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迎纳

在历经了十天的非人旅行之后,我们赶到了兹氏。不知道两千年后还有没有这个地方,反正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只有百来户人家。一堵两人高的夯土城墙呈三角形将这些住户包了起来,城角还有一块菜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自己终于挺过来了。守城的赵兵验过了我的勘合文凭,放我进城,对我十分尊敬。因为在晋阳刚刚补充过食物,所以十三郎就和他的朋友借宿在人家的祠堂之外休息,我独自前往逆旅见楚怀王。

走到逆旅门口的时候,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要谨慎,不能笑场啊!

以前不管见什么人,我都习惯了未语先笑,不过现在楚王这么悲催,我要是见了他就笑,难免有些不厚道。酝酿了一下感情,我想了想上辈子的父母,以及这辈子连脸都不记得的父母,沉声道:“外臣狐婴,求见君上。”

一国之君就算逃亡,身边也总是有几个人的,要是身边没人,他们连衣服都未必会穿,何况跑这么远的路呢!我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不过从咸阳一路朝北转东,越过起码两道秦军防线,肯定比我邯郸一路过来更危险艰难。

“大王请狐子觐见!”寺人拖长的声音掩不住他的憔悴。他们在这儿已经休息了半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个以赵国官方身份的人求见他们。

我大步走了进去。那个寺人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被我飞快地捕捉到。虽然我不习礼数,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疾趋觐见。真抱歉,就算让我去见赵王我也不会疾趋。这无关礼貌,只是那个动作难度对我来说实在太高。它要求双脚不离地面,脚尖蹭地,膝盖微屈,双手扣着小腹,低头拱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像小跑却又没跑起来……莫非还要你哥我给你来个云袖!

楚怀王在堂上接见了我,一个看上去足足有六十岁的老头子,头发已经全白了,脱落得厉害,厉害到了已经无法戴楚人喜欢的峨冠了。他努力想坐正身体,展现王者威仪,却因为身躯肥大,双脚已经很难支撑他的身体,而且我估计他的膝关节那堆儿肥肉也无法允许他正坐。所以他甚至没等到我行礼,就放弃了正坐姿态,斜靠在软垫上,一副无道昏君的模样面对我这个不是使臣的使臣。

“臣狐婴,见过君上。”我很自觉地跪坐在地上,伏身一拜就平身了。

“狐子身居何爵啊?”楚国口音听起来好像更让我觉得舒服,不过一上来就问我的爵位,显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如果我的爵位低了,他会怀疑赵国不接纳他。

我回道:“小子白身。”

他很不高兴。非但不高兴,还带着强烈的恐惧。

“为了君上的事,我王夙夜难眠啊。”我故意作出为难的样子。

熊槐瞬间就瘫倒在榻上,就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的骨头,颤栗道:“连赵国,都怕秦国么?”

“秦王就是我主父拥立的,我们赵国怎么可能会怕秦国!”我讪笑道。

“那……”

“唉,是怕君上出事啊。”我叹了口气道,“初闻君上蒙难,逃出浊辱,我王便想兴兵百乘,前来迎王。”

“哦!”熊槐又坐了起来,两眼放出希冀的光芒。这样一个憨厚没有城府的人,张仪还真忍心骗他!

“只是从此处到邯郸,足足有千里之遥,”我虽然不知道确切里程,不过熊槐更不可能知道,“若是惊动了秦国,派出死士谋刺君上,实为我王不忍见。故而命相邦大人选派门人,日伏夜行,掩秦人耳目,偷偷将君上接往邯郸。对秦人则说君上不知所踪,如此君上便没有了性命之忧。”

“善!大善!”熊槐连声道,“寡人闻赵王乃一介孺子,不料尽能思虑得如此周详,大善啊!”

“我王素来聪慧。”我笑道,“君上何时可以启程邯郸?”

“随时都行!”楚王道,“寡人实在迫不及想去拜会赵王。”

“请君上留下随从,以此掩人耳目。”我趁机道,“我等势必保护君上周全。”

这个对楚王殿下来说就有些挑战了。他刚从秦国逃出来,心魂未定,让他舍弃随从,那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么?不过我作为一个打工仔,当然要替老板考虑。万一邯郸来一封旨意,让我把楚王交给秦人呢?单独一个老头子总比带着一帮侍卫的老头子好对付。尤其我这边人也不多啊!

“狐子,”楚王哽咽道,“这些人随寡人入秦,又助寡人逃脱虎狼之地,寡人怎忍心弃他们而去呢?”

“君上,您在秦国呆了这么久,怎么知道他们之中没有被秦人收买的呢?”我丝毫没有同情他的眼泪,“我听说秦兵紧紧跟着您,有时候只差三五里路,这难道不是有内奸的关系么?”

这是我瞎说的,反正又没法核查。看楚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说中他的心事了。但凡这种懦弱的人,陷入窘境之后就会怀疑别人背叛,甚至产生被害妄想症。这时候挑拨离间,十有能中。

为什么我好像变得腹黑了呢?我很纯真的啊!

“寡人全赖狐子了!”楚王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值钱的玉佩白璧都拿出来交给了我。

真没想到这趟出差还能赚点小外快。我拿着玉佩白璧,觉得有些烫手。私自留下的话,对十三郎来说有些不好意思。转送给他的话,又可能走漏风声,被人说我贪污。

“邯郸城大水深,某先替君上保管,等到了邯郸,何处需要打点,必然用在君上的事上。”我道。

楚王连忙起身跑下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不料寡人还能得见古之君子!狐子若是不弃,日后与寡人归国,必以上卿待之。”

算了,外姓上卿在你们楚国有那几个留了全尸的?好像一个都没吧。我再不懂历史,好歹也跟着师父读了那么多年书,吴起的血还留在你们楚国的大殿上呢!

“小子山野顽劣之徒,”我道,“日后若是不见容诸侯,还请君上看在今日情分,收容一二。”

师父说,做人最忌讳地就是把自己做成伟光正,这样彻底不给人留下空间,只会断自己的路。虽然楚王现在生死操之我手,仰我鼻息,但如果我能放下身段,提出一个对他无损的小交易,就可以让他觉得舒服点,以后见面也有余地。

这点上晋国的介子推就比我差很多了。那家伙跟着晋文公重耳出逃列国,一路上对重耳照顾得无微不至,在断粮的时候还把自己的大腿肉割下来给重耳充饥。结果重耳归国成了晋公,他却背着老娘逃到山里去不肯接受重耳的厚待。这不是给老板上眼药么?世人会说你介子推品性高洁,却又怎么评价重耳的忘恩负义呢?

我想,重耳下令火烧绵山的时候,未必真的指望介子推出来,说不定更希望介子推坚持自我不要出来。你看,烧死了介子推只要立个庙祭祀一下就行了,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成就了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多实惠啊?顺便还创造了一个节日——寒食节。我也是从这个故事里才知道,晋文公取了介子推死尸下的一段木头做成了木屐,没事的时候就对木屐说“悲哉足下”,以至于我对平辈的敬称只会用一个“足下”。

见楚怀王面色轻松了许多,我知道我成功了。

十三郎和他的人休整了一天,留下两个体质较弱的——除我之外,作为楚王随从的向导,约定邯郸再见。其他人赶着两辆车,再次循原路返回。这一次没走多远,只走到晋阳,楚怀王就不肯走了。

我也不想走。

晋阳是赵国最早的都城,当年赵简子就是在这里固守三年,打败了智氏、魏氏、韩氏的围攻。我在数日前第一次来到晋阳城下的时候,恍然间如同回到了邯郸。同样都是夯土城墙附以砖墙,莫说冷兵器时代,就算以二战的火力都未必能摧毁。高达五丈的城墙上飘扬着赵氏的旗帜,城头精兵阵列,肃杀之气森然。

进了城是一座瓮城,行人可以通过,马车在这里经受第二次检查。晋阳是个正四边形,两条直道呈十字型将城市分为四个区。相较于邯郸十万户的规模,晋阳略显得冷清了些,不过往来车马和各种口音的商贩却丝毫不比邯郸少。

我安排楚王住进了女闾。虽然我们可以住公家的传舍,不过大家都知道,国营招待所肯定没有私营夜总会让人住得舒服。赵国和秦国一向是被鄙视的国家,因为秦国在西,赵国在北,远离中原腹地,所以总被视作戎狄之地。我不知道中原郑卫的靡靡之音是多么,不过在晋阳这处简陋的女闾里,我已经觉得很有天上人间的滋味了。

我一个道家门徒都这么想,何况受了三年苦的楚王呢。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