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立身(二)

袁晗终究没有将那人率实。

想来也是那人先散了力,袁晗顺势将他甩向一侧,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差点撞到剧方的筵几上。袁晗双手着地,很漂亮地来了个后翻,双脚稳稳落地,站在堂上威风八面。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貌似没有受什么重伤。他原地立了立,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袁晗,道:“我本想来邯郸谋个出身,不料还是小看了天下人。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他声音凄凉,竟然是萌发了死意。

“懦夫!”袁晗冲他暴喝一声,在那人打愣的刹那,已经欺身进了那人的身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以死避难!不曾听过知耻而后勇么!”

袁晗最近跟谁混的?居然连这句话都会了。

肯定不是我教的。

那人微微垂头,快步走向傻坐一旁的下大夫皋安。他在皋安面前跪下,顿首在地:“臣让主公受辱了!”

“没、没事……”皋安的目光飘忽,望向我这边,应该是在看新城君。

这种情况下,连瑞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如果连瑞默不作声,那么那个壮士只有自裁谢罪。如果连瑞能够出言抚慰,也算展现了一把赵地男儿的风采,大家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的搏击戏。

我捅了捅连瑞。

连瑞连忙回头看我。

你妹啊!这都不明白?

我会想要那个壮士死么?会因为他单单辱骂了你就让他死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说,我要想让他死,你以为袁晗会留手么!

“国士之姿,收为我用。”我低声对连瑞道。

连瑞慌忙站了起来,清了清喉咙,故作大度地张开左臂,道:“不愧是国师之子!呃……切莫自责了!我并不怪罪!”

你妹的国师之子……我无力地将脸转向一旁。

“好力士!”赵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好角抵!”

我作为搏击场的幕后老板,觉得压力很大。原来他们这个叫做角抵,我才知道。

“上前来,寡人要好好封赏!”赵何声音里充满了欣喜的味道。

袁晗走向赵何,在黑衣卫士示意停步的位置方才站住。那个壮士也上前走到袁晗身侧,很自觉地落后袁晗半步。两人对视一眼,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赵何挥手让黑衣闪开,道:“两位壮士可告知寡人名姓。”

“臣袁晗。”“腾卫。”“拜见大王。”两人异口同声道。

“好,好壮士!”赵何显然十分高兴,“新城君与皋大夫,你们真是能识英才啊!竟然可以有如此俊杰充为门下!来人,取寡人的宝剑来!”

没多久,两个内侍很快就捧着剑架小步疾趋而出。因为视角的关系,我还没看清剑身什么模样,就被那两个壮汉挡住了。只听赵何道:“袁晗,此剑乃是先王派人从越国重金求购得来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剑名‘流毁’,不知因何而得名。”

袁晗接过剑,道:“多谢大王赐剑。臣知道有一人,必然知晓剑名的含义。”

我听了心中一颤,暗道:“哥可不想这么早进入旁人的视线,你小子别坏了哥的好事!”说实在的,我对于容貌变化很有信心,站在镜子面前我都未必能认出自己。只是声音却没怎么变,万一被人听出来如何是好?

“哦?你说的是何人?”赵何果然朝这边望了过来。

我轻轻拉了拉徐劫的衣袖。

徐劫暗叹一声,站起身道:“秉大王,老朽对此略知一二。”

好人啊!

“哦?丈人请来。”赵何道。

徐劫踱步上堂,缓缓走向赵何,在袁晗身边停住。

“敢问丈人大名。”赵何对于老者倒是挺尊重的,一派有道明君的模样。

“贱名叨扰尊听。”徐劫很装逼地谦虚了一句,然后一副傲然做派,朗声道,“稷下徐劫。”

这下真是满堂轰动,惊讶之声远超我的意料之外。我连忙扫过赵成李兑赵胜三人,他们竟然齐齐动容。我知道徐劫名头很大,但是也不至于大到这种程度吧?

“便是梁王出三座万户之城而不得一见的徐公?”赵何的声音都在打颤。

咦!看来我好像真的捡到宝了。

“蒙梁王错爱,只是老朽年迈,不堪驱使。”徐劫淡淡道。

这话就更装逼了!

请问,你是怎么站在赵国朝堂上的呢?

朝堂上所有人都望向了我这边。

准确地说是望向了新城君连瑞。

连瑞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打着哆嗦,后背上印出一片汗迹。

徐劫不等赵何再次发问,指着袁晗手里的剑道:“此剑乃是一柄古剑,并非新铸。古人称大火星为毁,所谓流毁便是指大火星坠下的意思。于此剑名,乃是说此剑一出,天下肃杀之意。”

赵何惊疑一声,道:“多谢徐公解惑。此剑名为‘仲虺’,不知又当何解?”

徐劫上前接过剑,转身对向门口,轻轻拔剑,顿时听得金铁颤鸣之声。还剑入鞘,徐劫转身对赵何道:“仲虺与伊尹并列,为成汤的左右相,乃是有名的贤相。老朽曾得闻仲虺之诰,其诰曰:‘我闻于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故而剑以人名,乃是‘贤人者终取胜天下’之意。”

“原来如此。”赵何接过剑,好像有些犹豫。

只听腾卫道:“大王,此剑乃雄主之剑,卫不过一介匹夫,不敢受。”

赵何总算有了台阶下,便道:“如此,寡人以五十金为资,祝汝日后常胜不败。”

“常胜不败,不若常败不亡。”徐劫突然插口道。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放在那里,八成会被人当做这老头年纪太大糊涂了。赵何身为大王,这片土地上他老大,你居然敢当众接话,还有教训的意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在赵何也算懂事,当下请徐劫上座同席,然后持礼问道:“寡人幼失教育,请公赐教,何谓常败不亡。”

“老朽只知势数,不通兵法。”徐劫不缓不慢道,“愿为大王举荐一人。”

“哦?是谁人?”

“此人乃楚国贵氏之后,才通孙武,略较穰苴,也是老朽的忘年之交。”徐劫字字句句都指向我啊。

你是故意的吧!

“不知寡人有幸得见否?”赵何迫切问道。

“此人就在朝中。”徐劫望向我,“尹伯骁,乃是我家主公之门人,居老夫之亚。”

好吧,你的确就是故意的!

堂上一片交头接耳之声。我只得站起来,朝赵何揖礼。

“先生请上前来。”赵何道,“赐座席。”

内侍急忙在堂中铺好坐席。我上前入座,又拜了拜表示谢意。

“请教先生,何谓常败不亡。”赵何开口是要试我的斤两。

我故意用粗重的嗓音,混杂着楚地雅言道:“古兵家有云:善阵者不败,善败者不亡。须知,兵者国之利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善阵者固然得一时不败,焉有阵阵必胜之说?一旦战败,必然有身亡命丧之祸。而善败者则不然,因其善败,故而能存身;能存身方有再战之本,无性命之虞。故而徐子祝腾卫常败,乃是劝其自保其身,不至于丧了性命。”

“大善!”赵何感慨道,“为人之道,为兵之道,为国之道,岂非此理?新城君。”赵何叫道。

连瑞很不自在地站了起来,道:“大王有何吩咐?”

“新城君,”赵何笑道,“家有贤才,怎能不进于国呢?如此大才,寡人当拜之为上卿!”

“这……”连瑞尴尬难言。

我能想象这种感觉,自己资质平平,偏偏手下一个个都是强人。如果是个有度量的大才,非但不会觉得尴尬,还会十分得意。但是连瑞这种资质的人,心里存不了大志,自然容不下高才,这才会显得局促尴尬。就像有些男人容不得老婆比他挣得多,正是这种心胸狭窄的自卑心理作怪。

“老朽闲云野鹤惯了,托庇于新城君,年老体衰,不能早起登堂了。”徐劫继续无责任装逼。

不早起登堂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骁也资质愚鲁,不堪大王驱使。”我道。

“寡人的上卿之位,莫非还不如新城君的舍人?”赵何的声音里除了惊疑还带着恼怒,说完话方才故意拉了拉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在刚才的刹那,发现自己的确误会了徐劫的意思。

我以为老头把我扯出来,是借这个机会让我上位,直接进入决策层。我不是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年赵雍对我也是一样,还让我在基层过度了一下方才命为大司寇。结果呢?这种因人而起的后果就是根基不牢,根本无从与大家大族对抗,脆弱得如同蝼蚁一般。

不过转念一想,徐劫那头老狐狸怎么可能犯我犯过的错误?他这样故意闪现一下,又缩回去,显然是想扬扬新城君一门的气势,不让人小觑,以便新城君进一步往上走。同时又表示自己这干人只效忠于新城君,并不打算一窝蜂涌入朝堂瓜分权力大饼。你们这帮既得利益的当权者,只要挤一个位置出来给新城君坐就行了。

“哈哈哈!”赵胜突然大笑起来,化解了堂上的紧张气氛。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