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遣走

馨宜睡得脑袋一片空白,像是好久不用的电脑一下子开不了机,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所谓“程二爷”是谁。

“送年货来了?等我收拾一下就跟姐姐过去请安。”

白鹤一脸惊诧,“姑娘,您是睡糊涂了吗,现在中秋还没过,送什么年货……”

馨宜头疼欲裂地皱眉努力想,等看清身处的佛堂更是茫然,身上四肢也不是很听使唤。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弄明白这是哪里,而自己在做什么。

刚才她还以为依然在谢家呢,而程照这个侄子是来给老太太姑母送年货的,她依然住在厢房里,要收拾一下去给客人请安。

可见是睡得有多沉,有多懵。

“扶我起来。”馨宜身子还有点发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着念经睡着了。

人家几位出家师父还在念着呢,外面天光刚放亮,灰蒙蒙的颜色,看来她也没睡多大一会儿。

手软脚软地被白鹤扶起来,馨宜朝几位师父合掌躬身,对自己的打扰表示抱歉,这才走出了佛堂。

程照等在后院,长身玉立,像是晨光熹微里依然带着清露的树,转过脸来的时候,眉眼都是温润的。

饶是馨宜对这个人已经起了一些反感和警惕,也撑不住被对方再一次惊艳。

他是长得真好看。

气质也是真与众不同,让人过目难忘。

馨宜上前两步,彼此隔着大概两米的距离,双手合十朝对方点了点头:“照舅舅。”

程照看她行礼的样子,笑道:“真的是在清修。”

“照舅舅这话我没懂,清修难道还有真假吗。”馨宜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程照说:“昨天姑母和二表哥谈论你的来信时,我也在场。他们都不方便直接过来,今日托我来和你说两句话。”

馨宜没想到这样重要和私密的事情,老太太谢二爷会让程照知道,而且还交他办事。看来,程照不知因为什么,在老太太谢二爷的眼中分量重了。因为这件事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会关系到谢家的安危,处理不好的话后果可能很严重。而老太太谢二爷让程照来,就是将他当自己人了。

明明宫变的时候,程照因为先斩后奏,和谢二爷之间的气氛还一度诡异。

馨宜便问:“是什么话呢,照舅舅请说。”

程照示意屋子:“借一步?”

馨宜就打发了白鹤等人,和程照单独进了屋子。只是门窗都大开着,让人可以一眼就看清屋里的情况,为了避嫌。

压低了声音说话,屋外的人听不见,又可以保密。

“老太太让我嘱咐你,凡事按你的心意来,不用考虑这考虑那的,千万不要因为瞻前顾后而违背了自己的心意,耽误了一辈子。她老人家还说,你还小,小孩子遇事难免慌乱,可你不要慌,因为那些在你看来很难处理的事情,在长辈们眼里都是小事,都可以找到解决办法,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危和康健重要。她让你不怕也不愁,要是心情不好了,就跟着师父们念念经,谈讲谈讲佛法,凡事往宽了想。”

馨宜心中十分感动。

这是老太太怕她被皇帝逼得想不开,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做傻事。

“她老人家还说什么了?”

“暂时就这些,以后若是还有话,我还可以带过来。姑母让人送了不少日用和吃食,车在半路上呢,稍后就到,我骑马先过来的。”程照说。

馨宜道谢,“让照舅舅辛苦奔波了。”

又问谢二爷有没有话带来,或者是否有信。

程照却说:“没有特别的,二表哥的意思跟姑母差不多,让你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情都没关系。”

“就没有别的话?”

“没。”

馨宜觉得奇怪。

谢二爷难道对皇帝专程来见她没有任何反应?还是说……

馨宜不动声色地请程照去跨院休息,外加吃饭,心里在狐疑地想,是不是谢二爷的要紧话会派心腹带过来,而不是通过程照?

不过,既然只是叮嘱她保重的话,为什么还用借一步讲,搞得这么神秘。馨宜觉得程照真是奇怪。

上回在谢家的时候,程照私下里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警告就很奇怪。

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程照笑着婉拒了馨宜请他过去吃早饭,说来时候的路上吃了。

“那么……请照舅舅前院休息?我这屋子里实在有些乱,招待不周。”馨宜说。

程照目光扫过角落里巨大的一堆东西,被布蒙起来的那些御赐之物,笑道:“乱是不乱,只是东西太多,屋舍狭小。不过,想必只要你愿意,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换到高房大屋去住,或者直接将这里翻修成宏伟庙宇都可以,狭窄只是暂时的。”

馨宜脸色一沉,“这话是什么腌臜意思,我听不懂。”

她目光直视对方,最讨厌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

馨宜的怒意只让程照淡淡一笑,他不以为意。他没有回忆馨宜的瞪视,继续打量她。她的眉眼,她的神色,她尚且青涩的气质……

分明直视一个小女孩,和日后那千娇百媚的妖妃还差得远。就算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此时这脸也还带着稚嫩。

程照暗暗叹了口气。

他心里头一直对妖妃很是排斥抗拒,本能地讨厌,可是每次见了面,稍微敲打一下对方之后连他自己都后悔——

对着这么一个小女孩,上辈子什么怨气他也撒不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他跟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较什么劲。

何况,真正杀害他的人,是皇帝。妖妃只是皇帝的膀臂,又没有直接害过他。

他迁怒于她,跟欺软怕硬的小人有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程照的笑意淡去了,神色肃了肃,对馨宜说:“抱歉,可能是早起睡得有点糊涂,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冒犯了你的话,请宽容我一回吧。”

“……”馨宜就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神经。

刚刚明明就是在挑衅她,态度轻蔑,转眼间就道歉了?而且还道得非常真诚……

她心里一口气堵着,索性把上回也找补一下:“宽容这一回?那么上回呢?在老太太院子外头,照舅舅说的那些话我也听不懂。”

“上次,也是我失当了。”程照退后一步,躬身抱拳,竟然还行礼道歉。

馨宜闪身避开,“担当不起,你可是长辈。”

“长辈要是行事说话不对劲,也要道歉。”程照起身,神色诚恳。

馨宜暗暗在心底翻个白眼。

说:“那么,你道歉是你的事,我原不原谅是我的事,不是说你道歉了我就得原谅你。平白被你污蔑轻视,我这是受了无妄之灾,我心眼小,记仇。”

程照失笑,“好,你说得对,不原谅我也是你应当的,谁让我言辞失当。改日我让人送些东西来,给你赔礼道歉。”

“我这里屋子狭小,也不打算住高房大屋,您还是别送了,我没地方放。”馨宜借用他刚才嘲讽的话怼回去。

程照也不恼,就说:“那就送些银票给你,这东西不占地方,而且表达诚意最合适不过了。我们做生意的人,最信的就是银子,最认的也是银子,只要你不嫌弃我俗气,我是诚心诚意想送你银子道歉。”

这人可真够可以的!馨宜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觉得送多少给我能表达你的诚心诚意?”

程照沉吟,“五千?不,有点少,随后我让人送五万银票过来吧。并且保证,日后绝对不会再无缘无顾嘲讽你。”

好家伙……

馨宜这费劲巴力画一张画能换十几两银子就很高兴了,人家一出手就是五万。

因为他诚恳道歉而平复的心情,突然就再次冒火了。

馨宜就冷笑:“我看五万也不够。我说了,我心眼小,一个是记仇,再另一个就是看不惯别人比我强比我富裕。你既然随手就能拿出五万银子,想必让你努努力,拿个三五十万也不算什么,我看你不如给我拿五十万银子来,那么我不但跟你冰释前嫌,再不计较你的冒犯,而且还要与你为善,往后的日子好好结交你。”

程照瞠目结舌。

馨宜挑眉,“怎么,心疼了?你既然想在我身上做功夫巴结那位,区区五万两银票就想糊弄我,也太瞧不起我了!你觉得我年纪小好骗?我要真是年幼天真,能搭上那位?我劝你,要么死了从我这里找出路的心,要么就想想清楚你那点财力够不够添我的狮子大开口。五万银票?我不要银票,我要银子,五十万雪花银你让我看到了再说。”

程照先是惊愕,继而终于明白她在气什么。

原来,她是当他要用银子买通她,拐着弯跟皇帝搞好关系了?

馨宜生了气的眉眼,顿时鲜活了不少,可比她平日里那副温顺和气的样子好看多了。

程照失笑:“五十万雪花银……你可真敢要!前俩月陕河那边闹水患,朝廷赈灾银子都拨不出五十万雪花银,只是先出了三十万银票,后头的二十万都是打的欠条跟南边粮商借的赈灾粮,你竟然让我给你送五十万雪花银。”

馨宜道:“想从我这里找门路,就是这个价钱,要么请走,没得商量。”

她神色凉凉地盯着他。

程照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萧庄宜。萧庄宜在发飙的时候,基本也是这个路数。而馨宜一直是个跟在姐姐身后不起眼的小女孩,原来只是更深藏不露。

“你怕是误会了,五万银子对我来说,轻易还是拿得出手的,并不是要对你打什么主意。”程照解释,“我是诚心道歉。既然你觉得冒犯,那就罢了。回头我送些什么好呢?要么,你自己说说你喜欢什么,免得我又送错了。”

这诚恳的态度,直让馨宜以为自己是不是发错了火,对方真的没有要借她跟皇帝搞好关系的意思?

“照舅舅要是真心觉得自己错怪我了,以后不要看低我就是,不必送什么东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照舅舅真心信我,我也会信你。你说呢?”

馨宜不管对方是真诚恳还是假诚恳,赶紧把这篇翻过去就得了。

程照想了想,道:“也好,那就依你。你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么,可以转告我。如果没什么事,我这就走了。”

馨宜说:“没有,舅舅慢走不送。”

她没留他。

一来她清修呢,留外男不方便,二来对程照她还是抱有戒心,他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程照倒也没再墨迹,告辞就走了。

等他走了大概两刻钟左右,老太太派来送东西的车子到了,卸了好多吃穿用物下来,把跨院放东西的屋子也给装差不多了。

于是馨宜这里,这两天好吃的太多,又都是新鲜东西不能久存,大家都卯这劲儿赶紧吃,免得坏掉浪费。前头的师父们说过,浪费吃食是罪过。

不过馨宜胃口小,吃得不多。

等到了宫里和老太太给的东西都吃完了,时间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在这五天之内,宫里再没来人,谢家也再没来人,让馨宜觉得心里不踏实。

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宫里没动静最好,皇帝把她忘了才好呢,可是照之前的架势看来,又不像,馨宜就像是住在楼下等着楼上脱靴子的人,听完了砰的一声之后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声啥时候响起。

而谢家没动静,谢二爷在程照来过之后也没有派人来,就让馨宜更觉得奇怪。这种影响谢家的事情,谢二爷怎么会不管了呢,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馨宜住在山里,没法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住得提心吊胆的。面对皇上时言语无顾忌地对抗是一回事,而让一个已经抱定了伸脖子一刀的必死决心的人,忽然又过上了安稳日子,那这个安稳其实是一种折磨。

幸亏是庵堂,尼姑们早晚诵经的声音有奇迹的安抚力量,倒让她没那么忐忑焦虑。

不过,馨宜还是不后悔。要是再来一次,面对皇帝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反抗。

她是个俗人没错,胆小,求安稳,也没有聪明的脑袋去应对危机,可是碰到她底线的事情,她绝不妥协。

她也曾扪心自问,这样做,显然会影响其他人,比如谢家可能有危险。那她要委屈自己去周全别人吗?

最后答案是不要。

错的不是她,是那个对她施加压力的九五至尊。她自私,不愿意赔上一辈子,只愿意赔命。

为了自己的心。

“姨娘,我最近身子好了不少,接下来慢慢养着就是了,我给府里写封信去告诉一声,把跨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送回去吧。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咱们两个人都可以过日子,你觉得呢?”

又过了几天之后,馨宜做了个决定。

“姑娘说的是,身边服侍的人成群成堆,其实我也不习惯,我早年在家的时候,小门小户,哪有什么丫鬟婆子,什么事还不都是自己来。”李姨娘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让馨宜意外了一下。

原来这位“生母”才是最体贴她心意的,明白她不想连累旁人的苦心。

于是馨宜就写了信让人送回到谢家去,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要身边人跟着受牵连。没了谢家的仆人照顾,她和谢家的关系也就更“撇清”了一点。

这天晚上,不等谢家回信,馨宜就把所有人都给叫到了跟前,简单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菩萨给她托梦了,让她用功清修,才能保住一世平安。

所以为了自己安危着想,她身边不能留人了,不然就不算是修行,那是在欺骗神佛,要遭报应的。

这个理由太厉害了,仆妇们就算是满肚子话也不敢反驳。而且除了白鹤几个常年贴身伺候的,其他人都是临时被派来的,对馨宜也没那么非你不可的忠心,在这里只是做一份工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打包好了行礼,按馨宜的吩咐天刚亮就吃了饭下山去了,到山下院子里跟男仆们汇合之后,就赶早回城,回谢家。

白鹤跟李姨娘身边那个小丫头都不肯走,但是馨宜翻脸了,用自己的安危威胁,她们也不得不含着眼泪拜别了主子。

望着空荡荡的跨院,馨宜对李姨娘苦笑:“我好像一直在做无用功,每一次做好了准备要干什么,接下来必定要发生变故,让努力白费。比如这个房子,盖起来是给大家住的,现在才住了没多久,人都得遣走了。还有之前,接了二舅母给的几个人,开始认真一心一意做生意,可是谁知道就突然生了变故,我要躲到这里来。这段时间,那些人肯定是还在帮我守着买卖继续做,但我都不知道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经营,说不定以后回不去了?”

李姨娘说:“姑娘别说这些丧气话,肯定有事情变好的那天,我们早晚都能回去的。”

馨宜有点灰心,漂泊无依的感觉很强烈。

那种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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