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陶朱(二)

这位老者双眼浑浊,好像随时都会流着眼泪,皮下已经干枯得没有脂肪。头顶上的头发已经稀疏得连发髻都抓不起来,只是在额前系了条一字巾。只是十月份,他却已经用厚重的被褥盖住了腿脚,好像只能睡在那里似的。

他振了振衣袖,露出鸡爪一样的双手,朝我拱了拱,开口道:“诓骗之罪,还请先生见谅。”声音苍老,却不乏高亢,这位老先生看似油尽灯枯,却还颇有阳寿。

之前那位陶朱公一改沧桑的声线,道:“这位才是寒家家主,第五世陶朱公。”

“这是老朽长子泰,待老朽阖目之时他便是陶朱公,也不算欺先生过甚。”五世陶朱公笑道,“不久之前老朽被人算计,废了双腿,只能卧榻,还请见谅。”

还有人能算计这位老先生的?!

我道:“不敢。”

“先生不问问,老朽被何人算计么?”陶朱公笑道。

“若想知道一人的德行,看他的朋友就知道了。若要看一人的地位,看他的敌人就知道了。”我一本正经道,“与陶朱公为敌之人,其地位之高,势力之强,不是鄙人一介流萤能够知道的。”

“呵呵呵,年轻,”陶朱公笑道,“睿智!可与吾家为友。”

这话真猖狂……

但的确是实情。

就像后世天朝子民突然间被一位人称涛哥的大佬叫住,涛哥说:“你娃不错,有资格当我的走狗。”听起来受到了侮辱,但考虑到双方的地位悬殊,我相信绝大部分人会屁颠屁颠地说:“幸莫甚焉!”

“敢问贵氏之前的友人都有哪些呢?”我道,“志不同,不敢称友。”

陶朱公微微一笑,看了看朱泰。朱泰笑道:“先生知古通今,当知道我朱氏乃越上将军范子之后。”

我点了点头。

“自范子以后,我朱氏之友倒也有几个闻名天下的贤人。”朱泰低调地张扬这,“先生可听说过张孟谈么?”

“哦?是辅佐赵襄子破智伯,后为赵相行田亩制的张孟谈么?”

“先生博学,正是此人。”朱泰微微一笑,“此人便是我朱氏之友。其次一人,说来与先生还有些仇怨,但不可否认此人也是颇有才干。”

“吴起?”能跟我“墨燎”称得上仇怨的,只有吴起了。

朱泰点了点头:“编练武卒,日费千金,呵呵,不过朋友有通财之义,我朱氏也不在乎那点财帛。”

我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吴起之后,我朱氏与田和为友。”朱泰微笑道,“就是今日田齐之太公。”

呦,这个比吴起好像还要碉堡一些,从支持权臣发展到了控制一国,这是质的飞跃啊。

“再之后,有鬼谷弟子庞涓、孙膑与寒家为友。”朱泰道,“孙膑就是我们护送回齐国的。”

原来让天下混乱的大菠萝就是你们家啊!

“再然后……”朱泰笑了起来,“天下竟然再无一人能入寒家耳目,直到赵国发生了一点小事。”

赵国发生的小事……朱泰轻描淡写地就将那件改变我命运的大事说了出来。那时候楚怀王从秦国逃出来,向赵国借道。朱氏在赵国肥义府内安排的眼线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回了陶邑,本以为确定要拒绝的,谁知有个叫狐婴的中途杀出,居然改变了肥义的决定。

“于是我们就一直在关注这位传说鹖冠子的弟子,从他入秦归赵,一举一动,皆在我等眼中。”朱泰叹了口气,“他早上做出的判决,我最迟在第三天就能看到,的确是不世之才。”

陶朱公接口道:“狐婴,比商鞅吴起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心中一喜,不过表面上还是铁板着脸。

“就连我朱氏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卷入沙丘之变,最后居然还带着三百死士从重重围堵之中逃了出去。”陶朱公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还要多亏先生。若不是先生报信,世上都以为狐婴已经命丧猿口。”

朱泰又道:“寒家最先派人去找先生,只是想借先生找到狐婴。谁知先生在卫国的所做,丝毫不比狐婴为逊,故而请先生前来,冒昧一问:可愿与寒家为友否?”朱泰面带笑意,我却听出了内中的寒意。朱氏一开始就告诉我,他们家有仇敌,而且势力非小。现在如此郑重让我站队,若是我说个不字,很有可能就会被铲除掉,以免被仇敌所用。

这也是当今列国对待士人的态度,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鄙人要行墨义于天下,”我直接道,“贵氏能接受墨学么?”

“墨学有大利于商道,寒家唯恐墨学不昌盛。”朱泰笑道。

“还有,”我也笑了,“鄙人在大梁曾与狐婴辩论旬日,其非我友也!若是我与贵氏为友,则狐婴何如?”

两人出乎我意料地沉默了。他们曾经在庞涓孙膑之间两面下注,那么在我和狐婴之间游走也未必不行。我一则担心他们执意找狐婴,揭穿了我的马甲,二则也是想听听他们对于狐婴的综合评价。

过了良久,陶朱公用他苍老但坚定的声调说道:“朱氏既然与你为友,便会一心支持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思考之后给我这个答复,脱口问道:“为何?”刹那间,我看到了两人眼中的疑色一闪而过,只好解释道:“鄙人自认才学不如狐婴远矣。而且狐婴若是复起,天下腥风血雨在即,对贵氏来说不是大好机会么?”他们不说也就罢了,直说在庞涓孙膑两边下注,我就忍不住怀疑他们故意挑起桂陵、马陵之战。天下最大的生意除了打仗还能有什么呢?

陶朱公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先生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请教。”

“对我商家而言,天下混战固然有利可图,”陶朱公叹了口气,“但是,天下太平,域内清靖,才是我们商家赖以生存之道啊!”

朱泰接过话题道:“譬喻说:宋国发现了一处金矿,募三百众聚而采之。若是急功近利之庸商,必然严加剥削,只欲得黄金而不顾其他。寒家却以为,与其丰一时之利,不若赚长久之财。寒家必会分此金矿之一与众人,再开设饭庄、酒肆、博场、女闾,欢愉其心。再圈地兴屋舍,使其能够安家生子。十年之后,金矿日竭,而城镇兴起之商利却日益丰厚。”

我听得寒毛尽竖,这种经济思想居然不是我盗版来的!难道范蠡也是穿越众!

“先生恐怕一时难以理解,不过……”

“所谓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世人皆知其愚。”我也不能被人小视,“重利面前能够不为所惑,以百年为计,贵氏果然称得上高瞻而远瞩。子墨子所谓两利相权取其大者,贵氏之谓。”

朱泰见我能够理解,面露喜色,道:“先生真知己也。”

“贵氏选我为友而不选子墨子,”我笑道,“是因为子墨子不肯见到天下一统吧。”

陶朱公轻咳一声,道:“的确如此,先生怎么看。”

“子墨子固然是先贤宗师,但凡人皆有所狭隘。”我道,“鄙人信奉的是墨义,而非子墨子。愚以为,天下之害在战乱。战乱之根在诸侯私欲。子墨子劝诸侯去私欲,为天下断祸根。结果呢?子墨子败了。既然是取败之道,鄙人再走一遍又有什么意义呢?故而鄙人的想法是:天下合,四海一!”

“好一个天下合,四海一!”陶朱公一撑臂搁,“老朽果然没有看错人,天下总算又有王者当兴。”

我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是狐婴的原话,我只是深以为然。”

“狐婴,”陶朱公摇了摇头,“固然是一时人杰,只是太过张扬。据闻他年齿与先生在伯仲之间,行事却远不如先生稳重。心乱,太乱。”

“他胸中似有丘壑,”朱泰道,“但是不知蛰伏,缓缓图谋,像是有什么跟在他身后追逐一般。而且他不知道自己与谁人为敌,轻举妄动,最终落得家**残,远遁江湖。”

“他与谁为敌?”我也好奇了,难道赵成是这么厉害的人么?没发现啊!

“当世第一公子,”朱泰冷笑道,“孟尝君田文。”

“孟尝君是齐国相邦,怎么也参与了赵国之乱么?”我镇定问道。

“哼哼,”陶朱公冷笑一声,“老朽这双腿,就是他取去的。”

这不该是一介相邦能够做到的事啊!我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孟尝君的经历,好像没什么很值得怀疑的地方。等等,他爹是靖郭君田婴!田婴是田忌的政敌,并且成功赶走了田忌。朱氏当年投注在孙膑身上,而孙膑正是田忌的军师。

两代恩仇?

恐怕还没那么简单。既然齐太公田和是朱氏之友,可见朱氏在田齐的势力绝对不是田婴能够对抗的。既然朱氏透过孙膑遥控田忌,那么田婴身后肯定也有一股与朱氏不相上下的势力存在。即便如今的孟尝君,也不过是这股势力的代言人。

而且能夺去陶朱公双腿,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呢?杀一个陶朱公有用么?孟尝君目的何在?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我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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