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途微冷叶飞秋

永安城,早年间不过是北方腹地一座没甚名气的小城,沿袭北地民风,善武好斗。

但自打朔阳开国以来,作为宋氏龙兴之地而备受推崇。每年江湖武人和游历士子都如过江之鲫般聚集于此,期望受到天子祖脉的“龙气”庇护而能夺魁中第。

二世皇帝更是顺应民心,大开方便之门,从前朝皇城迁都于此,并亲笔御题将之改名为永安城,以求个千秋万载,福世永安的彩头。自此永安城便成了那世人口中的天下山川大泽气运汇集之地,更添其繁华之姿和雍容之态。

皇城构架由历任钦天监练气士暗合地利,沿一国地理走势划分出四方八坊之布局,行道交错以应大泽之奔流,飞檐挂角以衬山川之挺立,商铺林总,人气鼎盛,成为历代王城繁华形貌之盛。

有儒家先贤亲口盛赞其“文气聚乾门,武运揽城头。泱泱有极盛之象。”

今日的永安城内仍是人头攒动,熙攘之态依旧,只是那些占了各处商坊头位的甲字号商铺都变得比平日里冷清了许多,早早便挂上了歇业的招牌,铺子里的掌柜们都一边不断派人去往城那头打探着消息,一边将备好了的贺礼忙着用大红绸子裹上,随时准备着比别人更快一步送往那条福贵之至的逢甲巷。

朔阳建国以来,大开士子入仕之门路。城内分别位于东南、西南二坊的逢甲巷和乌衣巷便可见朔阳对于文人的推崇之至。

乌衣巷是专门为新科士子而建,林林总总千余户,皆是历年新科郎待业之所,足可见朔阳之人才济济。而那逢甲巷虽只有寥寥百户宅子,可住在里边的无一例外都是当朝权臣。

这条逢甲巷虽然是以巷子命名,但按其方圆平亩来说是一座坊也不为过,宅邸之间相隔甚远,取自君子朋而不党之说,每座宅基虽说都有着自主规划建筑的权利,可住在这里的大人们都一个赛一个的简朴,大体上都是在原先六间一院两进出的总体制上稍作改动,极少有大动土木之辈,也正是这些简朴姿态为官员们在百姓之间留了个大体上廉洁的美名。

但凡事总有例外,在逢甲巷的东南角,最接近于中原腹地的方向,相较于其他官员的守节之态,有着一座可谓是出了名的豪奢宅子,不仅占地比旁的宅子大了数倍之多,门前两尊等人高的岫岩青白玉石狮子更是吓人的僭越礼制的存在,陪着丈许高的门楣上御笔“靖国公府”牌匾在此地驻守已经超过一甲子的岁月。

这举国闻名的国公府门前今日反了常的格外热闹,不断有各路小厮往返于外,甚至离着府门外石狮子约莫半条街的位置还聚集了数十个小厮,穿着打扮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过了不惑之年的精明汉子,彼此之间除了浅尝辄止的寒暄,谁也没有多说些什么话语,心神间却早已将对方所穿的袍子是蜀锦还是扬锦、今儿个腰上佩的玉是那羊尾巴油还是黄秋葵都给摸了个遍,以此来揣度着背后的主子们和自家老爷比分量如何。

可算计归算计,今儿个的大事可没人敢含糊,乖乖,不远处的这座府邸在这逢甲巷的地位就跟这府内之人在如今朝堂之上的地位一样,那可是自开朝以来便能持刀上殿的主儿。陈家老家主陈蜀戎马一生,跟随开国皇帝南征北战,花甲之年逢遇冲杀仍披甲持矛,身先士卒,被先帝称之“老将骐骥,浑身是胆”。天下既定后,先帝钦赐国公爵,加“靖”字以昭其忠烈之心,位极人臣,恩泽绵延,庇荫至今已有三代,今儿个就是老国公的重孙子即将降生的日子。

现如今的靖国府当家的是古稀之年的正二品镇国大将军,也就是老靖国公的独子陈莽,先皇钦定的上柱国。

陈莽性烈如火,自少年时期便跟随父亲驰骋疆场,凡他所到之处必一骑当先,一杆乌黑大戟令征伐各国闻风丧胆,便是乱世平定以来,老头子也不爱在花鸟鱼巷间溜达,往往是间隔数月就带着一队亲兵去往边境找那些个在关外游荡的散寇练练手,连皇帝也常常笑言说这天下是不是过于太平了,难为爱卿这个堂堂的镇国大将军要去关外当那捕鼠的官猫了。

说来奇怪,不同于前两代的马上功名,这陈家的第三代陈伯玉却是个妥妥的另类,放着自家承袭已久的兵家路子不走不说,也半点没有那文人的庙堂志向,顶着承袭下来的郡公爵位偏偏喜欢那官宦之家最是看不起的算盘珠子,做起了那跟银钱打交道的二流路子,一时间“将门犬子”这个说法风靡一时。

据说大将军也是无可奈何,劝了很久甚至动辄打骂也是无果,便放手不管,于是那把从老国公手中接过来的勤王锏也迟迟没有交到陈伯玉的手中。这也就是外界为何对这国公府的下一任关注如此之大,按照陈莽的性子,估计就是指望着这个即将到来的孙子接过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和那柄勤王锏。

按朔阳礼制,承袭爵位须按例降爵一级,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若是男儿身便会继续承袭爵位,是那板上钉钉的从二品开国县公,再加上陈老爷子在军中的深重积威,这孩子未来极有可能踏入仕途,成为又一尊军中大佛,那“辅、镇”二字可能已是奢望,但“怀化、冠军大将军”的名头怕是板上钉钉!

不同于府门外的嘈杂,身处于这漩涡中心的国公府内在此时却表现的有些过分宁静,除了内院之中有着丫头和老妈子们略显急躁的脚步,府内上上下下的事宜仍同往常无二。

正厅处,满头鹤发的老人正盘坐在一方织锦蒲团上,身子朝前微倾,详细的端详着案前的一盘棋局,身侧除了垂手立着的府内管事之外再无旁人。陈莽治军严于律己,治家更是如此,身边除了侍奉饭食的两个早先捡回来的丫鬟之外,再无多余旁人,独子陈伯玉自娶了自己老部下的遗女之后也再无其余妾室。偌大的府内仆从不过数十人,与其豪门将相的身家属实不怎么相符。

坐了许久的陈莽直起身子,微微活了活筋骨问道:“门外那些个人的身份都查清楚了?”

“清楚了,都是巷子里的小门小户,约摸着都是想来讨个头彩,并无掺杂些什么心术不正之人。”一旁的府内管事仍是垂手而立,低头回复道。

“那里面的人可曾有消息?”陈莽眯眼抚过那把数年前就已经彻底雪白的胡子,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想必是那里面的人囿于面子故而……”

“哼,”陈莽轻哼了一声,打断了管家的回话,“手早早都伸到了我这未出世的孙子上面了,他还要个什么面子?”

管家低头不语,虽然打小跟着自家老爷什么风浪都见过,但涉及到那里面的人却也不是他能够开口的。

“伯玉呢?”陈莽继续问道。

“已到京城,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风波,约摸着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家。”

陈莽听后轻舒一气,稍微松了松崩了许久的心神,重新坐回蒲团之上,拂袖退去站了许久的管事。少顷,须发皆白而眉宇间仍虎威不减的老人抬头望向南方,似乎视线所及之处便是满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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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黄瓦,陈莽掌心摩挲着一颗棋子冷笑道,“便只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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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外连小雨,游子归途几弄梅。

作为东部地域交通枢纽,青州以其独特的位置和便利的舶运环境,使得这里商业比之京畿之地更为繁盛。街面上商贩并行,货郎遍地。

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风气较之别处更为开化,多有仕途失意的游子仕人旅居于此,摆脱仕宦苦楚,在此流连风月。

作为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陈伯玉在京城并不受人待见。虽说朝廷重文抑武风气已久,将门已呈衰落之势,但商贾仍是排在男儿立业的末端之流。虽然碍于大将军的面子很少有人显露出对他这个将门犬子的鄙夷,可时间长了总会有些不好听的言语传到他的耳中。所以自打成人以后,陈伯玉便逐渐把自己的重心有意识的往青州搬离,十几年来在青州城也是积攒下了一份宏阔家业,街市上的铺面十之六七背后里的主子都与这位打京城来的红顶商有着实打实的联系。有府上扈从偷偷私下留意过,这位有官身却无官位的公门“清口郎”十数年间在青州的时间竟是比呆在那座极土木之盛的国公府还要长,其中暗含的意味自然不能往深里揣摩。

对于此次归途,陈伯玉难得的呈现出迫切之感,虽说自己与发妻自小便被独断专行的父亲定了亲,只是为了兑现当年对老部下的承诺,但成婚数年,妻子王芙里里外外操持有度,每每归京必以笑靥相迎,绝口不提累月空闺之苦,夫妻情分早是一日深过一日,近年陈伯玉再往青州时也会有意带上王芙,只是她说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不可再因庞杂琐事劳心费神,府中上下需有人操持打理,自己还是在家护持着方便些,因而才作罢。年初妻子有喜,让那个平日肃穆得不像个家的国公府也多了些祥和的暖意,陈伯玉更是大半年未曾离家,处处呵护照料,要不是青州事务须有人主持大局,陈伯玉恨不能日日守在发妻身边,指不定这位郡公爷又要多添个什么剪烛官儿之类难听的坊间绰号了。

京东西路,官道上。

眼下的陈伯玉一行毫无游子归途的那份闲适,反倒是从里到外透露出一种窒息的紧张感,不说两辆马车周围各有四五锦衣郎持刀护卫,单那位位于车队之首手持一杆漆黑长棍披甲骑尉就足以让行道之人为之侧目。

朔阳兵制,非六品之上骑尉不得携异兵。更何况这位的骑军校尉腰悬“镇”字令牌,表明此人乃是当朝镇国大将军亲卫近军!

“老洪,还得多久?”位于前端的马车之内传出一道略显虚弱的男声。

“快了快了,马上踏进京城地界儿了。”驾车的老仆眼神浑浊,嘴里叼着一根早被熏得褪去了原来颜色的青玉烟杆,对身后车内主子的回话也是嬉笑应付,全无大户人家的肃穆态度。

车内的陈伯玉对此倒没有什么愠色,这老仆名叫洪戚,呆在靖国府的年岁比自己时间都长,保不齐又是父亲从哪座战场上带出来的老卒什么的,每逢外出办事,驾车的都是这邋遢老汉,一杆旧烟枪常年不离手,逢人便只会哈哈两声,哪怕是对着大将军也无任何热络神态,没有一丝寄人篱下的觉悟。时间长了,府内众人也就习惯了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右手轻微压了压粗略包扎过的手臂,陈伯玉紧攥着一支黑羽铁箭,眼神阴沉。

先前这支势大力沉的铁箭在马车刚出兖州没多远尚还在官道上时,便裹挟着劲气自前方穿帘而过,堪堪擦过其手臂后钉死在环绕着车内的铁板之上。紧接着又是一箭以同样位置钉在了后位的马车内,两箭过后便再无半点动静。

这两箭,着实让这位声名狼藉的郡公爷又崩了不少心弦。

那名披甲骑尉在查探完周围动静,确认刺客已离开后,驱使胯下坐骑来到马车一侧,持棍刚要撩起车帘问询,便被车上驾车的老仆用烟杆挡住。老头虽说只是打了个哈哈,抬头哑着那长年累月烟熏而成的破锣嗓说声不打紧,便把这名在边军中威名赫赫的游击将军给挡在了车旁。

这名星目短髯,身长八尺,被陈莽亲口称其棍法为“杀人不破甲,窍中留全尸”的披甲汉子姓陆名幼安,草莽出身。是陈莽在一次关外剿寇中带回的一根匪窝里剩下的独苗,据说当时不过十三岁的陆幼安便靠一根木棍差点抡杀了陈莽麾下一名实打实的武骑尉。

自从跟了陈莽后,在关外屡建战功,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从五品步军都虞侯兼游击将军。

说实话,策马位于车队首位的陆幼安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那位从出城到现在,除了宿店一步都未离开过那架马车的郡公爷。他自小在匪窝里长大,每一口饭都是在流血搏杀中换来的,没遇到陈莽之前四五日水米不沾牙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类出身优渥,却毫无志向的公子哥。

这次赶往青州来接这位京城显贵圈儿里出了名的笑柄,是从老将军那儿直接领的命。陆幼安虽说有怨气却毫无怨言,一路上跟这位三十出头的京城清口郎并无甚交流,仅是在遭遇那两箭之后有了两句不深的问询,却更加深了他对陈伯玉的不屑和鄙夷。

常年跟随大将军,靖国府自然也少不了前去拜会,从府内众人口中常听到对那个经年累月操持府内事务的少夫人的赞誉,陆幼安也见过几次那个被大将军称赞过可抵军中百夫长的少夫人。在他看来,这样的的女人,自然不是这个只会耍些钱算子的陈伯玉能够配得上的。

方才挑帘而望,被那个看起来孱弱邋遢的车夫伸手阻拦,手里那杆杀伐无数的混铁棍碰上那支轻飘飘的烟枪时,竟是受到了不小的阻力,本就抱有作势关心的想法的陆幼安心思微动,顺势也就收回了铁棒。虽只看到了车内一角,但陆幼安却看到车内除了陈伯玉以外,还有一对香莲在帘子被撩的时候惊慌的往内收了收。

车内分明是还有一位女子相伴!

回乡探孕妻,居然堂而皇之的带着外室的美娇娘,荒唐!

“那刺客兴许还未离开,陆将军不妨再往后面的车旁走走?”车内,陈伯玉略显不定的询问声传了出来。

这厮贪色倒也罢,怎地还如此全无气度?!

陆幼安皱了皱眉头,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按车内人的话行了事,心中的鄙薄却又添了两分,这趟护送回去,估计又得纵马去关外提刀剁下几个匪首才能平息这一趟走下来的不忿。

帘后的陈伯玉眼神清冷,掌心摩挲着那支铁箭,面色微沉,神色间俨然毫无刚才话语里的畏缩之态。自己长在这巨宦之家,打小便经历无数刺杀,或是父亲官场经历的暗流余波,或是更前边儿那些亡国流民搞得破落阵仗。

虽说在外人眼中大将军陈莽从来不看好这个浑身铜臭的儿子,但毕竟是独苗一根,身边护卫也是从来没断过,对于市井勾栏瓦肆的刺杀,陈伯玉大抵也是习以为常。

这趟回京路上,陈伯玉前后遭遇了不下六次截杀,大部分尚未靠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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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便被游离在车队之外的护卫暗中清除,只有临近京城这两箭来的极为怪异。箭手气息竟然瞒过了外围护卫中的两位精于勘察的军中斥候,使得陈伯玉颇为惊疑,这支裹挟着巨大劲气的铁箭要是再往右偏数寸,恐怕他就得当场交代在这了。

陈伯玉心下暗自估量这名精于隐秘气息的刺客,要瞒过自己身边那两位战阵中打磨出来小宗师境界的护卫,恐怕单从境界上讲便不落下风,更何况还有一手刁钻至极的诡异箭术。

虽说两箭过后那刺客便再无动静,可就是这种拎线而起的骤然杀机着实让陈伯玉疲于应对。

其实早在算好日子时,陈伯玉便着手经营此次归途。身边这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不仅外观未有丝毫相差,就连内部周遭同样的都是环以寸余厚的铁板,马车所过之处,车辙印比之寻常车架要更深半寸。除去必要之时,一路上的饮食都分别由两名仆从送入两辆车厢,饭毕再捧盒而出,除车队一行外,无人知晓陈伯玉究竟位于哪辆车架内。

更甚之处,除去官道上一行,由青州至永安城的傍山野道还有两队车马,皆是公府样式,同样的星夜兼程。三队车马一真二假,为的就是在路途中少些耽搁和必要的风险。

先前询问行程,离那座群贤汇集的永安城已不足百里,因而陈伯玉估摸着那名神秘箭手应该就是此次截杀中的最后一环了。

朔阳重文抑武之风大盛,尤其是在京畿之地和其周边,无论是寒门士子想要出人头地,还是达官显贵想要绵延家风,都得让自家儿郎从小便手捧圣贤咿呀吟诵。数十年的迭代,让之前在永安城地位颇高的兵家武馆,甲胄铁铺逐渐的销声匿迹,连带着整个永安城的武夫们都另谋了出路,有的搁下以前看得比命还重要的脸皮,委身到素日最是看不起的显贵家中做了助纣为虐的护院,大部分都一走了之索性投了军,也算没对不起师傅们的教诲。如今的城中虽说失了前朝市井中的任侠之气,但因文气大盛,连带着百姓们之间若有摩擦也很少逞武夫之勇,因而永安城的宵禁和民乱管制上比之以往都要松散许多。

挺了挺躬坐良久的后背,陈伯玉习惯性的捂了捂身上袍子,手指隔着柔软的织锦,触到那件儿贴身的西域金蚕经织软内甲才让他稍稍的松了些崩了一路的心神。

这一路在陈伯玉看来,自己所耗费的心神不亚于在青州经营那份庞大家业,既要一路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袭杀,还要分出心思应付父亲遣来的那位担任护卫的游击将军。陈莽曾对其说过,幼安此人虽为草寇出身,但其本身性子刚直果断,从军十年一颗赤子之心却不曾更改,在战阵中更是打磨出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无双气焰。陈莽明知道陆幼安的极为的看不惯自己这个独子,却偏让他不远千里赶来为其护行,其中意味陈伯玉自然知晓。

当朝军事渐衰,文臣当道,靖国公这三个字的分量在朝中一日不如一日,昔年征战的老友大多早已归为一抔黄土,陈莽手掌兵印多年,在朝中免不了为人诟病,这秀才们在朝堂之上的嘴比之当年战阵之上的刀兵有时候伤人更深。昔年门庭只剩陈莽孤身一人立于庙堂,需要有人接过这杆象征着当年朔阳雄镇之师的大纛,待风起时护持陈氏一把。

在陈伯玉思忖之际,一旁的年轻女子暗戳戳的将藏在裙底的双脚又往里挪了挪,才稍微让自己早已麻木的双腿恢复些许知觉。从青州到皇城脚下,她几乎一直委身在这马车上,虽说车内空间足够宽敞,但女子家的拘束让她经常一个姿势保持许久才敢稍作舒缓,唯有看向紧紧贴放在身侧的精致小摇床时,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欣喜和抚慰。陈伯玉端坐于车内另一侧,大半个车厢都让给了这对他也是刚知晓名字不久的母女二人,心里满是歉疚。几次欲安抚那位虽是荆钗布裙但也难掩姿容的小妇人,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名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小妇人侧首瞥了一眼这位名声在外的青州财神爷,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迷茫。

她叫柳青,和镇子里的大多数女人一样,自小没读过什么书,父亲为了给年幼的弟弟凑足以后的备礼,十七岁便被半卖半嫁送往同镇一名落第的士子家中,可怜那书生屡试不第终日借酒浇愁,在她有身孕的半年后便醉死在河畔,留下她孤身一人。

本就为少一张分饭的嘴把闺女嫁出去的双亲,也是狠着心将她赶了回去。本想着投了河了了这十数年的苦难日子。不曾想在她丈夫死后的第三日就有人找上门来,愿意抚养她和腹中待产的孩儿,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离开了自小长大的村子,去了那座乡人眼中遍地金银的青州城。

六日前,在一座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住进去的雅致庭院内,她产下一女;几日过后,眼前的这个男人出现在了她面前,问愿不愿意带孩子跟他去往京城求一份安稳。

她从来没觉得命是她自己的,虽说模样比同村里的其余女子俊了几分,可生在那样的家里,不过是被变卖的本钱多了几两而已。

可怜家中无柴米,不曾学人系红绸。

多少和柳青一样的乡间女子就像那泥泞河畔的一捧绶草,纤瘦而漂亮,奈何生的苦寒,在风吹雨打中飘零一生。以前她曾偷偷跑到村外头,听游走的说书先生讲那才子佳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那样的日子她是从来不敢想的。还是少女时代的柳青憧憬着能得到一个人的偏爱就是顶天的好事了,自己能粗茶淡饭相夫教子也即是这辈子最好的归宿。

可那终究只是幻想罢了。

此刻的她坐在马车里,用尽全力维持着一个她认为最为端庄的姿态呈现在旁边那个男人面前。在陈伯玉眼里甚至能够清晰的看到她那双因为紧绷而高高鼓起的脚背。先前的飞来一箭几近打破了她崩了两天两夜的精气神,陈伯玉记得那刻的她盯着还在抖动的铁箭,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母猫,蜷缩在车厢角落,眼眶里堆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泪花。不过在看到陈伯玉的伤口之后,胆怯中的她竟然主动提出帮忙包扎,虽然双手仍在不住的颤抖,动作也掩饰不住乡下女人自水土里带来的粗气,但在他眼里却另有一种质朴趣味。

“这一趟下来着实难为你了。”陈伯玉看着眼前这对孱弱的母女,带着歉意说道。

柳青摇了摇头,看着身侧精致摇床里酣睡的女儿,眼神温存。这个自从见到她就没什么话语的年轻小娘轻轻晃动摇床,在陈伯玉略显诧异的眼光中低声哼起了一支温婉的南方小曲,

“月儿摇晃晃,

云下亮堂堂,

谁家姑娘桥头浣衣裳。

河边羞鸳鸯,

粉蝶也成双,

阿姊昨日出阁添红妆。

眼羡小娘子,

照水贴花黄。

天光光,

夜凉凉,

小娘我苦等有情郎……”

多少乡间苦寒小娘子,临河照水,苦等世间有情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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