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九尾(四)

苏秦坐在营帐里,看到我出现时的表情很有喜感。他长得本来就不帅,五官一扭曲起来就显得格外有趣。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联想到的人竟然是武大郎。

我一身褐衣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我帮苏子去了孟尝君,苏子以何酬我?”

苏秦脸上一阵纠结。他虽然跟孟尝君打得火热,但是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孟尝君觉得苏秦是个可用之人,能帮他到处跑腿拉皮条。苏秦也乐于如此,借着齐相的威名办点自己的私活,改善生活之余不忘记削弱一下齐国。不过我也知道,在孟尝君这样的人精手下干活,压力是很大的。尤其孟尝君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做事一向没有底线,否则也不会派人在邯郸城外伏击我了。

“若是孟尝君一去,齐国还有谁能稳坐相邦之位呢?”我见他默然无语,顺手又退了一把。

苏秦摇头叹道:“为齐相倒不难,难的是在相邦位上坐稳。”

“坐不稳才是苏子的大好机遇啊!”我笑道,“岂不闻,浑水好摸鱼?”

齐国是大国,大国自有大族。几个大族之间明争暗斗使得齐国政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孟尝君离去,齐国政局势必要大洗牌,到时候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轻则国家动荡,重则从此一蹶不振。这对于一心要“弱齐”的苏秦来说可是大好的机会。

“孟尝君没有理由出奔啊。”苏秦回避了报酬的问题,想从我口中套话。

我只道:“狐婴插手了。”

苏秦一笑:“先生太过高看狐婴了吧?他现在无权无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呢?”

“我自然是信狐婴的。”我也不强辩,“苏子若是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帮人跑腿而已。”

“狐婴想要什么?”苏秦皱了皱眉道,“上谷守还不够么?”

“匠三百户,良马五百匹,铁五千斤。”我道,“对于燕王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的确不算什么。”苏秦松了口气,“送到上谷?”

“不错。”

“我倒是要看看孟尝君是如何被拖下水的。”苏秦不怀好意笑道。

这些物资对于一国国君来说并不至于肉痛,对我来说助力也不是很大。不过信任是需要营造的,只有通过不断的小交易才能积累到做大买卖的程度。而且我原本就打算赶走孟尝君,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怎么能不做呢?

“阿煖,我担心他们人手不够。”就在齐王他们出发的当晚,我对庞煖道。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许历和袁晗。

“我担心他们学艺不精。”庞煖道。

“咱们去看看吧。”我提议道。

庞煖白了我一眼:“我早说了让我去就行了,让他们等在外面接应。你偏偏不干,现在干着急有什么用。”

当然不能让庞煖把所有的活都干完。这孩子说走就要走的,谁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想他了?如果不锻炼一下自己的队伍,他一走我不就抓瞎了么?何况现在这种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安危和大计,正适合让许历和袁晗去锻炼锻炼。

何况十一人的精锐小队,加上三十人的外围接应,我再带一百墨者去“凑巧路过”,要想失败也没那么容易吧。

就在我以钜子的身份带着墨者出城后不久,我才发现实际变化却远超出我的意料。田章并没有去饶泽,他在刚到安平就动手了。

安平是临菑到饶泽的必经之地,有些像是临菑的卫星城。虽然也有城墙,但只有五千多户,大多是农户和猎人。这里本来并不是城,因为齐君去饶泽狩猎的次数太多,中途需要一个地方让大队人马休息,所以齐景公时这里才筑墙为城,相邦晏婴为此还劝谏过景公。

田章就是在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地方干下了令天下轰动的大事——齐王被劫持了。齐王虽然准备了五百随从,但是田章出其不意地在齐王田地邀请共餐的时候动手。这位老将在满堂的齐王亲卫面前,镇定地手持酒杯走向齐王,像是要敬酒一般。就当所有人都松懈的时候,田章袖子里的短剑已经架在了田地的脖子上。

这就是名将和庸才的区别。

当所有人都以为战场在饶泽的时候,田章就敢以数十随从的力量劫持齐王。之前运转粮草,布置人手,原来都是惑人耳目的虚招。真正的杀手竟然是他自己,连死士都不用。一般来说,江湖越老越怕死,我却从田章身上看到了棋行险招和熊心豹胆。要是倒退三十年,这位将军得有多么暴力啊!

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有了比较。如果是我的话,能否识破这样的虚实变幻,真是让人后怕。

不过他的失败结局已经注定,因为他碰到上了我。

或者还要加上苏秦。

原本我去救齐王只是要打响九尾白狐的名头,类似做广告,但是苏秦对齐王的关心远超我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连夜赶来找我——墨燎——因为只有我才能保住齐王。

“换个齐王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好么?”我故作为难,“我不希望墨者介入政争,以至于让诸侯忌惮。”

苏秦反驳道:“若是墨社能够救出齐王,忠于国君的义行便能为天下所称颂,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光大墨义的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道,“君人者不会记得墨社出手相救的恩情,只会担心日后墨者势大带来的危险。”

苏秦不笑了笑,道:“钜子是奉行墨义不拘小节之人,若是燕王请钜子去蓟城,宣扬墨义呢?”

我也笑了:“鄙人学术浅薄,先生此言让鄙人想起一件往事。”

“何事?”

“张仪以商於六百里之地许楚王。”楚王槐都是我亲自去迎回邯郸的,你以为我会不记得这种空头支票的事么?

苏秦怒气勃发:“钜子视秦为何人!岂是张仪两舌匹夫之辈!”

呦,你不知道后世都是把你和张仪并列的么?

你的确不知道,哈哈哈。

我忍俊不禁,道:“无论如何,苏子不拿些现成的诚意出来,恐怕我墨者不会插手。”

“钜子请说。”苏秦到底是王牌推销员,当即收敛怒容,开始和谈。

我从藤箱里取出一块素色帛布,在筵几上摊开,道:“还有什么比投名状更让人信服的么?”

苏秦看着这张空无一字的帛布,又看了看我。我笑道:“实不相瞒,我以狐子为主公。”

“要我写什么?”苏秦装傻道。

我并不想揭穿他,何必呢?留点矜持给他吧。

“就说自己甘愿为狐子门下,鞠躬尽瘁,先为燕弱齐,再为狐子弱燕赵。”我微笑道。

苏秦沉默无语,突然笑道:“为了救一齐王,难道要秦把自己都折进去么?狐子以为秦是这等伟岸之人么?”

“不是为了救齐王。”我道,“是为了救你。”

苏秦其实已经愿意做这笔买卖了,只是还心存侥幸,想讨价还价。如果之前我不知道齐王对于他的意义,那么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如果齐国效仿楚国立一位新君,年少的国君势必会被四大家族控制。他们四家共存了数百年,早就有了默契,知道何时应该内讧,何时必须铁板一块。到时候齐国就会变成门阀寡头政治,这对于苏秦来说是最痛苦的。门阀联盟可不像某个志大才疏的国君那么容易被忽悠。

到时候苏秦在齐国会被排挤,回燕国也会因为任务失败而被疏远。对于一个功名利禄放在首位的人来说,这结局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我悠然地说完,看着苏秦:“苏子以为如何?”

苏秦一脸纠结,笑道:“以钜子之才,怎么会奉狐婴为主?”

因为哥是狐婴。

“狐子之才胜某千万倍。”我故意叹道,“鄙人之于狐子,便如烛火之于太阳,杯水之于东海一般。”

苏秦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终于提笔道:“既是钜子如此推崇之人,秦敢不奉命。不过,据闻田章手下二十万正以勤王的借口赶来临菑,不知狐子如何应对。”

“狐子必然有办法的。”我道。

若是两千人勤王,我还头痛一下。二十万!苏秦啊,哈哈哈,你终究是书生之见。二十万人,等他们整装集合,粮草辎重,就算事前都准备好了可以立马出门,浩浩荡荡走到临菑……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各处关防,勘验虎符,这么多关节难道田章全都搞定了么?真要那样还劫王干嘛?直接逼宫让田地禅位不就行了?

更何况,差不多也就是今天夜里,许历和袁晗就该能够返回安平。对他们来说,城市战固然没有丛林战顺手,但是效率可能更高些。因为在城中,布防往往都没有野营时那么周密。

凌晨是人最困的时候,我估计许历他们今晚就会动手吧。田章还要镇压清洗齐王的随从,今晚的防备最严密,但从撤退上来说也最安全。

而且庞煖差不多也该在安平吧。

我连夜让人叫来周昌和南郭淇,看到他们睡眼朦胧的模样,我决定先让他们清醒一些。“墨者大难临头!”我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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