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破局

赵成推荐的大司马人选是平原君。

肥义并不知道平原君也参与了公子成一党,担任后勤支持者的角色,所以他纠结的并非平原君的立场,而是赵胜的年龄。赵胜去年才行的冠礼,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二岁。最近赵国的吏治让老相邦有些担忧,在他出道的年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能够走到下大夫一阶已经是天纵英才了。而现在大司寇严格意义上还不能弱冠,又冒出个二十出头的大司马。赵国的未来堪忧啊!

肥义丝毫不掩饰对年轻人的不信任,将这些顾虑一股脑地跟我说着。我开始没觉得怎么样,前后两世加起来我也算是个老朽了。听了一会儿之后我有些不是滋味,这不是当着光头骂秃子么?偏偏肥义资历地位在那儿放着,我还不好说什么,大有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滋味。

“赵成举荐平原君?”我打断老肥义的唠叨,再次问道。

肥义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确定了这个事实。我道:“公子胜一向以善士闻名华族,从不曾随主父出征,若是荐以中尉、司徒都还说得过去。”肥义更加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去年方才弱冠,今年就拜以地官之职,可乎?”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反问他周礼中对于官员年龄有规定么?肥义一时语塞。随后我又道:“公子成可是保王一党,反对安阳君的主力。他推荐平原君为夏官,显然其中颇有交易,你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肥义眼中闪了闪,沉声道:“赵成真心保王么?”我假意不知,反问道:“不是么?”

肥义不说话了。

两人对视沉默不语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所以后来国人喜欢以茶会客,就是在发生这种尴尬情况下可以端起茶盏略作掩饰,还可以装作惊讶道:“我勒个去,你家这茶具真是碉堡了!”可惜现在既没有饮茶的风气,也没有茶具。

“咳咳,”我咳嗽道,“您知道了那件事?”

“老夫执掌国政,也不算是眼瞎耳聋。”肥义肯定道。

我勒个去,我们两个还真有默契啊!我只是随口诈你一下,其实公子成隐藏那么深,我上哪知道他的秘辛去?于是我决定继续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也在诈我:“只是小子见识浅薄,但求得闻相邦高见。”

肥义清了清喉咙,道:“公子成助李兑出奔齐国,看似是救李兑,其实却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什么!李兑逃到了齐国?不是说魏国么?这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我一下子就懵了。这货不是应该躲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只等时机到来的时候跳出来大喊一声:“惊喜不?”

他真去了齐国?为什么公子成自己往这个泥坑里跳呢?这还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公子成么?

“哦?敢请教,怎么说是将自己摘干净了呢?”李兑是因为在沙丘潜藏军械图谋不轨而私奔的。我本来是想用这事来打草惊蛇,把公子成牵扯出来,因为李兑走得太彻底以至于我放了空枪。现在公子成自己往里跳,为什么肥义还说他是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呢?我这么优越的智商都搞不懂了。

“主父昨日去公子成别业,今日跟我说这事。”肥义停了一停,缓缓将赵雍转述的与公子成的对话复述出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赵雍打猎回来,路过公子成的庄园,心血**进去坐一会。刚好公子成住在那里避暑,于是叔侄二人聊起了当年的往事。说到了动情处,公子成借着主父亲情勃发的当口,向主父认罪。但凡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就彻底,当日主父恨不得灭了李氏一族,其实过了也就过了,只是做出愤怒的姿态质问公子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公子成的解释很强大,我听了都不得不击节赞叹。他说:列国之中,臣子敢对君主埋伏兵刃的,无不被夷族灭门。现在李兑做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李家都要遭受他的牵连。但是李家被灭之后,将军李齐、李洺这些人的旧部如何安抚?国家岂不是又要损失干练之士?与其泄一己之私愤屠灭李氏,不如让李兑带着主君的愤怒远走他国,保全李氏,也保全了赵国的实力。

这只是出于公心。于私,公子成说当年公子渠争位,他不肯附逆,眼看就要被公子渠所杀,是李兑的伯父李安率领家兵将他送到了先候营中。为了报李安的救命之恩,即便自己以身相代,也不能看着李氏一族遭遇灭门惨事。

这番解释下来,赵成“为国忠,为友信”的形象跃然而出。赵雍深为感动,当场承诺不会迁怒李家,还可以放李兑的家眷去齐国与李兑团聚。公子成激动涕零,代表李家谢谢主父的宽宏大量。

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对手。这位明明坐镇敌方大本营的敌酋,偏偏干净得让我连进谗言的空隙都没有。在我希望拖他下水的时候,他稳坐钓鱼台。在赵雍的怒气过后,他又主动下水冲了个凉,然后施施然以忠正诚信的面目离开了这个是非圈。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公子成就是个用兵如神的高手,何时出击何时收兵,拿捏得分毫不差。我一直以为战国时代的朝争十分简陋,却没想到还是有这样的高人。

“相邦如何看待赵成转任大宗伯呢?”我轻轻拿起桌上的水果,放在手里把玩。在无聊的时候手里有点东西总是让人觉得舒心。

肥义手里也握着一件小玩意。那是他的带钩,白玉雕琢而成的长条倒钩形,长把短钩,前圆背平,前挺后弯,钩首作鸭头状,后背弯曲处带一长方形扣钮,一如伸脖曲颈的鸭子。

鸭首钩在肥义常年的把玩之下已经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白玉特有的洁白玉质在灯光下显得又肉又腻。我上辈子是个“精英”,生活习惯更趋向于西方,现如今才渐渐感受到华夏生活的优雅和深邃。

大概是我看那块白玉的眼神有些吓人,肥义咳嗽一声将玉带钩转入我视线的死角,道:“赵成身为宗室之首,深谙礼仪典故,若说要担任宗伯一职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点头附和道:“的确如公所言。”

肥义面露惊讶,道:“狐子以为妥否?”

“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某执掌秋阁,不敢妄加置喙。”我推辞道。

“狐子岂是受孔教约束的庸人?”肥义眯起双眼。

我道:“相邦是小子的门主,小子本来是不该违逆相邦的。只是赵成包藏之心,实难揣测。相邦以为,平原君是站在哪边的呢?”

肥义又玩弄起他的带钩,手指越发用力,以至于都看到了指甲泛白。他良久说道:“平原君志大才疏,恐不祥。”

想到那一万五千石粮食,我怀疑那是赵成和平原君之间的交易筹码,也是将平原君绑上战车的投名状。现在赵成还在举荐平原君,莫非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筹码已经在我手里了么?

我笑道:“公不闻:郑庄公克段于鄢?”

我想起了当年初入相邦府,在客房里看到的那卷《左氏春秋》。能够将“书”这种奢侈品放在客房里,可见相邦是个大方的人。能够选择《左传》,可见主人也深得“以史为鉴”的智慧。

《郑伯克段于鄢》正是《左传》的开篇,发生于隐公元年的事。虽然郑国已经被韩国灭掉了,国度也成了韩国的新都,号称新郑,但在当时郑国却是不可小视的强国。郑国桓公是周宣王同父异母的弟弟。犬戎攻破镐京的时候,桓公因为保驾而被射死。桓公的儿子掘突继位,是为郑武公。武公娶了申候之女,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这则故事里的主角,郑庄公。次子是这则故事里被杀的共叔段。

简单来说,这则兄弟阋于墙的故事是因为有一个偏心的老妈。因为庄公出生的时候是倒着出生的,双脚先出来,所以让武姜十分不喜欢这个儿子,取名叫寤生。他弟弟名叫段,因为是老二,所以叫叔段。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是顺产,加上武姜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没吃什么苦头,于是很喜欢小儿子。

其后的发展就有些走向极端了,武姜想让武公废了长子,立二儿子为郑国国君。在那个时代周室才是老大,谁敢跟周礼过不去?武公当然不肯同意。后来武公薨,庄公即位,武姜又用母亲的威势强迫庄公封叔段于共国,人称共叔段。

共国可不是等闲的小地方,当时郑国很多大臣都进言庄公,说叔段到了共国势必会造反。庄公明面上说:“我也没办法呀,是老妈的主意。我不能不孝。”背后庄公却跟亲信说了一句十分冰冷可怖的话。

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他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欲取先予之下,共叔段果然造反了。于是庄公以霹雳之势灭了共叔段,还将母亲武姜作为战犯,软禁在冷宫,立誓说:“不及黄泉,不相见也!”后来他又挖了个地下温泉,取名“黄泉”,在那里跟母亲见面了,既维护了誓言,也算跟母亲和解。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所有兄弟相争的母本。而我现在将这个故事抛出来,阅历丰富的肥义怎么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言下之意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肥义的眼中,我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在纠结是不是要玩这手“欲擒故纵”。在我心里,欲擒故纵什么的弱爆了,我要玩的可没那么小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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