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司徒(二)

李兑走进了神堂,目光在巫弓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端坐席上,没有行礼。我坐在角落里,带着傩面,突然发现两年的时光让李兑多了许多沧桑,头上已经闪出点点银星,看来掌权之后的朝堂并不美好。

巫弓的后背有些驼了,声音更加嘶哑,这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常年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下,经受大麻烟的熏蒸,自我流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是为了新城君的事而来么?”巫弓问道。

赵王何已经有意任命新城君为大司徒,就如我所预料的一样。这个尚未公布的任命一定会让李兑有些警惕。

“你觉得该怎么办?”李兑问道。

他这么问并没有让我诧异。巫弓已经告诉过我,李兑并不迷信,他之所以经常来这里,一来是把巫弓视作了搜集情报的利器。二来也是想听听巫弓的看法。小时候,我曾经很天真的认为战国时代是个谋臣良将繁若星河的时代,城外的传舍挤满了列国间求仕的高才。笔直的国道上,智力过剩的牛人往来不息。

幻想很萌,现实很囧。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时代,真正资质好的人未必能识字。而那些世家世族虽然可以培养子弟识字,但也会无意间灌输许多恶习。诸如迂阔,自以为是,脱离实际等等。这就造成供需不平衡,权贵们拼命想网罗人才,而人才却是凤毛麟角。

这就是李兑只有花钱来听情报和策划,因为他的门人也都靠不住。偶尔有十三郎那样能干的,已经可以引为腹心爪牙。至于徐劫尹伯骁这样善于出谋划策的人才,反正他是没见过。

“君上有更适合担任司徒的人选么?”巫弓反问道。

李兑想了想,道:“无。但是我可以让王打消这个念头。”

李兑从来没想过,他在探听情报的时候,本身也就是在给巫弓提供情报。

“若此,得不偿失。”巫弓摇头道。

“愿闻其详。”

“新城君任大司徒,看似是站在了赵胜赵成一边,实则不然。”巫弓道,“新城君此人优柔寡断,全靠门下四个人。”

“哦?”李兑有些犹疑,“我只知道徐劫善谋,尹伯骁善阵,袁晗善力,还有何人?”

“袁沢,善治。”巫弓道。

“袁沢……兑倒是不曾听闻,先生特意提及此人,可是有什么用意?”

“以徐劫大名,之所以会投入新城君门下,必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内情。在找不到这内情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徐劫转投他人门下。仆听说尹伯骁和袁晗乃是因为徐劫而入新城君门下,可见这两人也动不得。只有袁沢,他乃是韩国的新城郡守。秦军围攻新城之后,他弃城降秦。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又转投了新城君。”

李兑沉吟片刻:“如此说来,此人倒是可以派个说客去拉拢一番。”

“君上过矣!”巫弓不满道,“此君崇尚黄老之学,尚清谈,不屑俗物。如何拉拢?”

“这……”

“可以寻人与之为友,则连瑞门下大事,尽可掌握手中。”巫弓道。

李兑连连点头,看来很是满意。他微微欠身,准备起身告辞。巫弓又道:“还有一件事,不敢不告奉阳君。”

“请说。”李兑重新坐正。

“尹伯骁夜读《狐子》,连连击节赞叹,恨不能逢此君。奉阳君为何不遣人佯装狐氏旧人,求尹伯骁为狐氏报仇呢?”

“这……倒是个好办法,”李兑道,“只是不会牵连某家吧?”

“沙丘之事,公子成乃是首谋,君上只是胁从。再说,君上派去的人,难道会将君上拖下水么?”

“不过,兑听闻狐婴其实没死。”李兑压低了声音,“现在朝堂之上一口咬定狐婴已死,只是怕他死灰复燃。”

“仆略有耳闻,”巫弓道,“然则狐婴未必敢回赵国。尹伯骁也未必能找到狐婴对质。即便日后两人相遇,难道是奉阳君散布狐婴已死的谣言么?”

李兑微笑而出,好像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一般。

他退出去之后,神堂的门就关死了。我摘下闷热的傩面,轻轻按了按额头的汗水。

这房间里也太热了。身体稍微差一些的人,进来就会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大概这也是巫弓故意设计的催眠方略。

“刚才李兑说,他能破坏新城君的王命,是怎么回事?”我问巫弓。

“李兑与缪贤走得很近。”巫弓道,“恐怕是因此而来。”

缪贤……我想起来了,当初那个被信期发配沙丘的宦官。

“听说沙丘之变后,赵王因为父兄之丧闷闷不乐。有宦者进言说:大王其实已经了人子之孝,主父之死实在是天意。”巫弓对我娓娓道来,“赵王当时很惊讶,为什么说自己尽了人子之孝呢?那个宦者说:大王让缪贤在主父宫中藏了那么许多吃食,已经尽了人子之孝。

“后来赵何亲自去了沙丘主父宫,见床笫之下多有粟米,嚎啕大哭一场,回来便命缪贤为宦者令,至今宠信有加。”

呦,贪我的功劳,真是有点本事啊。

缪贤,我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蔺相如。

这家伙不就是缪贤的门客么?现在不知道多大了,是否已经拜入了缪贤门下。

“这人有什么弱点?”我问巫弓。

“贪财,”巫弓笑道,“胆小。而且我听说一件事,主公可以以此挟持他。”

“说来听听。”

“和氏璧在他手上。”巫弓道,“就是楚国那块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了。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两度将和氏璧贡奉楚王,结果被当做骗子砍掉了两只脚。好不容易等到楚文王即位,方才剖开了石头看到了绝世美玉,遂名和氏璧,成为与随侯珠并称的两大国宝。

不过随侯珠只是显赫百年,而和氏璧却被秦始皇刻上了“受命于天,既寿且昌”八个字,成为传国玉玺。

这块传国玉玺成为历代中原王朝正统的象征,直到大唐天祐四年,朱全忠废唐哀帝,夺传国玺,建后梁。十六年后,李存勗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玺转归后唐。又十三年后,石敬瑭引契丹军至洛阳,后唐废帝李从珂与曹太后、刘皇后携传国玉玺登玄武楼。石敬瑭陷洛阳,李从珂****,传国玉玺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从和氏璧始,传至唐末,计一千六百余年。

这么一块史诗级的宝贝,现在就在缪贤家里的。

《左传》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现在还真是贴切呢!

我到底是后知三千年大事,上下一窜连,想来蔺相如之后“完璧归赵”,可见这块玉最终没让缪贤保住,还是落到了赵何手里。不过那应该还有几年乃至十几年时间吧,缪贤真悲剧,这么长时间都睡不踏实。

这个消息我转身就告诉了宁姜。宁姜曾经跟王宫里的寺人有过联系,不过基本上走的是信期的那条线。沙丘之变后,信期彻底失宠,加上老对头缪贤上位,恐怕现在早就在哪个土坑里化作了无名尸骨。不过要想送财物,路子总是有的。

将这则消息告诉宁姜也是方便她掌握主动,不至于让那个阉货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当然,光是这样也不行,还得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拿着烫手,藏着闹心,想送都不送走。于是我只好破费了,将陶朱氏送给我的夜明珠取了一颗,配上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铺上绸缎,让连瑞进贡赵何。

赵何那家伙喜欢搏击角抵斗剑之类的体育运动,势必也会参与其中的赌博。本来这些戏与赌博就是密不可分的。而且我听说赵何赌运欠佳,输了不少钱,那么应该会很在意自己的收入。现在的君王虽然权力远大过后世的许多皇帝,但是富庶的地方早就成了贵族的封地,边境守郡递缴的国税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赵何那么大手大脚花钱,总是会有捉襟见肘的那天。

为了让夜明珠看起来更贵重,我还让十三郎暗中运作,让赵何在短短十天里就输了一大笔钱谷。他那么个温室里出来的花朵,怎么可能知道有假拳假跑假摔诸多故事?在赵何输得都快赖账的时候,我才让连瑞觐见赵何。

赵何在桐馆接见了连瑞,我作为陪臣也得以入内。两年了,这里的布局摆设一点没变,甚至有些颓旧。赵何并不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国君,这或许是唯一让赵雍泉下能够安心的事。不过一个赌博穷得连债都还不起,这得多伤赵雍的心啊。

还想赖账!你以为自己是清朝皇帝么?知道周厉王是怎么死的?知道周赧王因为还不起债被人逼到一座高台上,从而创造了“债台高筑”遗臭万年么?

这个时代虽然已经不讲信义了,但真要是名声臭了,还是会寸步难行的!

“新城君此来何事啊?”赵何端坐主席,明知故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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