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审案(二)

贾政朝我走了过来,躬身行礼。我侧过身,低声道:“别太多礼,在法庭上法官最大,注意形象。”

“长官,仆审得如何?”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了,这是我的坏习惯,碰到无语无奈雷人的家伙就会用斜视的目光看他。

“你觉得你要是审得好,我会中途打断你么?”我问他。

“呃,就没一点好的地方?”他还不死心。

“法槌敲得挺酷的。”我撇了撇嘴,“旁边看着,不行就记记笔记。”

许历看我登堂,再次站到了中央,高声喊道:“起,礼!”

众人再次站起来,站了这么多次已经统一多了。我让他们坐下,宣布开庭。

这个中途接手的案子其实很简单。王五家的牛跑丢了。过了一个月,王五听说邻村的李四莫名捡到一头牛,心中怀疑那牛就是自己丢的,于是跑过去看。一看之下发现那牛果然是自己家的,牛臀上还带有烙印。

李四并没有否认这牛是自己捡来的,但是要王五出一千二百钱来赎牛。

“李四,你为什么要这一千二百钱?”我问道。

“因为现在市面上就是一千二百钱一头牛。”李四虽然有些害怕,但显然有人给他打过了底,说得还算理直气壮。

“王五,你愿意出多少赎回牛?”我问道。

“这牛是我家的,我找回来了,凭什么还给他钱?”王五对此很气愤,为了这头牛的事两个村子差点打起来,也是碰巧听说我断案如神——哈哈哈——所以才想到了诉讼解决争议。

“非但牛得给我,他用我家的牛去配种,得了人家一百钱,这钱也该是我的!”王五强硬道。

我微微点了点头,朝理士席上看了一眼。见所有理士都看着我,方才像上课一样细细讲道:“李四捡到牛带回家喂养,属于无因管理。以牛配种、劳作获得的收益属于不当得利。在原主人找来的时候拒绝归还,索要牛价,构成侵权。三者竞合产生债权债务关系。经本庭甄别,首先,本庭支持原告索回牛的诉求。其次,因为牛配种而产生的利钱,名为孳息,应当判给原告。再次,李四有权主张原告王五支付此牛一个月的草料钱。”

看着那帮理士一脸茫然的模样,我知道一连串复杂的名词让他们毫无头绪。不过案子还是很简单的,李四刚想争辩,被我瞪了回去:“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所以你捡到东西就是不当得的利,还回去有什么不对!”

“这是老天赐的。”李四嘟囔道。

“你要是相信天赐,”我冷笑道,“那你就领着天赐的牛回去。”

“真的?”李四瞪大了眼睛。

“嗯,然后本官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天罚!”我怒视道,“世上难道只有天赐没有天罚不成!”

李四瞬间就缩了回去,不敢再吭声了。

“你们可以下去调解了,调解成功诉讼费减半。”我道,“商量好草料钱直接领了调解文回去,调解不成回来由本官宣判。”

两人朝我拜了一拜,走下堂去。我喝了一口水,直接接过简牍,开始审理下一个案子。

如此一直忙到了酉时,虽然天没暗,但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让佐府给案卷编号排序,估算好开庭时间,通知到当事人。

“佐府整理好庭审笔录,归档之后再走。”我驱散了旁听席上的那帮闲人,他们好像看戏似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令史别愣着,”我又道,“帮忙整理出来,放我职房里等我签字,然后杀青,永久保存。”签字和永久保存才是关键,直接决定我的名字能否登上中国法制史教科书……不过我读书的时候不记得有过“狐婴”这个法官啊。历史到底是不是能够改变的呢?还是有无数个平行空间呢?

靠!哥在思考这么深邃的问题,你们都围过来干嘛?

“长官,能否耽搁你一些时候,属下等实在有事不明。”贾政上前躬身行礼。我起身将他拖起来,道:“称我狐子便是了,大家分属同僚,无需客套。”

众人纷纷道:“礼不可废。”然后开始提问。从民法的基本原则到我之前提到的债权债务关系,全都是问题。

这很正常,法律是一门科学,不是技术。既然是科学,就势必会有体系。我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学贯东西,其实不过是把握住了不同的体系脉络罢了,十分简单。于是我决定在这里进行第一批法官培训,以后有机会再开个法学院。嗯,作为史上第一个法学院,学费当然也应该是最贵的!

于是,我从法的本质入手了。

什么是法?

本来我想灌输一个大致的概念,没想到这些理士都不是刚刚进学校的毛头小伙子,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深刻见解。讨论得异常激烈,本想一语带过的话题居然聊到我肠鸣如雷。

“我看后面还有几排空房,不如找个仆妇,弄个食堂方便大家在这里用餐吧。”我说。

响应如云,看来第一个机关食堂也是从我开始的。

“今晚莫若就别回去吃了,各家叫人送些餐点来,边吃边谈,岂不尽兴?”一个年轻的理士高声倡议。

这个建议我喜欢。我家没人做饭,这么晚回去我吃什么!

见我首肯,其他理士纷纷附和,派了家人随从回去准备。这个时代的公务员成分很单一,不是贵族就是贵族旁支,起码也是士人,家里都不缺吃用。至于寒门子弟想读书识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更有些人因为出身不好,就算有钱都找不到老师。尽管还没有形成门阀贵族阶层,但知识垄断却是从周朝立朝就没放松过的。

孔子开创了私学的风气,提出有教无类,的确撕开了知识垄断的黑幕。然而他死后一百八十余年后的今天,儒者也照样走上了知识垄断的道路。起码我所见是这样的,说不定孟轲还在稷下坚持“有教无类”吧。

当天我没有回家,佐府令史也不舍得放弃这么好听讲的机会。我们在职房里吃了晚餐,气氛融洽,然后回到正堂,排开坐席,正儿八经地开始讲课了。我从神明裁判开始讲起,差点嘴一秃噜说到了社会法学派,总算民本主义在现在已经十分普及,尽管赵国人不怎么认同,但并不算惊世骇俗之论。

说完了法理学,我开始给他们灌输法律事实和法逻辑思想,让他们把握主线,免得像贾政一样,差点把纯粹的民事案件断成了盗窃罪。牛可是大宗货物,偷一头牛就足以砍掉双脚。

“所以刑事案件还是交给我吧,你们现在去审就是草菅人命。”我说道。

理士们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然后我宣布下课,大家就地睡觉。

没办法,讲得太晚,已经宵禁了。

不过这样大规模的宿营也挺有意思的,刚刚接触法律这个庞然大物的人,往往都会很兴奋。我听到有人藏在被窝里低声讨论,心中腾起了一股自豪和满足感。莫非这就是我回到战国的使命么?让更多的人享受公平和正义的暖风?

堂外起风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股风声让我的心头瞬间布满了乌云。赵雍的脸孔出现在我脑海中,他瘦得双颊都凹陷下去,一手捏着自己的喉咙一手指着嘴,凄厉地对我说:“他们不给我吃的,狐婴,他们不给我吃的啊!”

我惊悚地睁开眼睛,发现额头有些冰冷。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堂中几个年纪大的理士已经坐了起来,显然是准备起床了。

“夫子,这么早起?”贾政凑了过来,“不多睡会儿?”

我披上衣服,坐在被褥里,憋了憋劲,重重将胸中浊气吐了出来:“早点起来准备吧,今天事还多。陈年积案也得解决掉。”

“这些事交给我们办吧。”另一个年纪大的理士也凑了过来,道,“夫子身体弱,别累着了。”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放才想起他的名字。他叫仇允,是仇郝的族人。虽然年纪大,但是领悟力很强,是一个可以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为什么叫我夫子?”我笑了。

“我等愿意拜狐子为师,还请狐子切莫推辞。”仇允和贾政跪在我面前道。

后面不明真相的理士佐府令史也都聚了过来,纷纷跪下求师。

我叹了口气。

如果是上一世,看到这么多人愿意拜我为师,听我号令,不知道心里会乐成什么模样。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理论过硬,实战又强,文能做非讼,武能骂法官,去当大学老师都浪费了。

来到这里之后,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十余载,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浅薄。我有的只是知识,全是别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大道有什么意义么?我凭什么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以为自己能够为人师表呢?这才叫做狂悖啊!

“哪个是狐婴!”有人重重拍门,大声叫嚷。

许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了血气。他万年不变地抱着剑站在我身前,就像是一面塔盾,将我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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