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喋血沙丘(二)

唯一能几乎百分百鉴定亲子关系的科技手段是DNA鉴定法。

“听说大司寇曾经用过滴血验亲的法子,世人都言说大司寇为神人。”赵成见我不说话,又道。

真悲催。我明知滴血验亲是很不科学的,以ABO血型系统为例,亲代和子代的血型可能融合,也可能不融合。之所以当时会犯这种明知不科学而为之的错误,是因为……咳咳,有段时间我对于自己的名字能否写进法学教科书十分痴迷。合血验亲法又是宋朝才被正式写进法医学著作中的,历史评价为:虽然不科学,但开创了用血型鉴别血源关系的先河。

“有之。”我决定再把远在深山的师父拉出来背个黑锅,希望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别感冒,“当年在山中时,师父曾言血脉必以一承,并滴血证明人与人之间的血液是不能融合的。我在处理‘牛二诉其妻与人通奸’案中,便逆而行之,以判断牛二之子是不是他的亲骨肉。”

当时那个牛二显然是个有绿帽情节的撸死儿,陌生人向他老婆问个路他都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我当时也没多少,偷偷取了牛二和他儿子的血试了一下,没想到能够融合,所以才顺势抛出了合血验亲法。

“但是,”我语音一顿,“后来我担心自己断错案,又怀疑师父所谓的血脉相承有所偏误,便收集了三百份样本,进行试验。试验结果让我大失所望!”

“怎么?”赵何已经被我的话吸引进去了。

“原来人的血各有不同,无亲者血能相融,亲子间未必相融。”我脑子里回忆了一下ABO血型理论,直接换成天干,“据臣试验得知,虽然血有不同,总共不过四型。臣命为甲、乙、丙、丁四型血。不过天有五行,万物以五为大成之数,想来还有第五型血,只是臣没有找到。”我既然盗版了ABO血性理论,好歹也得给RH血型体系留个后门。至于MN、HLA血型系统,我连定义都忘记了……当初上法医学只是混个学分而已。

“那大司寇岂不是断错案了?”赵成幽幽道。

“非也。”我见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当即笑道,“我一直对属官说,断案除了要公正严明,还要考虑到教化的作用。圣人立礼法,本意是使民风淳厚。若是唯法唯实,坏了民风,则得不偿失。同样,早前大宗伯所为虽然于法无定罪,但为了儆后来者,还是得罚。”

“既然合血验亲不准,你岂不是白费力气?”赵何很有些失望道。

“恰恰相反。”我笑道,“臣的这个发现,可以救活无数赵兵的性命。”

“哦?怎么说?”赵雍对战争的热忱极度高昂,连忙发问道。

有了基本血型,就可以在战争中使用直接输血法。这个时代的战争伤害大部分都是贯穿伤,死亡率高在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只要进行简单的消毒处理就能有明显成效,失血过多则只有靠输血了。英国人在十九世纪最先搞输血疗法的时候,连血型都没有发现,一样轰动了世界……哥好像有点捞过界了。

“那供血者岂不是死了?”赵雍皱眉问道。

“非也。”我道,“女子每个月都要出七天血,不也没事么?只要控制供血量,对人并无伤害,最多头晕两天而已。而被救治者,很有可能因此活命。”

赵雍将信将疑,似乎在思索怎么推广全军。我也跟着想了一下,似乎还是很有难度的,除了要建立战场救护体制,还要发展出相应的外科手术技术……貌似我听说扁鹊有“毒酒”,服用之后人就会假死。不过传说的后半段太过离谱,说扁鹊借此给那人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抽象思维能力如此薄弱的时代,老百姓是怎么想出这么离奇的故事?

不过产后大出血肯定能够因此获益。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伟大了!

“大司寇似乎有意推辞啊。”赵成道。

“只是以眼下的手段,恐怕无法确知。”我道,又转向那妇人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都已经在山里了,下山之初连乡音都听不明白。你是在孩子多大的时候离开他的?又去了哪里呢?”

那妇人有些局促,支支吾吾难以明说。赵雍赵何脸上理所当然浮现出一层怀疑。我等了片刻,又轻柔道:“母亲怀胎十月,又要经历生死之难方能产下子女,故而母子之情远胜他物。你连孩子几岁时离开都不记得么?”

“是、是四岁……”

四岁咩?莫非是我搞错时间了?

算了,反正那时候度日如年,大脑又没发育完全,谁搞得那么清楚啊!

“四岁孩童,离开父母怎么可能独自存活呢?”我追问道,“你将他托付给了谁人?或许还能找到那人。”

那妇人顿时伏在地上,掩面痛哭。

我觉得我有些残忍,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这一世的血亲。即便再有过……貌似我没理由原谅她呀!我压根就没恨过她。能够转世已经比穿越幸福了不知多少倍,根本没有资格抱怨。

“想找回儿子是人之常情,”我松口气道,“但是儿子是谁都没搞清楚就来告子不孝,有些孟浪了。你儿子身上就没什么胎记之类的?本官可以派人为你查访。”

“当年是我抛下儿子自己改嫁去的,还有何面目见他!”我此生的母亲哭喊道。

堂上一阵静谧,只听到她的抽泣声。

赵雍不耐烦道:“拉下去笞三百!胆敢诬告寡人重臣!”

“求主父开恩。”我上前道,“你打她不过是为了打大宗伯的脸,实际上大宗伯脸皮那么厚,也不会有什么感觉,还是让这可怜的妇人回去吧。”我望向赵成,发现他那张老脸居然真的没有变色。反倒是赵雍和赵何都有些脸红。

其实就算是能够证明我和她的母子关系,证明我的确不孝,赵雍也不可能给我太大的处罚。作为领导者,他们更注重手下势力的平衡。赵雍对我的任用,开始是惜才,后来是有所倚靠,但作为君人者,他势必不能让我成为一家独大的势力。偏偏我又很不让他省心的发展自己的势力,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敲打我一番,却不能把我打跑。

左右黑衣上前半推半搡将妇人赶了出去。难道是血脉的本能,我居然忍不住目送她一步步踉跄地走向门口。十几年来,早已淡忘的面孔又鲜明起来,我觉得内心中静止的水面开始翻腾。

“我的阿皮呀!”

我心中一颤,她还是认出我了。这就是母子之情血浓于水么?刚刚别回来的头顿时僵硬,眼看着她突然脱离了侍卫的臂距,整个人跃起撞向了包了黄铜的门柱。

巨大的碰撞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我此生的母亲,在君侯重臣的瞩目下撞死在了门柱上。

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般。

侍卫上前探了探鼻息,禀报道:“大王,主父,此人撞死了。”

“我们都看到了。”赵雍不耐烦道,“拖下去葬了,真不吉利。”

眼看着寺人上前冲刷地板,我方才回过神来,心里糟乱如麻。赵成沟壑纵横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轻轻吸了口气,心中暗道:“虽然你不慈,我也的确不孝。日后我必杀赵成,为你报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而出,直到晒在了太阳底下,身上方才有了些许暖意。赵成从身后走了过来,我不用回头都能听出那个拖沓的脚步声。他在我身侧站住,鬼森森地说道:“看着自己母亲撞死在面前,不知该当何等感想?”

面对他的挑衅,我没有说话。我又有了个新的主意,这么简单的杀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我要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杀死在他面前,让他孤零零地为两个儿子守坟,日日承受丧亲之痛。

不,不对,我要他和他的儿子父子相残,要他亲手割下儿子的头颅!或者眼看着自己被儿子凌迟杀死……

还是让他吃儿子的肉做成的肉饼更过瘾!就像商纣对西伯侯姬昌做过的那样!

……

呼呼,心中的杀念让我反而冷静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只是个可怜的妇人。”我沉声道,“你找这么个人来诬告我,就没有于心不忍么?”

“你我她都知道,你们就是母子。”赵成露出一付老奸巨猾的笑容,“否则她为什么要撞死?”

谁知道呢?因为羞愧?因为懊悔?因为怕自己再成为儿子政敌的武器?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好母亲,就和轻佻的非主流一样,但在十余年后,她悔过了,为什么只有用这么极端激烈的方式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呢?

我道:“圣人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好生看着自己的影子。”说完,我甩袖而去。宫门外的高车还在等我,将我拉回百官将要入住的从宫。一路上我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下了车,看到赵奢一脸焦虑,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和赵奢异口同声道。

一时静默。

“你怎么脸色如此惨白?”赵奢面带焦虑,问道。

“吹了风吧。”我揉了揉脸,用力按了按眼眶,“你怎么一脸焦虑?”

“狐子,”赵奢顿了顿,“你先别着急。”

“我不着急。”我亲眼看着血脉相连的母亲死在我面前我都没着急。

“你家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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