栽倒地上。见状,刘黑摸了摸鼻子,失望地叹息一声:“唉!还是差了一步,怎么就……”

刘从德睒了他一眼,揶揄道:“猴子,手艺还是没一点长进哦。”说完,耸耸厚厚的鼻翼,挥了挥手道:“收队!”说罢,带着一帮警察径直走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死鬼坡一片凄惨,尸体横七竖八,黑血横流,正午的阳光烤着,开始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味。

这时,陆昭儿从树林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扑上前去一把搂住无头尸体,凄厉地哭喊:“哥…哥…呜呜呜……”

哥哥,陆明,地下党成员,湖南湘乡人。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九岁那年,父母先后病故,从此兄妹俩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哥哥被抓了壮丁,而她遭遇人贩子,几经转手被卖进了昭安城最有名的怡湘院。北伐后,哥哥随部队来到昭安,在街头偶遇,兄妹俩终于团聚。相聚不到一年,如今又生死两隔。她想不通,她满腔忿恨,想不通哥哥为什么是地下党,恨反动派为什么要杀地下党……

陆昭儿一直在哭。然而,起风了,阴森森的风开始肆虐,呜呜地呜咽着,十分瘆人。到底是女人,她害怕了,浑身不禁哆嗦。她恐惧地看看四周。正在这时,有人来了。陆昭儿眼睛一亮,蹭的一下起来,举目望去,那边的小路上来了四五个村民。他们边走边四处张望,经过她身边时,一个个都见怪不怪地瞅了一眼,接着,开始收敛尸体。陆昭儿站在一旁默默地瞅着。

死鬼坡不远处是一片乱葬岗。死鬼坡是刑场,只管杀人,不管埋人,杀完后,要拉乱葬岗去埋。村民一直没有吱声,表情木然,神态冷漠。他们动作麻利,拿着草席将尸体一卷,然后拿草绳捆紧,然后抬上牛车拉向乱葬岗。陆昭儿默默地跟在后头。到乱葬岗后,村民开始挖坑。这里十分幽静,咔嚓咔嚓的刨地声十分清脆。

“姑娘,去给你哥找个向阳的地方吧。”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瞅了一眼陆昭儿,没一点表情,满脸的皱纹像是犁出来的。陆昭儿心里升起一丝暖意,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四处瞅瞅,看了半天,才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坡,道:“就那儿吧。”

顺着她指的方向,村民瞅了瞅,然后提着一把镐头不声不响地过去了。这确实是个好地方,正好向着日出,泥土也还干爽,旁边一棵香樟树,有些稚嫩,没人头高。过去后,他站那儿朝日出方向瞄了瞄,然后开始刨土挖坑,没一袋烟功夫便挖好了。陆昭儿上前帮忙。看着哥哥的无头尸身,她眼圈儿一红泪珠又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哥哥的头颅不见了,在刑场上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兴许是让警察给带走了。

很快,乱葬岗又多了十几处坟头。陆昭儿盘腿在哥哥的坟前默默地坐着。她不再流泪,眸子深处只有冷冷的寒意。好心的村民收拾完后悄然离去。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去的时候,悄无声息。陆昭儿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日头落尽才潸然离去。

回到怡湘院后,陆昭儿一头倒在床上蒙在被子里。杜娟来了,一个标致的美人儿,鹅蛋脸,红唇皓齿,柳眉俏睫,谁看了都扎心的那种。她一屁股坐在床头上,伸手掀开被子问道:“清妹,你怎么啦?”

陆昭儿原名叫陆清。陆昭儿是她流落风尘后妈咪给取的。与杜娟在怡湘院相识,更是最亲近的好姐妹。陆昭儿双眼睖睁着,闷不做声。哥哥的事情她没法告诉杜鹃。杜娟当然不知道。两年前,杜娟认识了陆明。陆明经常来找陆昭儿,一来二去,杜鹃便喜欢上了,而且十分痴迷。两人的事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陆昭儿没有去捅破。杜娟不说,陆昭儿也装作不知道。

“清妹,你…你到底咋啦?”看着陆昭儿伤心的样子,杜娟心里发慌,着急地问道:“清妹,你说啊,你…你都急死我啦!你这到底是咋啦谁欺负你啦?”

陆昭儿睨了一眼,然后扭头给了个冷背。见她不吭声,杜娟生气了,一跺脚甩头离去。

杜娟离去后,陆昭儿一搐搦眼泪又哗啦哗啦地流,像开了闸的水,被子也浸湿了一大片。过了许久,陆昭儿才迷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深了,像贪睡的小猫一样安静。月色惨淡惨淡,屋顶一袭银白,凝脂似的。大街上,昏黄的灯光神秘地闪烁着,仿佛在喃喃诉说。忽然,灯光中,嗖地一下一道黑影越过墙头飞入了怡湘院,看身形是一个年轻男子。进入院子后,他又纵身飞上了二楼……

正是做梦的时候,陆昭儿梦见了哥哥。哥哥鲜血淋漓地站在床前,还咧嘴笑着。

“哥…哥……”陆昭儿激动地扑了上去。然而,人影一闪,哥哥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望着厚厚的黑暗,陆昭儿茫然无措……

“哥,哥……”陆昭儿揪着被子凄厉地嘶喊。尖叫声吵醒了杜鹃。她就住在隔壁。杜娟觉浅,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侧耳听了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嘶喊。是清妹!她这是咋啦?杜娟嘀咕一声准备起床,刚一转头,心里咯噔一下,就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看见窗户纸上有一条瘦长的黑影。

“鬼!”杜娟尖叫一声,立即像猫一样躲进了被窝,浑身哆哆嗦嗦,嘴里不停地念叨:“鬼,鬼,有鬼……”

过了好一阵子,见外头没有动静,杜娟才掀开被子壮着胆子偷偷往外瞅。咦,黑影不见了!一场惊吓,把睡意都吓跑了,杜娟再也无法入睡。她坐在床上直愣愣地发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警察局终于消停了。或许,昭安城里的地下党被剿了个一干二净。至少,刘从德是这样认为的。昭安城终于平静。

坐在局长办公室里,刘从德双脚搁在桌上。他半眯着摇头晃脑地轻轻哼着小曲,心情好得不得了。就在刚才,有人打电话透风,说省政府奖励他剿灭共党有功,要调他去当警务处处长,委任状已在送来的路上。他早就动了心思,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山城早就呆腻了。什么剿灭地下党有功,狗屁!如果不是自己舍得血本,托关系,找路子,哪有这等好事轮上他?刘从德啊刘从德,你终于踩到狗屎走好运了。忽然,他猛一拍后脑勺突然想起什么。

“来人呐!”刘从德吼了一嗓子。不一会儿,刘黑一溜烟地小跑进来屁颠屁颠地凑到刘从德跟前,问道:“哥,啥事?”

“猴子,哥对你咋样,好不?”刘从德瞪着一张猴脸反问道。

“哥,你直说吧,啥事,绕来绕去,我晕。”刘黑脑壳一根筋,听惯了刘从德吩咐,不会弯弯绕绕。

见他如此不开窍,刘从德扬手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脑门上,咬牙切齿地骂道:“呀呵!你个死猴子,上天了,竟敢在你哥面前耍横,胆子肥哩是不,我抽不死你!”他照着刘黑的脑门边抽边骂:“我抽不死你,我抽不死你……”抽完,又大声喝道:“立正,站直咯!”接着,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通臭骂:“你站没站像,坐没坐像,那像个警察。要不是我不罩着,你怕是至今还在街头的流浪堆里做叫花子。我问你,假若我不在了你准备咋混?还回去当叫花子?”

刘从德说的是大实话。他俩其实只是本家,论血缘,中间隔着好几代,是出了户的远房兄弟。他们一个村子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刘黑就是刘从德的跟屁虫。后来,刘从德当兵走了。不久,父母过世,刘黑便成了没人管的孤儿,四处流浪,靠着乞讨度日子。刘从德当上昭安县警察局局长后,从街头的叫花子堆里将刘黑捡了回去,还安排他在警察局里听差。

刘从德一通臭骂,把刘黑的脑瓜搅成一桶浆糊了。愣了半天后,眨巴眨巴几下,他一拍脑袋,眼前倏然灵光一现,终于回过味来,但心里马上咯噔一下,直犯嘀咕,不好,哥这是咋啦?摊上事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咋这样说呢?什么在不在的。呸呸呸!晦气……”

“死猴子,说啥呢?什么乱七八糟,我抽你。”刘从德抡着巴掌又拍了过去,但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忽然,他咧嘴笑嘻嘻道:“我要走了,去省政府当警务处长。”

这一下可把刘黑给惊呆了。他愕然地狠狠张大嘴巴,像塞了个鹅蛋。这事十分突然,但他很快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脸上马上堆满笑容,觍着个猴脸躬身贴了过去,说:“哥,真的吗?那敢情好啊。”

“猴子,你放心,走之前我会妥妥地安排好你。不过,你得按我的吩咐去办妥几件事,妥了定有你的好处。到省厅后,我也会死死地盯着。”

刘从德睃了他一眼,抬手招了招。刘黑会意,立即凑了过去。刘从德贴着他耳跟叽里咕噜地嘀咕着。刘黑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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