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043 湿润的尸体如凝固的肥皂

卫珉心里虽是不快, 却仍然别别扭扭的骑上了青驴。

比起林滢的行囊,卫珉就简单得多了,只简单带了一套换洗衣衫,还有一枚水囊。

沿途路过村镇, 自然是可以进行补给, 大家又不是去荒野求生。

林滢跟他聊聊工作:“卫小郎,不知你对这次凤州的案情可有了解。”

卫珉:“我对断案之事没什么兴趣。”

他想了想, 又觉得这么说对于一个小姑娘显得有些生硬不礼貌, 补充:“我答应孙叔,定会护你周全。”

林滢瞧着他工作没什么信念感就是。

卫珉还在这儿补充:“放心,除非我死, 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搞得林滢心里面咯噔一声。

不至于不至于,她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务, 真正对执法人员喊打喊杀还是少数, 遇到最大危险就是山贼剪径。

大胤是个法治社会, 也算是比较有秩序的和平年代的封建王朝。

不过卫小郎也是一片好意, 林滢也笑眯眯说了声好,向他道谢。

卫珉脸孔轻轻垂下, 似有些不好意思, 说道:“我还没救你呢,不用道谢。”

林滢心忖还真是个直性子。

卫珉有一张让人讨厌不起来的脸, 他生了一张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漂亮脸孔,既青涩,又漂亮。那张漂亮的脸孔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林滢觉得这双眼睛有点像猫,好看又敏锐。

两人结伴同行出任务,卫珉一路上话不多。和卫珉设想那样, 他们前行速度并不快。小驴走得不快,而林滢又是个慢性子,就连赶路,仿佛也求稳得样子。

陈州到凤州要翻山越岭,要走一段山路。

山间多风,易有雾,到了下午时分,竟又下起雨来。

林滢觉得勉强赶路,赶去下一个市集估计不是很现实,可以看看附近有没有夜宿点。

卫珉话不多,只随便嗯了一声,应了林滢的话。

小姑娘怕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她打扮成一个小郎君。

山雨绵绵,刚刚下雨时林滢已经翻出厚实的雨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的像只小仓鼠。

卫珉也戴上了斗笠,只是风吹雨势,这区区斗笠自然遮挡不住四面八方的雨水。

卫珉衣衫也变得湿哒哒了,可是他却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在意自己身躯被雨水浸湿。

他心情苦闷,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之事。

大胤卫家世代为将,有忠烈之名,他身为卫氏子孙,也是极以自己姓氏为傲。

他在朝廷开设的经武堂时,亦是卓于众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武略,皆是十分出色。

自己是卫家幺子,亦绝不能有辱父兄的名声。

然而同窗之中,无论武技还是谋略,自己皆逊色于一人。

他每次比武,皆败于祁华之手,写的兵法策略也不及祁华出色。经武堂中教官亦更称赞祁华,觉得他更有前途。

虽然这样显得他很小气,可是他就是介意这些事,十分往心里去。

第二虽然胜过许多人,可一旦不是第一,仿佛一切都没有意义。

然后就是到了上月,他终于在每月例常比武赢过祁华一次,这也是他最开心,最受鼓舞的一次。

可时候军医却诊断出,有人在祁华吃食里放了巴豆,令祁华身体大伤,故而才输给了卫珉。

这件事情自然不是卫珉做的,但是这让卫珉很有嫌疑。

更不用说卫珉在最欢喜时候被泼了一盆冷水,这让卫珉心态彻底崩了去。

他自然没干这样的恶毒事,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他所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祁华如此优秀,也许作为一个靶子,祁华招惹了太多的恶意。

可卫珉心态不行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胜利,可是没想到这不过是卑劣的捡漏。哪怕并非他之所为,可卫珉因此享受到因卑劣产生的胜利。

这一切顿时显得可笑起来。

然后卫珉就厌学了,他不想再去经武堂,不愿意再见自己同窗,他甚至不想再成为一个武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什么也不想干。

而他这种脆弱、逃避的表现,让整个卫家不能接受,甚至不可思议。

卫家秉持铁血家风,他那些父兄个个都是铁血男儿,坚毅是都透入骨子里的了。所以卫珉的选择在他父兄眼里,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理喻。

只要持身清正,问心无愧,便是有那么些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卫珉这么相避,反显心中有私,甚至惹人质疑!

是否卫珉并不是那般清白,故而如此怯弱?

他只觉得在家中简直喘不过气来,卫家男儿性子坚毅,就是家中女眷,也是铁娘子一样的性格。

越是如此,卫珉越发对自己性情、能力加以质疑。

到最后他避于此处,放逐自己,成为一个小仵作的保镖。

好在阿滢似乎也不是个很难相处的姑娘,她性子很温和,而且话也不多,没朝自己问东问西,更没有探问自己来历。

这样一来,也不必触及他的伤心事。

想到了阿滢的好性情,卫珉都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一下,感觉之前自己态度多少有些问题。

浑浑噩噩间,卫珉打了个寒颤,半湿的衣衫贴着他的衣服,迎着山间呼呼刮来来的寒风。

他忽而觉得身躯发僵,自己周身发热,可是伸伸手臂,身躯却有些僵硬。

年轻的身躯一向健康,哪怕之前发热生病,卫珉也并不放在心上,还如此可劲儿造作。

他身躯晃晃,竟似不受控制,要从驴身上落下来。

这时候一双温软的手掌将他扶住,入目是一双明润的杏眼。

林滢:“卫小郎,你失温了。”

她扶着卫珉从驴身上下来,这时候卫珉方才察觉到自己四肢异乎寻常的僵直,行动也变得十分迟滞。

所谓失温,并不是会在零度左右产生。山间温差相差很大,一旦开始下雨,瞬间会降低十多度,更不必说卫珉只随便带着斗笠,衣衫淋雨半湿,被山风吹拂之下,短时间带走了大量热量。

温度的缺乏反而会让卫珉身躯呈现一种燥热的状态,一股火热弥漫了他的四肢百骸。

实际上卫珉已经出现了轻微的颤抖和意识混沌,四肢也已经开始出现不协调。

相反林滢却不一样,她带上防风防雨的雨衣,将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

论体力和体格她是远远不如卫珉,但如今林滢还保持了体力和清醒,能牵着卫珉的手寻觅合适休息和救助的地方。

遇事不慌是林滢做人的原则,她之前跟孙老头走过这条路,知晓附近有一些山窟,猎户会在那处放一些柴火和食物,用以休憩。路人自可取用,但是也要留下一些补助方便后来人。

林滢按照记忆搜索,寻到一处这样的山窟。

山窟中有一些干柴,还搭了简陋的床铺。好在卫珉只是处于轻度的失温状态,又带了换洗衣物。他避开林滢匆匆换了干衣,避免了体温进一步的流失。

这时林滢已经生了一堆火,还将水壶里的水倒出来烧热,方便两人补充水分和热量。

除了热水,林滢还将干粮烤熟,用来当晚饭。载他们的小驴也被擦去了身上的水,正在洞口温顺的啃着干草。

她干这些活儿既麻利,又利落。

林滢出发前带的东西是不少,可是现在证明这些物资都是有作用的。

猫眼少年脸上浮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此刻显然是有点狼狈,更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的小姑娘体格柔弱,年纪还比自己小一点,可是她却是既聪明,又细致,还娴熟的掌握了生存的技巧。

水是柔弱的,却能包容万物。

至始至终,林滢那双漂亮的杏眼都是温和可人。

卫珉向她道了谢,林滢也体贴的没提那些尴尬事。

两人随便对付了晚餐,林滢又提及了这一次去凤州的工作内容,问卫珉要不要听听案情,也算是未雨绸缪,算是一种准备。

这一次卫珉可没说跟自己没关系了,而是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之前卫珉只觉得自己是简单的当个保镖,不过如今他也反省了自己。任何一件事情,若要做好,最好是有备而来。

然后林滢便娓娓道来,她先说了程况两家的狗血事,然后才提及案发时候经过。

案发当日,姚淳儿是巳时赶到了甜水巷,正好遇到了前来辱骂骚扰况凤彩的程烁。

程烁之前跟姚淳儿拌了几句嘴,两人早有积恨。

这一次,程烁还动了手,以金弹弓弹起铁丸,当即将婢女竹君打得头破血流。

不但如此,程烁还跟几个狐朋狗友叫嚣,说要扯破姚淳儿衣衫,毁她名节,让她不能如此趾高气昂。

那时车中的姚淳儿心中惶急,只觉得程烁行事全无章法,说不准真的会冒犯自己。

于是由车夫福伯拦住巷道,使姚淳儿独自逃走,且前去况凤彩屋中一避。

午时,受伤的竹君来到了况凤彩居所,却并没有见到本该在此的姚淳儿。

两人心中大惊,只恐已经出事了。况凤彩叫起家里几个仆人和婢女,出门搜罗,去寻不知所踪的姚淳儿。

结果况凤彩所寻到的,也只有姚淳儿的尸体。

姚淳儿后腰被利器所伤,鲜血滴答,染遍罗裙。她被况凤彩寻到时,身体尚温,可却已经香消玉殒。

当时况凤彩便悲痛欲绝,一边令人报官,一边令人通知姚家。

可官府追查之时,姚家却说什么姚淳儿是染急病而死,且匆匆将女儿掩埋。至于福伯和竹君,更是不知所踪。

家人不允,官府也总不能强行将尸首挖出来,再行验尸。

直到过去三年后,如今姚家的人方才松了口。

卫珉:“但时隔三年,只恐怕也验不出什么。姜推官纵然大张旗鼓的将你请来,只恐,也是很难令十分期待的众人满意。”

卫珉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姚淳儿死的毕竟太久了。

人死之后,尸体的软组织会逐步**消融。其尸体的头发、指甲会一一脱落,到最后只留下骨骼。

通常如果尸体曝露在野外,在夏季,半个月到一个月就会白骨化。哪怕是在温度较低的春秋季,也会在一个半月内腐化。除非是北方那种冬季,可能尸体能保持数月之久。

姚淳儿好一点是,她死了不久就被土葬。但是就算这样,三年时间也已经太久,足以让棺中尸首化为白骨。。

如果尸体彻底白骨化,林滢能验的东西也不多。

尸体一旦白骨化,被称之为毁坏型尸首,对于仵作而言是重大难题。

卫珉话一出口,担心林滢对自己误会,于是说道:“我只是担心,只因为旁人对咱们到来寄望太深,未免,会令人失望。”

故而林滢宽慰他:“有什么要紧,只要咱们尽力而为,也是问心无愧。作为仵作替人验尸,总不能挑挑拣拣,只挑有把握的事情做。”

林滢本持注意力最好是放在工作上原则,别的什么就尽量少考虑一些。

卫珉闻言,微微一怔,然后说了声好,伸手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

他眼睛亮了亮,身上的丧气少了不少,看着也有些真正少年郎的朝气。

林滢继续说道:“更何况,也许上天眷顾,那具尸体未必就白骨化,证据尽毁呢?”

有毁坏型尸首,就有保护型尸首。

林滢举出了一个例子:“譬如三年时间,姚姑娘尸体并没有变成白骨,而是形成干尸,如此只是损失了一些水分,还是能分辨她身体之上的伤痕。”

所谓干尸,就是指尸体处于高温干燥的环境,身体水分快速蒸发减少,因此不利于细菌的繁衍,**的过程被打断后,得到一具干燥脱水的尸体。

像埃及的木乃伊,就是人为制造,导致形成干尸。如此过去千年,仍保存了干瘪的身躯,而不至于白骨化。

有时候自然环境之下,也会阴差阳错形成干尸,不至于使身体彻底化为白骨。

林滢只盼自己真能中了这个大礼包,令自己能顺利验尸。

长夜漫漫,左右无聊,林滢跟卫珉大谈尸体,说说案子,卫珉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本来卫珉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才被孙老头拉来当壮丁。

如今伴随林滢言语,他渐渐觉得探案断狱似乎也有些意思,没自己之前以为的那般无所谓。

两人说了半天话,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靠着洞口这般睡过去。

经过一番交流,林滢觉得自己跟新搭档似乎也度过了磨合期。

如此七八日后,两人终于赶制凤州。林滢这又女伴男装又低调行事,搞得好像有被害妄想狂一样。这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什么半途被人截杀的狗血事。

林滢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况凤彩。

况凤彩是个个头高挑,温柔可亲的女子。如今她已经是推官夫人,不过仍出面打理善心堂,照拂这里无父无母的孤女,教导她们认字,还讲故事给她们听。

谁见到她,都会生出一种如沐春风感觉。

她做事周到又仔细,早已经在善心堂替林滢安排了住所,给林滢备好了柔软的床铺和日用品。

林滢打开床边的匣子,发现里面还有新缝的塞了棉花的干净温暖的,的布带。

虽然林滢算日子并不是这几天,可她也很感激况凤彩的用心。

只有女子还会细心的留意到这些。

她向况凤彩道谢时,况凤彩却摇摇头:“阿滢,你是为了淳儿来的,我心里不知晓多感激。”

况凤彩:“淳儿那时候年纪还小,是个十分活泼开朗的性子。她总嫌自己腰身丰腴了些,身姿不够纤细。然而她喜食甜食,总是停不了口,住不了嘴。但其实,她是生得听好看的小姑娘。若非她当年出了事,如今也应该与人成亲,生儿育女。”

说到了此处,况凤彩蓦然眼眶微微发热,眸子里也升起了一股潮润的晶莹。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尖刺,就这般扎在了况凤彩的心里面了。若一日不能查出真相,只怕况凤彩也难以心安。

这件事情于她而言,终究是需要一个了结的。

林滢忍不住出语安慰:“若姚姑娘还在,定不愿意你如此介怀。”

然后况凤彩就回过神来。她掏出了手帕,轻轻的擦去了眼角泪水。

况凤彩温柔说道:“阿滢,我痴长你几岁,若是不嫌,你便称呼我一声姐姐,不必如此客气。你远来至此,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

她这样说,林滢也是却之不恭。

况凤彩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提点一二:“你来凤州查案,本来不过是为查出真相。可落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会觉得你是帮衬我夫君而来。虽然,这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免不得有人会这么想。”

“所以你出入之际,还是小心一些。”

林滢也轻声相应。

送走了况凤彩,林滢心里也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感慨。况凤彩温柔可亲,林滢也忍不住对之生出了好感。虽然查案要心无偏私,可林滢并不觉得况凤彩有说谎。

当况凤彩提及姚淳儿时,她嗓音里的那份惋惜之情绝不会是假的。

到了验尸当日,衙门里的何捕头还亲自前来请林滢前去。

林滢早早就做了准备,背着自己工具木箱准备前去。

只不过林滢才出巷头,一道黑影掠出,险些要将林滢生生削中。

此刻一道手臂却将林滢生生往后一扯,让林滢退后一步,刚刚好躲过这致命一击。

这条手臂自然是属于卫珉。

他毫不犹豫向前,眼中顿时透出了几分狠色,手中寒光一闪,鞘中之刃宛如银龙一般吐露而出,刺入行刺之人肩头。只此一刺,顿时将对方肩头刺了个通透!

然而除了这一人,巷中隐隐约约,竟还有十数道身影,好似都是冲着林滢而来。

何捕头等几个捕快平日里大概也没见识过这阵仗,此刻更被冲散,亦是措手不及。

如此危机关头,卫珉一咬牙,却是手中执刀,刀似银龙一般,狂风暴雨般卷去。

卫氏刀法透出了一缕狂态,可卫珉一双眼却沉若冰雪,竟好似不带任何情绪。

接连斩伤几人,对方终于生出怯态,一声哨声传来,似是撤退信号。

也不多时,在场黑影纷纷退开,亦是就此撤退。

也是因青天白日,这些刺客终究不敢久呆,以免引来官兵。

卫珉却并没有趁势追击。

他虽然是个少年郎,可是却很沉稳,更记得自己目的是保护林滢周全。至于这调虎离山之策,对于卫珉也没有什么用。

故而卫珉并没有追击立功,反而一把抓住了林滢的手腕,将她带在自己身后。

他一双眼蕴含了狼一样的精光,仔细逡巡四周,充满了无限警惕。

此刻他一身墨衣,沾染了鲜血也并不如何分明,只他手中之刀,却是血迹斑斑。

林滢还是第一次遭遇这般刺激的事。

虽然况凤彩有所提醒,但是林滢没想到程家居然真的□□,把剧本搞得这么刺激。

幸好这一次,有卫珉相随。就像狄公身边要有武功高强的元芳一样,卫珉的出现刚刚好救了她一命,使得她不必就此狗带。

卫珉手中握着沾血的刀,转身扶住了林滢肩膀,有几分担心:“阿滢,还好吗?”

他击敌时候的肃杀稍敛,举止多了几分柔和。

怎么说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卫珉是觉得她到底是女孩子,骤逢此乱,说不定会吓坏。

林滢俏生生的脸颊浮起了两片红晕,一双漂亮杏眼染上了一层朦胧之色。

不过她恢复也很快,摇摇头:“我没事,咱们赶过去,去验尸。”

我没事,我可以!

卫珉唇角也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双漂亮动人的猫眼也闪动奕奕神采。

他说了一声好,像他这样少年郎骨子里是喜欢冒险的。

林滢平日里显得温吞、周到,甚至还有点儿磨叽,可这样看着温润柔和的少女,骨子里却是个有勇气的人。就像现在,林滢将去验尸三个字咬得很重,显然也是动了几分的火气。

所以卫珉放低了嗓音,向着林滢保证:“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有事。”

此刻就是骑驴,卫珉也觉得很有派头。

这时候何捕头几人才匆匆赶过来。

林滢感觉凤州这些底层公务员素质完全不行,若不是卫珉相护,自己这个小仵作很有可能就出意外了。不过正事要紧,林滢也没心思计较这些就是。

何捕头唯唯诺诺,却禁不住多看了卫珉一眼,只觉得这少年年纪不大,又是面目斯文,可是却有这般精湛武技和狠劲儿。

林滢赶到时并不算晚,重验尸姚淳儿尸体是凤州城头条,赶来的吃瓜路很多。这吃瓜群众一多,搞得人在现场的刘知州压力很大。

程家是凤州大族,平日跟官府也有一定来往。如今此事涉及程氏子孙,刘知州也只能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

更何况过去三载光阴里,姚淳儿死于甜水巷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刘知州也必须做出铁面无私的姿态,以安定民心。

想到刚才的遇险,林滢觉得程家可能疯了。明明姚淳儿身死热度这么大,这样风口浪尖,有人还搞杀人灭口这一套,实在是殊为不智。

又或者,程家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林滢也看到了况凤彩的夫君姜逸。

这位传闻中的姜推官神采奕奕,姿容清润,显得十分出挑,有着摄人心魄的干练和锐气。和林滢设想那样,是个极富魅力的一个男人。

也无怪乎况凤彩为之心折。

当然除此之外,这桩案子另一方当事人却并未到场。程家并未到此,程烁更未曾亲临现场。也不知是不屑一顾,还是问心有愧,不敢相见。

姚淳儿的父母姚守重和安氏皆到了现场。

听闻安氏如今身染重疾,整日以泪洗面,如今看来,安氏果然面色苍白,气色并不是很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痛苦,更不必说姚淳儿还是死得不明不白,自然更加令人难以释怀。

姚家同意掘坟起尸,终究还是有所忌讳,故而请了一名沈道士,做法烧纸,用玄学来安慰一下自己。

林滢环顾左右,心里却是叹了口气。

姚淳儿下葬之地颇为阴湿,土地水分含量颇重,并不如何干燥,是一块潮湿润泽之地。

湿能助腐,可见这次林滢怕是不能开大礼包就是了。

之前林滢跟卫珉聊天,只盼能掩埋之地干燥,能使尸体形成干尸,最大程度保存肌肉组织。如此一来,林滢也能从尸体上发现更多的线索。

不过现实和林滢的期望全然不一样,眼前这块地湿气颇重,只怕也未能如愿。

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之下,只怕姚淳儿很难真正的保存住自己的尸体。

这般念头之下,林滢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不过她很快对自己打气,鼓励自己恢复精神,以最佳的状态应对接下来的验尸。

沈道士做完法事,面色却平添几分凝重,眉头深缩。

他不觉问姚家:“请问当初姚家小姐下葬,是受谁人指点,竟下葬这等方位。”

一言既出,在场等人皆是一惊。

姚守重赶紧问道:“先生,小女所埋方位可有不妥。”

沈道士手指捻着下巴的山羊胡,一副苦大仇深大事不好的样子:“此为坎位,是两河聚汇的交洼之处。以风水而言,避山聚水,是积秽易腐之所。横死后人埋葬于此,易聚冤秽,家人易生病,容易家宅不宁,甚至有碍后人前程。”

林滢心忖,这姚夫人身体不好,沾染重疾,这是谁都知晓的事。现在这沈道士说姚淳儿埋藏方位不好,容易影响家宅,那还不一说一个准?这么一番言语,搞得姚家上下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当然也不能说风水之术全是玄学,像沈道士所言,此地聚水易腐,不适合埋藏尸体,也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

所谓风水,就是累计前人经验,指点后人有舒适的居住环境。而环境是否舒畅,对于一个人的运程亦有影响。

但姚家的人并不这么想。姚重面色大变,沉声:“当初,淳儿埋于此处,据说能借两河交汇之**之力,滋养亡魂,助其早日超生。”

沈道士面色大变,不觉呵斥:“简直胡说!此等埋尸之所,是借阴秽之力压制亡魂,使其冤不能申,影响家宅。我替人相看风水,从未见有人将早死后人如此掩埋,损及家族气运。”

“姚施主,我再请问,当日姚小姐是如何下葬?”

姚守重身躯轻轻一颤,眼前一阵发黑。他颤声回答:“小女口含一枚玉钱,面目朝下,双掌各握一把小米,背朝上躺于棺中。当初,陈仙长便是如此指点,只说,只说如此才好。”

沈道士厉声:“同为修行之人,竟行如此苛毒之事,如此祸害姚家!姚小姐口含玉钱,这纯属是封口压魂,令其冤魂不能脱躯壳。这三年来,小姐困于腐躯之中,魂魄苦不堪言。只怕,还曾梦中求助,求能让其解脱。”

姚夫人身躯一软,被一旁丫鬟扶住,若非如此,姚夫人怕是要软倒在地,不能站立了。

姚夫人泪水滚滚而下,颤声说道:“我可怜的儿,你托梦给我,我却是,却是不知晓你所受的苦。”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林滢也能推理出姚夫人必定曾梦见死去的姚淳儿。

但现在别人只会觉得这个沈道士算得十分之神,姚家上下都对沈道士所言深信不疑。

此刻沈道士亦出语安慰:“无妨,这次开馆验尸,只要取出对方舌下玉钱,再由贫道做法超度,另择合适下葬之处,便能化解冤煞,保佑全族上下安宁。”

林滢虽看不惯沈道士的装神弄鬼,不过却不得不承认沈道士这么一番骚操作,对自己工作十分有利。

姚守重虽然松口要验尸,但是姚家其他人可能有别的想法。可能他们会觉得,不必为了姚淳儿这么个女儿这般得罪程家,还有开棺不吉之类。

但在沈道士一番又吓又安抚手段下,在场其他姚氏族人已经不好说什么。

林滢有点怀疑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沈道士是个托。

此刻姚守重忽而厉声道:“当初淳儿惨死,那陈道士究竟是被人买通,竟连死人都不放过。竟,竟还要坑害姚家!”

他嘴里虽然在质问,不过其实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并且对这个怀疑对象深信不疑。

那就是他笃定这么搞的是程家。

程家,方氏这位程夫人捧起了茶盏,这样给自己喂了半盏水,手掌亦不觉轻轻发抖。

程烁一向胡闹,不过方氏这个亲生母亲名声倒也还好。别人皆知晓方夫人为人贤惠,作为嫡母对庶出子女也是不错。若说她唯一不好,便是她这个嫡母正妻对儿子过分放纵,使得这个孩子不成样子。

此刻方氏不觉手抖了抖,抚摸着自己手腕间紫檀木佛珠。

她是吃斋念佛的,家里亦请了观音,日日参拜。什么冤魂作祟的事情,方氏也是信几分。所以她才会买通那位陈道士,令其口含玉钱,免得姚淳儿作祟,伤及家中麟儿。

如今她已让贴身服侍的白嬷嬷打发那陈道士,以免这桩事情被扯出来。

方氏蓦然死死咬紧了自己的唇瓣,任由汗水一滴滴渗出,十分恼恨。

可是如今姚家松了口,要开棺验尸。那她竭力要遮掩的这件事,只恐怕是遮掩不住。

这时姚淳儿棺木上土层已经被掘开,露出了掩埋的棺木。

只见木棺之上,又贴了一层黄符,上面朱砂写符,字亦是密密麻麻,平添几分诡异。

沈道士略略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姚施主,这棺上之符,是灭魂镇煞之物,可谓狠毒之极。”

此刻姚守重已经说不出来,到场的凤州百姓亦禁不住议论纷纷。

姚守重更咚的跪在刘知州跟前,恳求:“知州大人,有人,当真是欺人太甚,还盼大人替小民做主!”

此情此景,刘知州也不好说别的话,只扶着姚守重,说本官必定会秉公办理之类。

太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刘知州却是平白生了一层寒意,只觉得阳光虽暖,此地却一派阴气煞煞。

卫珉悄悄在林滢耳边说道:“那沈道士,倒也并未说谎。我略懂一些,这些贴在姚淳儿棺材上黄符绝不是用作超度,而是灭魂镇煞。”

林滢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虽然她不信这个玄学,可有人会相信。这信玄学的人这么干,可见对方不但心虚,而且狠毒。

其实姚家当年已经忍气吞声,可未曾想有人仍然是不依不饶。

此刻还未曾开棺验尸,但眼见姚淳儿下葬这么多的骚操作,无论是姚氏族人,还是在场吃瓜路,只怕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姜逸面沉若水,眉宇间亦不觉泛起了一股怒意,他不觉扬声:“开馆!”

几个强壮的衙役七手八脚拆去了棺木上的黄纸,再将棺木撬开,去了棺盖。

伴随一股子一言难尽的异味,下葬三年的姚淳儿尸体再次重见天日。

姚夫人本来就哭得厉害,如今在棺木打开的一瞬间,她顿时眼前一黑,就这般晕了过去。

林滢用药帕掩住口鼻,向前一看,却是眼睛一亮。

眼前的姚淳儿并没有白骨化,而是一具保存得尚算良好的湿尸!

所谓湿尸其实就是尸蜡,多出现在掩埋在比较湿润泥土,又或者浸润在水中的尸体。这时候尸体的皮肤和脂肪因为皂化,形成了一种蜡样状态物质,因此得以保存。而这些蜡样物一般呈现灰白色,有少部分会呈现黄白色。

通常三、四个月,成年人会形成局部尸蜡,形成全身尸蜡要一到两年。

姚淳儿埋尸三年,足以让她形成全身尸蜡。

这主要是因为姚淳儿被掩埋在较为湿润的泥土当中,而且姚淳儿生前喜食甜食,是个丰腴的美人儿,含脂量比较高,所以更容易形成尸蜡。

若要形容此刻姚淳儿的状态,那便是姚淳儿整个人像是一块半融化的肥皂,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