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邯郸六月(二)

“你的意思是,李兑没有出奔?”宁姜问我。

我是这么觉得。

李兑真到了连夜出奔的境况么?我看未必。他做了什么?运送兵器去沙丘并不能说明想谋反。就算他把李家私兵明目张胆放在那里,在常人眼中也是无所谓的事。现在又不是后世某些极度缺乏自信的朝廷,百姓聚会都紧张得一塌糊涂。

大家都在玩阴谋阳算的时候,你丫突然跳出来说我走了,不玩了……这何尝不可能是以退为进,再次由明转暗呢?

拿全族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李兑原来还有这么大的魄力?

亡命之徒!

“南昳县令是谁?”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道。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一旦有事,国中动员肯定不如当地聚兵速度快。沙丘东通黄河,西、北有广阿泽包围,南下则是钜鹿县。当地规划在南昳县,因为距离信都太近,反而成了小透明。

南昳县成邑时间很早,可以上溯尧帝时代。西周时此地为邢国,是个侯爵国。后来归为卫地,最后被晋国所占。襄子在此处筑城,称为昳邑。后来昳邑南迁设县,故称南昳县。

在简襄时代,县的地位高于郡,故而简子当年与众士盟约:“功大者授县,功小者授郡。”县地处国家腹地,安全繁荣,故而受到重视。郡多设这边陲,故而常用将领出任。现在虽然也是如此,但地位已经彻底颠倒过来。一方郡守手握重权,非封君卿士则为上大夫,而县令却已经降到上士、下大夫就能出任的地步。

我和赵雍都将目光投在了郡守身上,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县令县尉。这些人虽然也是国君亲自任免,但多是权贵推荐的门客,食公家饭做私家人的情况十分严重。

“二三子!”我高声喊道。

不远处有执勤的护卫闻声而来,行礼领命。

“备车,过署。”我道。那天伏击之后回到邯郸,我不开口让御者回去,硬拖着把这辆素车赖了下来。赵雍估计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让我还车,现在哥出门总算不用占用司寇署的公车了。

一方县令县尉而已,并不用惊动赵雍。只要从司寇署派一支调查组下去就可以全数押解入邯郸。到时候就说有人告他们贪污,或者鱼肉百姓什么的,押回来先审理一下,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何况这些当官的能有多清廉。

至于人选上,我觉得还是让仇允去跑一趟比较合适。仇允是刑庭士师,族中老大仇郝是赵雍的老师之一,现任的宋国相邦。他们家在赵国也算豪族,派他出去办事不用给差旅费。当然,仇允很快就要授中大夫爵,属于我要拉进朝堂充实人手的那一批,现在干劲很足。而且仇允坐镇刑庭之后,过手的死刑案件也不少,我发现这人对法律的敬重远超常人,有着“能杀则杀”的重刑主义倾向。

填写完相关文件,我不顾还没吃晚饭,直接带着令书赶往仇允家。仇允当时正在吃晚饭,听说我来了,连忙撤席在正堂接待我。我将令书交给他,等他读完,面带微笑看着他。

“大司寇,”仇允面带犹疑道,“列人、南昳、钜鹿三县的县令都要拘捕回来审理?”

“嗯,能办到么?”我确认道。

“派几个胥徒就能将他们押解回邯郸,只是一下子连捉三县主官,又都是靠近沙丘,是否会引起小人攻讦?”仇允道。

呀?被你一眼就看出哥意在沙丘么?看来这段时间的刑案审理工作让你进步很大啊!

“正是因为靠近沙丘,所以要在国君大人动身前先将路扫除干净。”我点头道。

“不才明白大司寇的用意,”仇允道,“只是这三县的迎送事宜恐怕会被耽误。”

“仇大夫有何高见?”

“不敢,”仇允道,“当日大司寇曾说过巡回庭一事,莫若就由不才组建巡回庭,以信都为假治所,就近插手三县法治。若是三县主官果然敢行不法之事,某再将其押解回邯郸不迟。”

“仇子稳健,出某多矣!”我大为赞赏,道,“某另派廉颇领警士三百人,随你同去。”

“大司寇谬赞,”仇允道,“属下当再领门下百人,以为辅警。”

仇氏虽然地位颇高,但不是楼氏那样公族小宗,虽然食邑不小,但是门下养的士人终究有数。他能再纠集一百人带出去,恐怕已经到了需要举族而为的地步。

从仇府出来,我觉得很轻松。以仇允的对答,不难看出他已经明悟了我的深意。刨去仇氏的百人,廉颇的三百警士也不容小觑。这些人可都是经过严格军训的!

在现在这个时代,兵员素质和操练强度已经被兵家重视,但是他们都在选材上下工夫,恐怕还没人像我这样不计成本进行体能训练。再好的良才美质,不挖掘潜能就是浪费,而且体能训练可以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精气神,完成从平民到军人的蜕变。正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些人只要再经历点铁血洗礼就完全可以视作精兵了。

让廉颇领兵去沙丘的事并不急于一时,不过我做事最讨厌拖拉,命人以大司寇印信为凭叫开了城门,驾着车马往警士营驻地赶去。

警士这个称呼早在朝堂上叫开了。本来赵何还想颁下旌旗,被我拒绝了。因为按照周礼“凡军事,建旌旗”的规矩,一旦建了旌旗,这支武装力量就成了军队。军队调动使用可不是一个大司寇能够做的事,必须要请虎符。

我当时极力阐述了警士和兵士的不同,首先警士是招募来的工作人员,并非战士,老弱病残都有,领工资混饭吃而已。其次,警士经常要出差缉捕逃犯之类的,如果按照军队的规矩,那动不动就得请虎符,太过繁琐。最后,警士是不披甲的,所以没关系。

赵何很容易就被我骗过了,朝堂上肥义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为难我。主父倒是很清楚,不过不知道他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点破,而且还大度的允许警士戴盔披甲。我不能打自己的脸,而且配备盔甲是很大一笔开销,即便赵国的皮革价格比列国都低,但那也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所以我让警士们用了竹木甲,价格便宜,替换起来不心疼,手艺好点的警士自己就能做。虽然对抗兵器很成问题,不过比布衣强多了。

到了警士营,门口的岗哨勘验印信,通报大营。廉颇身穿皮甲,头戴武弁,腰挎长刀,龙腾虎步走了出来。远远见到我就已经躬身施礼,让人列队执火,打开营门让我进去。

“主公,您有事打声招呼不就行了?还亲自跑一趟,这么晚了多危险啊!”廉颇一把勾住我的臂弯,力道大得我根本无从拒绝。

“主公?你跟许历商量好的?”我无语了,“你这样是跟主公说话的态度么?”

“哎,你我还讲那些虚礼干嘛?”廉颇拉着我进了营帐,让我坐了主位,自己在对面落座,让人上酒。

我没吃晚饭,肚子正饿,顺便要廉颇拿点警士们的伙食上来。不一会儿就有徒役端上了食案,全是烧烤出来的肉类。我让廉颇一起坐过来吃点,顺便问起沙丘那边整治淫民的工作进度……

“我在沙丘附近的乡县留下了三十余人,又招募了五六十土著,盘查过往生人。”廉颇道,“一旦有异象他们就会回来禀报。”从邯郸到沙丘步行不过一日半,如果快马疾驰,大半天就能赶到,不至于误了大事。

我点了点头,道:“人都可靠么?”

“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廉颇道,“上次你说我不能知人善用,我回头想了好久,说穿了就是我不够了解他们罢了。”

我欣然笑道:“孺子可教!只有无能之将,没有无用之兵。孙子能操练宫女如狮虎,何况这些人都是赵地儿男。”

“是这,”廉颇自己也笑了,“你今晚来,还是为了沙丘的事吧?”

我将仇允要去信都巡回审案的事告诉了廉颇,要他点起三百精壮随同前往。

“是要我听一介老吏的话么!”廉颇心高气傲,当下投箸,不满道,“你我相交至今,竟然还信我不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信都?”

“不就是因为沙丘大朝的事么。”廉颇不耐烦道。

“去干嘛?”我问。

“你说干嘛就干嘛!”廉颇更不耐烦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这就是你不如仇允的地方。”

小廉啊!我对你的期望可是不世名将呀!你要是毁在我手里,后世那些廉粉不是要撕了我么?

作为大将,轻易动心,浮躁神昏,这是大忌。不辨时局,不通庶务,这是大过。你非但犯了大忌大过,还动辄轻视旁人,妄自尊大,肯定会给自己带来羞辱的!如果你看不起仇允,那更要慎重地分析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上天可能让一个没有任何优点的人居于这个位置么?就算上天有打盹的时候,你这是在否定我的识人之明么?如果我看人如此昏聩,你又怎么能相信我对你的信任是正确的呢?到头来,你的自傲只是自己自卑的反应罢了!

当然,我这话说得可能有些重,廉颇坐在马扎上拳头紧攥,脸上青红交替。你不会是要打我吧?我轻轻往后缩了缩。

“主公!”廉颇起身踢开了马扎,跪倒在地,“听君一席对白,方知自己粗鄙狭隘,承蒙君子错爱,愿效忠门下!”

喔呵呵!你这孩子就是知错能改!

哥收下你了!

下次可不带这么吓唬哥的……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