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女祭司

那人的白裙上覆盖着灰尘和碎石屑,皮肤苍白,嘴唇干裂。

被迫“柔美”的外表和他通身的气质极不相称,但矛盾中反而让人得到了些欣赏的趣味。

程禹很无由来地想到了一副作品《阿尼多斯之死》。

阿尼多斯,希腊神话中美男子的象征,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挚爱的情人。

他被野猪刺伤而死,鲜血化成荆棘里的红玫瑰。

一种极度吸引人的强硬和破坏性的折损在一个人的身上扭成一团。

但当这个人开口,惑人心神的艺术性也瞬间溜走——

还没死的“阿尼多斯”一边扶着膝盖,一边努力地咳嗽,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一连串咒骂的话脱口而出,可见此人的脾气与心情都极差。

程禹注视着他扶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指骨上已经血肉模糊了,诞生了艳红的“玫瑰花”。

毕竟刚挑战了人类极限,完成了徒手碎大石这等不可能任务,不受点伤就太不尊重科学了,虽然现在已经足够不尊重了。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他和祝容之间可能存在些缘分。

他又一次成为了祝容第一个见到的人。

实在是奇怪得很。

明明是同时被送进来的圣女,他在地面上躺着,而祝容却在短时间内被人注进了石像里。

他不觉得这是蜘蛛邪神做出的事情。

就像他不觉得,他最后一刻突然闭上眼睛是蜘蛛邪神导致的一样。

程禹把目光移向石像废墟上看了两眼,又转回到祝容身上,礼貌地出言表明了一下自身的存在感:“你好,又见面了。”

祝容压下喉咙里马上又要泛出来的咳嗽,艰难地锤了锤胸口,扭过头来看到他后,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直起了身。

他匆匆拍了拍身上的灰,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才对着程禹的方向迈过去半步,张了张口,半晌问道:“……你这次是人了吧?”

“是的。”

“嗯……那我问你个问题。”祝容眼神闪躲道。

当时程禹在窗边问他,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问题吗?

他那会儿表现得那么高冷,那么冷酷,然而现在还真有问题想问他……

可恶!

怎么会有种“程禹什么都知道,问他一定没问题”的诡异想法在他脑海里啊!

程禹明明是个非常无耻的大骗子,怎么顶着那副淡定的样子,莫名显得怪可靠的……

虽然非常不想承认,但两次突然睁眼看到程禹,他都有种心放回了肚子里的感觉。

“……为什么我每次睁眼,都在穿越啊?”祝容咬牙道,“只有我是这样?”

分明意识还停留在和程禹一同睡过去的夜晚,他再醒过来时却不在床上,反而周围一片漆黑,只觉得窒息憋闷异常,这一看竟然被人埋进了石头里!

显然不对劲,这绝非是他进入游戏前将卡片撕掉了所能解释的情况。

程禹哂然走近,伸手摘下了祝容发间落下的一颗小石块,全然没有感觉到对方的瞬间僵硬,语气自然道:“只有你这样。”

只有你,特别到一开始就完成了通关要求。

——成为神的替身。

祝容不是精神分裂,也没有双重人格,他所表现出的那副高贵冷漠不可侵犯的模样,是神性的投射。

他从进入到这个世界起就被神所选中,已经在担任替身角色。

不是蜘蛛邪神,而是真正的神,附体在祝容身上的,曾经的信仰被邪神掠夺、神像被邪神破坏、意志被邪神扭曲的,如端正严苛的修女般冰冷的旧神。

包括最后一刻助他闭上眼睛进入昏迷的,也是那位旧神。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她看起来对近在眼前的孩童的灾难与圣女的死亡都漠不关心。

当然,以上全部,都是程禹的猜测,不能说毫无依凭,但终归实体线索不多,所以他还需要通过提问来验证自己的推断。

“你的脑海里就没有多出些什么信息吗?”程禹道,“这是一个与神有关的世界,你可以将你潜意识中还保留的印象说出来。”

祝容受伤的手掌微微攥合,垂眸看向地面。

“和神有关?我知道的也只是游戏设定里的背景。”他低声道,“通关目标不是成为降神仪式中被神选中上身的人吗?我大概有点印象……”

降神仪式中被神选中上身,和成为神的替身,像在玩文字游戏,听上去目标一致,其实背后的可操作空间很大。

那无疑是旧神向祝容灌输的信息。

“还有呢?”程禹不动声色道。

“我好像看到过祭祀的画面。”祝容皱了皱眉,“但我的视角很奇怪,好像无人机一样。”

“有很多人,女人,小孩,穿着白衣,转圈唱歌,还有很多花花草草……”他说着抬手扶住了太阳穴,“我听见有人向神祷告,但是声音非常模糊。”

“你对蜘蛛有印象吗?”

祝容不动了。

沉默了约有半分钟,他才抬起头:“我见过蜘蛛,蜘蛛……赶走了外敌。”

程禹微微扬眉:“什么意思?”

“说不清楚。”祝容的表情有点难看,“无人机视角,好像岛外来了很多男人,耳边全是祷告声,一细想就头疼。”

“明白了。”

“你问这么多也没回答我。所以我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在石头里?”

“我不能回答原因,但你的情况是神造成的。”程禹沉吟道,“如果你感觉不适,我可以帮你改变这种情况。”

“哈?”

祝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觉得他这么热心肠,不过还是忍不住又道,“那我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睡一觉就好。”程禹说,“当然,无需是现在。”

他认为,祝容本身的意志抢占上风与神性的觉醒之间是有规律的。

下一次见到附身在他身上的旧神,大抵就是祝容又一次睡醒后。

那时他可以视旧神的状态来展开一场谈判。

“你有没有得到关于塔的指示?”程禹又问。

祝容愣了一下,随即像背课文一样刻板地开口念着:“圣女们被分散在黑白两塔之间,黑塔之中,会有一名圣女死去。白塔之中,会有一名圣女存活。今晚之前,圣女们可以选择自己是否要换去另一座塔。明日清晨,判定将会落下……”

“看来是肯定的。”程禹点点头,举目看向墙壁。

黑塔与白塔之间的生死抉择游戏,黑塔的生存率显然更高。

但两座塔都没有能看向外界的窗户,仅从内部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于哪一座塔,需要他们在其中不断寻找线索,拼凑信息,争取更多的存活可能。

但这不是规则,这不是“官方”游戏的一环,这只是邪神定下的规矩。

这就让程禹没有那么想要配合。

邪神在当前游戏中和他处于明显对立的阵营,敌人巴不得你去做的事情,未必对自身有利。

想要知道自身所在的塔的颜色,看看不就好了?

没有窗户,就制造窗户。

打破巨石堆砌的墙壁——或许之前程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眼下一个碎石的勇士刚在他面前演示过奇迹……

“不管黑塔白塔,不还都是要死人?”祝容眉头紧锁,有些没好气道。

他动作间踩在地面上小石子上,一时失去平衡,竟踉跄着要栽倒下去。

程禹本能地伸手去扶,可他上前抓住祝容的手臂,正被他反手拉住,向前的作用力带动着他的上半身,但他的双脚还卡在一块残石后,抬起得不够及时,反倒和对方一起摔了下去——且摔在了祝容的身上。

当时程禹的心里只剩下“糟糕”两个字。

“唔……”祝容痛呼了一声,隐忍道,“你要压死我是吧?”

身下是曲折不平的石子石屑,身上是人肉秤砣。

虽然程禹此刻是少女身形,但他此刻也是,确实有点顶不住近乎砸下来的冲击力。

除此之外还有些心理上有点难以承受的东西,比如两个人离这么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心跳,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抱歉……”程禹很少有这种弄巧成拙的时候,他是真心感到抱歉和尴尬。

不过值得在意的是祝容的脸色一直很苍白,从上方近距离俯视他时尤其明显,并且他整个人从刚才起就有越来越虚弱的趋势,仿佛生命力在快速燃烧。

这好像不止是用了太多力气挣脱石像一个原因导致的,也不止是被他压着摔倒这两个原因导致的。

程禹察觉到祝容未说出口的不适,匆忙就要起身,结果头皮一阵刺痛,他的发丝竟被缠住。

“……你的,头发。”

“……马上就好。”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的长发勾连在祝容衣裙胸口的扣子上,缠了个暧昧的圈。

祝容的呼吸声已经变重了,程禹只想赶紧给他减少负担,连忙拽断发丝,谁知祝容的裙子质量极差,在他用力的瞬间扣子也跟着崩开!

恰在此时听见房间厚重的两扇大门被人推开——

“原来是你……们。”

韩千缘的表情先是惊喜,随后变得有些惊讶。

惊喜是因为见到了熟人,惊讶是这间塔顶房间内凌乱的模样,以及熟人与在场另一个人之间微妙的姿势。

她的脚步停住,手放在门上一时间静止了。

……呃,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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