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荒山野岭美人在抱

第八章荒山野岭美人在抱

午间被碧瑶吓得落荒而逃,连干粮也忘了预备,朱雀顺手留着的几个馒头又被我在出城的路上便一鼓作气啃光了,日落时分,我坐在一个光秃秃的石林子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别提有多狼狈凄凉。

他仍是那一副超然世外的瘟神样,背对着我站在瑰丽的晚霞之下,一动也不动,仿佛绵绵情思便足以果腹一样。

我忍了许久,终于捱不住了,从地上一跳而起,往石林深处蹿去,朱雀的声音鬼魅一般响起在我耳边:“你要去哪?”

天知道他后脑勺上是不是也长着隐形的眼睛,我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道:“前辈你修为盖世,当然不用在意饿肚子这种小事情,晚辈只是凡人一枚,一顿不吃就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死了,谁带你去找我师父?这种石林子里一般都有山鸡窝,我去捉几只来烤一烤,你吃不吃我管不着

,反正我是要吃的。”

他皱起眉头往黑漆漆的林子里扫了一眼,又将视线转过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幡然醒悟到,他是怕我趁机逃走!果然,他踯躅了片刻,慢慢悠悠道:“我同你一道去。”

我慌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上煞气那么重,也不知道取过多少条性命,隔十丈远便已经把山鸡吓跑了。你放心,我向来一言九鼎,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照办,绝不会半途开溜的。”

以朱雀对我的了解,我压根儿不该说“一言九鼎”这四个字,因为说了之后,他眼中的神色反而愈来愈深邃迷离,还隐约,有那么一点儿凄惶?看得我竟莫名难受起来,当真以为自己要丢下他独自跑路,断了他找到师父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待要出言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良久,他喃喃道:“那我跟在离你十丈之外的地方,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自我认识朱雀以来,他一直是一副冷漠绝情唯吾独尊的模样,然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或许因为夜色太浓,或许因为露气太凉,我恍惚间居然觉得他更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小小孩童,想要伸出指尖握紧温暖,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抱一抱他,就那么,抱一抱而已,然而想起他那视不洁如洪水猛兽一般的怪癖,我又放弃了,只是竭力欢呼雀跃道:“如此甚好,我向来有些怕黑!”

他再也没有出声,我偷偷瞟过去,星光中,他又一次微微挑了挑眉。

我在石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四下搜寻,朱雀果真远远跟在离我十丈之外的地方,一步也没有多靠近,嘿嘿,还真是个听话的呆子。

摸到一个石臼的时候,我“哎呀”一声惊叫,跟在后面那个人瞬间赶到了我身边,失声道:“怎么了?踩到蛇了吗?”

我看着他仓皇的神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手中的东西给他看,一只肥硕的火红色山鸡已经被我捏昏了,蜷着肉嘟嘟的脖子昏睡的姿容真。

我生了个火,把山鸡拔光毛掏干净内脏,用木棍穿了架在火上烤,火生得很旺,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鸡皮便焦黄焦黄了,鸡油一滴一滴掉进火里,肉香挖心掏肺地往人鼻子里钻。

我小心翼翼地撕了个翅膀下来,哇,外焦内嫩骨头酥,真是叫人欲仙欲死。

朱雀一直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闭目养神,我举着那只烤好的鸡在他鼻子面前过了一道,他才漠然地睁开眼睛来。

我正色道:“前辈,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吃自己的同类?”

他拧起眉头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笑着扬了扬手,“这只红色的山鸡呀!不是跟你同一个名字吗?”

他愣了一愣,突然缓缓地咧开了嘴角,我也愣了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居然笑了……或许是因为不常笑的缘故,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别扭,很呆很傻,全然没有往常堪比神明的气度风致,但是也因为这样,他看起来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可以触得到的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子。

我喜欢他笑着的这个样子。

他就这般呆呆地笑着,缓缓低下了头,小声道:“我不介意。”

他的这一低头,很是温柔和娇羞,猛虎嗅蔷薇,就是说他这副模样吧,我如痴如醉地撕下半边鸡准备递给他,想了想,又去找了片大叶子包着才递过去,要不然他该为手上的油一整晚睡不着觉了。

他接过那用叶子包着的半边鸡,没有说话,眼睛像寒夜的星子一般闪个不休,我怕自己看久了会头晕,便匆匆躲开了。

又一条鸡腿下肚,我满足的叹了口气,“唉,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烧鸡了,如果此刻能有一壶酒,该多完美呀!”

一直在旁边默默啃着自家兄弟的朱雀冷不丁开了口:“酒我倒是带了,只是有些烈,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虽然我很想知道他把带着的东西都藏在了哪里,但更想知道的是那酒究竟有多烈,他掏出个碧玉瓶子递过来,我仰头便往嘴中灌,那酒入口甘香,入喉时辣得我差点儿掉出眼泪来,回味却绵长无比,竟比我以往喝的那些所谓琼浆玉液要强出百倍,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能有绝色佳人相伴,又能吃到这样美味的山鸡,喝到这样香醇的美酒,本女侠真是死而无憾了。

朱雀那碧玉酒瓶大有乾坤,虽然小巧玲珑,但任我喝了多少,它永远是不盈不缺的半瓶,真是深得我心。

我正喝得欢畅,朱雀用他那双要人命的眼睛静静看住我,舔了舔嘴角道:“那个,能不能让我也喝几口?”

我大惊失色:“糟糕,我忘了找个石碗倒出来喝了,这可如何是好……你不是……”

他想是馋得紧了,一咬牙道:“只有一壶酒,没办法了,将就着喝吧……”说话间他已经将碧玉酒瓶从我手上夺了过去。

看来朱雀亦是个不折不扣的酒徒,只可惜酒量在本女侠面前简直是贻笑大方,在轮流喝到第五轮的时候,我还意犹未尽,他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睡着了的他依旧眉头紧锁,看着让人无端地心疼,我忍不住伸手去抚,却怎么也抚不平,秋夜的地上很凉,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将他扶起来靠在了我的肩头,再拿出他送给我的那件黑袍子给他披上。

本女侠平生从未与人这样靠近过,近到能用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今夜寂寂星光下,美人在抱,我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杂念,反而觉得甚平静,甚祥和,甚完满。

不知做了什么梦,靠在我肩头的男子突然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呜咽:“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原来他在师父面前,是这样一种姿态。低到尘埃里去的姿态。

这一瞬间,我突然十分嫉妒师父。

他仍在低声呢喃,我叹了口气,将他上半身平放在我的膝盖上,或许是睡姿舒服了一些的缘故,他渐渐没有声息了,沉沉睡了过去。

我觉得胸口堵了一团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只得一口一口灌下朱雀的酒来冲刷。

不知道喝了多久,那团东西没有消失,我却昏昏沉沉想要睡了,迷糊间听得什么嘈杂的声音一直不停地闹,我烦不胜烦,便随手施了个消声咒让它收声了。

这个咒平日里是用来对付富人家的狗的,因此我也用得颇顺手。

第二天天色未明我便醒了,朱雀仍在我的膝上昏睡,墨色长发掩映中,他的睡容天真稚拙无比,我触了触他微微翕动的睫毛,那像足那枚雪色琥珀中赤粉蝶的翅膀。

我将他扶起来,轻轻捏开他的嘴唇,灌了许多酒进去,以他的酒量,应该可以再睡上一整天了。

我把他搬到石林里一个隐秘处,将那件黑色锦袍垫在他身下,又耗尽全部法力施了一个守护咒护在他周身,免得他被野兽蛇鼠之类的碰到,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不能再跟着他走下去了,所以只能远远逃开。

我不知道师父在哪里。

我不怕他责罚,但是我怕看到他伤心失望。

我更怕的是,自己会爱上他。

走出那个石林子后,我在附近一个村落买了辆马车,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驰,一夜宿醉未消,再加上耗费了过多的法力,我疲累得很,咬牙支撑了半日,约莫行出了近百里,再也撑不住了,刚好路边有一个破庙,我踉踉跄跄地滚下马车,推开庙门走了进去。

破庙里蛛网遍布,菩萨像一个个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了,摊得遍地都是,估计没什么真神在这里了,我也懒得行那些虚礼,在墙角大略收拾出一方能容身的净土,坐下倒头就睡。

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突然觉到脖子旁一凉,下意识地就地一滚躲了开,睁开眼,这才发现周遭围了一整圈拿剑的黑衣蒙面人,方才若不是本女侠警觉,便已然魂归太虚了。

本女侠虽然平生盗宝无数,但从来没有惹上过这般狠辣的角色,我心里一凉,难道,朱雀从昨晚开始一直都在装醉,为的就是要找个好理由杀我?

然而情势已不容我多加揣测,为首的黑衣人身姿窈窕,眉梢上一点细细的朱砂痣,一双眼睛波光粼粼,是个女子,出剑向我的时候,招招直指命门。天下间的女子若心狠起来,孔雀胆鹤顶红七星海棠那些根本比都不能比,因此不管她来路如何,本女侠今日都凶多吉少了。

现在这副模样,让我一对一都完全没有胜算,更不用说这么十几个人蜂拥而上了,为了不丢蓬莱弟子的脸,我一直拼命在撑,撑过一盏茶的功夫后,我自问这个程度已经无愧师父,无愧祖师爷了,况且,偷不到那人的心,即便活下去也是了无生趣,何不放弃这无谓的挣扎,欣然接受司命星君命格簿子上已经写好的命数?

因此,我陡然间停了下来,让自己内伤外伤无数的身体“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溅起尘土飞扬,那个蒙面女子愣了一愣,提剑便朝我项上斩来,还轻声说了一句:“姑娘,对不住了!”

我心里苦笑了一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我杀了,也确实有些对我不住。

正当我竭力回想昨晚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美妙情景,以求留下没有遗憾的一生时,一阵铺天盖地的臭味猛烈地袭来,那些黑衣人顾不上杀我了,慌忙掩鼻,而几乎被熏晕过去的我恍惚间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拎着从窗口跃了出去。

我的那辆马车也在这时朝前面的大道疾驰起来,我被人拎着在破庙的屋顶上静静伏着,电光火石之间,破庙里的黑衣人齐齐冲出,飞身朝马车追去。

在一条小溪边的榕树底下被放下来之后,我才看清楚救我的是个圆眼睛的红衣少女,她面容娇俏,满眼都是同情与怜惜,“姐姐,你流了好多血啊,我修为不高,不会什么治伤的法术,就先施个诀让你止血吧,不过这个止血的诀会暂时滞住你的奇经八脉,让你两个时辰内手脚不能动弹,姐姐你没意见吧?”

死里逃生之后,我才觉到身上的伤口疼得受不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拼命地点头。

红衣少女手指翻飞,喃喃地念了诀,我的伤口果然都不痛了,麻酥酥的,我感激地向她道了谢,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一阵臭绝人寰的味道,于是满脸尴尬地问道:“小姑娘,你……你该不是……黄鼬妖吧?”

她愣了一愣,随即满脸涨得通红,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姐姐你误会了,我是赤狐族的,因为没有胜算可以救下你,才请了这附近的黄鼬妖帮忙,马车也是它架走的!”

我哑然失笑:“原来是赤狐族的仙子,难怪长得这么水灵,我说瞧你这幅娇俏模样,也委实不像……不像能……”

“能放出那么臭的屁!”我还没说完,那红衣少女已经咕噜咕噜转着她的黑眼珠先说了出来,然后与我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她帮我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姐姐你也是被家里逼婚才四处逃亡的吗?你家里可真够狠的,居然下这种毒手,比我家老爷子狠多了。”

这个忒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让本女侠狠狠抽搐了一番,随后信口胡诌道:“我家老爷子欠了男方许多银子,那边逼得紧,所以老爷子不得不用些极端手段。”

“哦,原来是这样,那他们应该只是吓唬吓唬你,并不会当真杀你的……”红衣少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正在这时,溪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神色一变,低呼道:“不好,恐怕是阿爹找来了,要捉我去白狐族成亲。姐姐,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

她边说边在我身上施了个隐身诀,然后匆匆忙忙跑开了,身影迅疾消失在树丛中。

作为上古神族,她施的这个隐身诀……未免也太马虎了一些,我的整个身子倒是不见得很彻底,但偏偏余下一颗毛茸茸的头仍靠在榕树干上,如果此时刚好有个樵夫经过,他就可以看到一颗满脸是血悬浮在半空的女人头,表情十分尴尬,眼神分外忧愁,若他是个懦弱的樵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也就罢了,若他是个一身正气不怕邪魅的樵夫,只需断喝一声,一柴刀劈过来,那么……我堂堂蓬莱仙岛的嫡传弟子,纵横人间十九年的女侠扶菲,就当真要含恨饮黄泉了。

想来是这林子太过偏僻的原因,眼巴巴地等了许久,也不见有樵夫过来,而我短短半天时间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疲累之感早已沁入肺腑,不知不觉间,眼皮便沉沉合上了。

这黑甜的一觉中,我竟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也如这般浑身是血的躺着,不过不是躺在榕树底下,而是躺在那座火焰炎炎主发财的大殿旁边,有一个声音在哀哀切切地唤我的名字,我想答应,想睁开眼睛,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只能任由自己的神思涣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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