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失魂 他宁可信你的假话,也不愿听你的……

七日后。

夕曜宫东院。

魏璟屏退一众伺候在旁的宫女嬷嬷, 亲自提着大包小包跑来探病。

彼时,赵怜秋正捧着包绿豆糕坐在院中石桌边,一点一点捻着糕点碎末、吃得正欢乐。

直到锦衣玉裳的小少年, 冷不丁哼着小曲儿推门而入。

两人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

只一晃神的功夫,她已捏着袖角擦起眼泪。

双膝一软, 径直跪倒在魏璟身前。

“怜秋参见世子殿下, ”赵怜秋哭得凄凄惨惨戚戚,“世子殿下、呜呜,世子……”

你个喜怒无常、动辄喊打喊杀的熊孩子。

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没事跑来吓人干嘛?

若非嘴边还沾着几片糕点屑, 这美人垂泪、眼圈通红的模样, 倒也着实有几分凄风苦雨的哀愁意。

“你、你别哭了!”

魏璟亦果然被她这不打招呼说哭就哭的架势吓得倒退步, 连连冲人摆手, “起来,你哭什么!”

他一脸目不忍视。

见她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又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物什搁在脚边, 上前扶了她一把。

“真是,”嘴里不忘小声嘀咕,魏璟忿忿不平, “我又不吃了你……怎么老是一见我就哭?”

就不能学学兰若宫里那些什么, 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的,一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不说, 还永远都是副好脾气的笑面。

上回他跑去东宫抄兰若的策论课业,那宋良媛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海棠花糕吃呢!

魏璟想着那味道,不由又有些犯馋,飞快从她手里“抢”了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

末了, 扔下一句“再哭就把你给别人当媳妇儿”,便屁颠屁颠提了东西,跑进十六娘住的西厢房。

然而。

人前脚刚进去——

“兰若!!”

前后相隔不过一息,房中忽又传来一声暴喝。

魏璟手里提着的东西“哐啷”落地,亦顾不上拾,只步并作两步跑到榻边。

刚一站定,便气得伸手去推魏咎肩膀,“你、你怎么又不打招呼便跑来了?”

魏璟满脸写着不悦,仿佛被人侵占了地盘的小兽,奋力冲人呲牙:“怎的都没人同我说一声?!”

“你从前不五时,跑去东宫找我抄课业的时候。”

魏咎被他推得一个倾身、险些跌在沉沉怀里,倒也不气。

反倒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直起身来,扭过头,漫不经心应声道:“好似也没提前着人知会过。”

“这……!”

魏璟闻言,顿时如被人踩中尾巴,讷讷失了声音。

“不过,纵使没知会,阿宋仍是每次都好茶好菜地款待你,”魏咎将他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依旧浅笑盈盈,脸上瞧不出半点异色,“还是,我东宫有谁曾这般粗鲁待你?若真如此,那今日你推我几下,也是应该的了。”

“……”

魏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那倒没有……”

说完,不等魏咎再开口,方才尾巴还翘得老高的小世子,忙又灰溜溜地扭过头去,捡自己落了一地的礼物。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弭。徒留目睹全程的某人,看一眼不远处那心虚背影,又看看旁边——治人治得“驾轻就熟”的亲儿子,失笑间,不觉扶额,将手中画纸重新卷起,随手搁在枕边。

魏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画,缄口不言。

至于魏璟——这厮是压根没发现他进来时,沉沉手里正捏着幅画在看,一心只想在人跟前献宝:从给她调养身体的百年灵芝;到据说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且由他亲身试验过了的扶桑秘药。

到最后,他甚至还从带来那几大袋鼓鼓囊囊的包袱里,“搬”出了整两大盒金银首饰。

“十六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忙了好一阵,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床边,他想了想,又正儿八经地拉过她的手,“我那时伤了你,仗势欺人,是我的不对。蒙你以德报怨,我也知道……是我错了,合该向你赔罪。”

短短几天,就能有这般觉悟?

沉沉听得一怔,心道这孩子虽顽劣了些,总算还没养得太歪。

思及此,难掩病色的苍白面庞上,亦终于多了几分红润笑意,“殿下言重……”

“不言重,言不重!”

“……?”

“十六娘,那,那你说,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那是自然。”

“我就知道!”

魏璟喜笑颜开:“你看,你如今见了我,总是笑盈盈的,从来不哭。”

“……嗯?”

“十六娘,”丝毫没察觉到身旁魏咎那下刀子般凌厉眼神,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拉住她衣袖,“兰若宫里有好多好多媳妇儿,再多几个,都装不下了,所以你、你别再被他拐走,你看我……”

看、看你什么?

“顾不离!”沉沉还在傻眼中,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反倒是魏咎蓦地扭头、冲窗外扬声冷喝。

魏璟甚至来不及挣扎,当即便双脚离地。

不住扑腾挣扎间,在突然出现的黑衣人一声“冒犯”后,被拎着后衣领头也不回地带走——

“你干什么,兰若、兰若!这可是我的地方!”

“啊啊啊啊,小爷我话还没说完呢,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他不甘的怒吼在院落四下回荡。

......

沉沉摁了摁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瞅着有裂开的趋势。

“做十六娘,真比做谢家芳娘好?”而魏咎扭头目送自家表哥灰溜溜被人提溜走。

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凉飕飕地开口:“你看,若碰上个蠢钝的,日子未必就能比从前好过。”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沉沉知道他意有所指,哭笑不得地叹息:“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知心些的玩伴。”

魏咎便又不说话了。

虽不说话,却闷不吭声地拉过她的手——正是方才魏璟“含情脉脉”拉过的那一只。

沉沉没反应,任他孩子气地玩着自己手指,索性将头靠在床沿,盯着他头顶发旋出神:如今想来,除了地宫破开那日,魏咎喊过她一声阿娘。

再之后,他虽每日定时定点前来探望,可每一次,也都只是这般,话不多地陪她坐上一会儿。既不喊她“十六娘”,更不喊她“娘”。她有时觉得窝心,但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母子连心,血肉相生啊。

魏咎与魏璟不同,他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们生来注定彼此牵挂。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甚至……摸不清楚他如今的“立场”。

是要她留下?

抑或顺她所愿?

沉沉垂下眼去,看着魏咎扑扇颤抖的眼睫,忽又想起那日暗沉天色下,飞扑过来抱她的决绝身影。

他抬起眼来时,那个复杂的——包含着恨与爱,念与伤的眼神,只一眼,便让她溃不成军。

【阿……壮?阿,花?】

【这是我给咱们孩子取的小名呀!】

【……】

【不可爱吗?你看,阿壮呢,就是希望他生得高高壮壮,健健康康,阿花的话——嗯,当然就是希望他生得人见人爱,个个都夸啦。最好样子像你,脾气像我……不不不,阿九,我可没有说你坏脾气啊!】

她生他时,不过十七。天真无知,敢与命争。

宁可困顿于一方天地中,整日呕血不止、半身几乎残废,也要保下了他的命。那时她只以为,生下来,便是结束,便是交代。

如今,她依旧十七,方才知道,其实,生下一个孩子,不过是开始。

可那襁褓中嚎啕啼哭的孩子,早已在她不曾参与的岁月中,悄悄长成了眼前的半大少年。

她从未抱过他,养过他,教过他,又如何能要求他,按照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生母所想,做个“人见人爱”的好少年?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万幸。

“殿……”

“你还没告诉我。”

她不愿继续沉默,正想开口转移话题。

魏咎却忽的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日,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那日?”

沉沉原还有些疑惑。

见他伸手指了指枕边卷起的画轴,终于回过神来:魏咎指的那日,十有八九,便是魏弃从昏迷中醒来,过来探病的“那日”了。

但,说是探病。

他二人究竟谁伤得更重:单从她“只”包了右手,而魏弃两手皆废,乃至指骨支离的惨样上看,似乎又不言自明。

以至于她一觉醒来,见魏弃坐在床边。

第一反应,竟不是被他那一如往昔神出鬼没的做派吓得心惊胆战,而是为那近在眼前、犹似从掌心垂断的五指一怔——

身体竟比脑子更快一步。

在他试图用那只手来碰她的一刻,她下意识地侧过脸去。

动作太大,惊起风声。

于是,魏弃的手,就这样生生停在了半路。

“他应该来问过你,你究竟是谁。这个答案,旁人说与他听,他不会尽信,”魏咎说,“可,若是他问了,你亦当真答了——宫中岂会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

“还是说,你没有讲真话?”

照他这么猜下去,答案都说明白了,还有要她回答的必要么?沉沉听得摇头苦笑。

“但,我的确答了。”她说。

【你是谁。】

诚如魏咎所料。

魏弃那日深夜前来,问她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而她亦答了。

答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那句话:【回陛下,民女解明珠,于家中排行十六,故此,家人皆称十六娘。】

魏弃的脸掩在落寞夜色中。

窗外月光明灭晦涩,投映在他脸上的光影亦错落。

他迟迟没再开口。

沉沉却有一瞬恍惚——许是天光昏暗的错觉。

这一刻,她瞧不清切他鬓边白发,看不清楚他眼前灰蒙白翳,于是,端坐在床边的人,恍惚间,仿佛便又不再是生杀予夺、人人畏惧的帝王,而只是朝华宫中深夜惊醒,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她的少年郎。

唯恐眨了眼便梦碎,动作太大会将她惊醒,于是,一切动作都愈发小心翼翼。

那长长的沉默中,魏弃究竟想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也无从探问。

然而,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分明已平静如初:【他们都说,你是她。】

【所以,魏咎知你遇险,宁肯背负一身骂名,也要穷己之力救你。】

【……】

她心中一颤。

勉强定了定神,却仍是低声道:【太子殿下的确待民女分外亲厚,不知,是将民女错认成了谁?】

【陆德生带你去过朝华宫。】

他说:【你已经知道那底下藏了什么。是不是?】

【回禀陛下,民女天生喜爱亲近鸟兽,在家中时、亦曾养过狸奴,那日肥……神兽受伤,民女心中有愧,故才万般恳求陆太医,将民女带入朝华宫中,亲眼见神兽无碍,方才宽心。】

……

他们分明是一问一答,又似各执一词。

鸡同鸭讲,谁也不愿松口,不愿让步。

而亦是到那一刻——沉沉终于明白,自己曾在每一步“行差踏错”后想的借口与解释,在他面前,都那样苍白无力。

因为魏弃甚至不是在向她求证。

他早已笃定“你是她”,再之后,所做的一切,亦只是在求她。

求她应允这句话。

若她不应,他便天荒地老地问下去——

无穷无尽地问下去。

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与他坐在一处“见招拆招”,还有一个人,值得让他不厌其烦地为她找无数个理由和借口。

【我若是早些对魏峥死心,早一日反,便不会让他有机会逼你喝下毒酒。那酒,后来我也尝过——肝肠断不过如此,是我让你受了这样的苦,你生气也理所应当。】

【还是你气我让你被人掳去?】

【我——伤了你的手。】

说到最后,魏弃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

沉沉却仍是一瞬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双目霍然大睁,左手伸出、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换在平日,以她那点力气,自不可能拦得住他。

然而魏弃的两只手——手臂,手指,早已各自支离,不过是靠布纱勉强重新固定。她拼命拉他,竟也起了作用。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若你真不拉他,他会如何?”

本已听得入神的魏咎,却在这时忽的问:“断臂?”

“不。”沉沉摇了摇头。

魏弃的体质虽特殊,毕竟不是那随意便可拼凑复原的木偶。

外伤可以痊愈,但断臂并非儿戏,他一日没有退下帝位,便不可能,也不能将自己的狼狈暴露人前。

否则,也就不会有为避耳目而罢朝的事了。

沉沉说:“他只是要把骨头接好,再在我面前重新掰断而已。”

只是。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用玩笑的语气把话说出口,然而,话真到嘴边时,心中却如沉甸甸压了一块巨石。

她笑不出来,只有苦涩。

魏咎闻言,沉默盯了她良久。

末了,却忽的撇了撇嘴——这是个并不像他的表情。

“你要装不认识他,”魏咎说,“就该把事做绝,让他把手拧断给你看。”

“……阿壮。”

魏咎别过脸去,装没听到,“反正迟早也会长好。”

“你不是想做十六娘么?你忘了,十六娘绝不会心疼他,也不敢拦他。他就是要逼你承认你是你自己罢了。你又中了他的计。”

“不。”沉沉却摇了摇头。

脸上一瞬浮现茫然错杂的情绪,她竟有些迟疑。

许久,方才轻声道:“我没有承认,只是,他反倒……松了口气。”

【陛下!】

是夜。

沉沉手里紧拽住那片衣袖,用力太过,以至于脸憋得通红。

却仿佛无奈,又仿佛在他跟前图穷匕见。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可是……】她咬牙道,【可是十六娘确曾被贼人掳走,失踪数年!】

【陛下若不信,可遣人赴辽西查探。久病醒来,我……我那时记忆全失,家人遍寻名医,亦无可解,最后,是一游方道人,笃定此乃离魂症,前尘旧事尽忘。您说的那些,也许……】

【也许,我也都忘了。】她说。

“忘了?”

魏咎道:“他又不傻,怎么会信。”

理是这个理。

沉沉:“……”

问题是,我真就是这么说的呀!

“除非——”

“没有除非,”沉沉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忙摆了摆手,“他真的信了。真的。”

不仅信了,甚至微怔过后,长舒一口气。

【忘了?】

僵持的力气渐松懈。

他不再执着于同她一起、与那片无辜的衣袖为难。只是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低声喃喃许久。

【忘了。】

【都……忘了?】

【原是忘了。】

“那之后,他便不再同我争,”沉沉说着,伸手指了指魏咎坐的地方,“就在这坐了很久。我那晚实在撑不住,睡着了。再醒来时,他人已不在……此后连着数日,没再见着过他。”

相反,见着的都是你了。

“原是如此。”而魏咎听罢,沉思良久。

末了,淡淡道:“他宁可信你的假话,也不愿听你的真话。”

你忘了他。

他至多难过,却不至于绝望。

可你记得他,却要抛他不顾——光是这一件事,已足够压垮他。

“嗯?”

沉沉一愣,下意识回问:“什么?”

“没什么。”

魏咎说着,松开一直紧拉她不放的手。

藏回袖中的右手,不轻不重地扫过掌心余温。

攥住,却留不住。

“我明日,会再来。”他说。

话说得突然,沉沉甚至都来不及叫他把那画轴带走,他已扭头离开,走得飞快。

留下她握着那画,满脸不解——想追也追不上。思忖片刻,索性又将那画轴展开:

画上亦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一只花纹错落的圆环。

前几日,她不经意同魏咎提起密室深处的暗门。

一问才知,宫中早已派人下去地宫查探,当然,同样也发现了这处青铜门上的机关。

只可惜,用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打开那门。

哪怕命工匠按照拓本、制出与机关图一模一样的圆环,搁进那凹槽去的同时,孔洞又会立刻收缩变小或扩张——简直如活物一般。

机关设计之精妙绝伦,令大魏最是出众的这批工匠都为之咋舌。

因见她好奇,魏咎便也替她找来了一份拓本。

方才两人对照画卷参详良久,都不约而同地认定,这八成是个用以装饰的手镯,或者,玉环?

——难道解锁的“钥匙”,会是十几个乃至几百个……不同尺寸的圆环么?

沉沉将那画卷拿在手上,横看竖看,总觉得这形状莫名越看越眼熟。

脑海中,似有一线灵光闪过。

耳边却突然传来几道突兀的叩门声。她猛地抬头。

“解姑娘。”

一门之隔,很快传来恭敬低语。

“何事?”

沉沉将画轴重新卷起收到枕畔,扬声冲外头问。

“陛下命我等前来,请姑娘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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